“怎么连‘星际大战’也成了你笔下的题材?”2015年12月11日,诚品信义店的签书会上,有人问凯斯.桑思汀(Cass R. Sunstein),这位美国当代最重要的法学学者回应道:“因为我觉得那很有趣,是个关于‘选择的自由’的议题。当然许多星战迷可能不会认同。”
桑思汀曾任欧巴马政府中预算管理局(OMB)下的“资讯及管制事务办公室”(Office of Information and Regulatory Affairs,OIRA)主任,被媒体名嘴奉为“美国最危险的人”。他曾在芝加哥大学法学院任教超过27年,并为哈佛大学Robert Walmsley University Professor(目前哈佛仅24位教授获得此一荣誉)。
他的著作范畴从法律到行为经济学,甚至包括“星际大战”。这几年的写作大都指向一个核心命题──选择与自由。
2008年,桑思汀与经济学家理查德 · 塞勒(Richard Thaler)合著的《推力》(Nudge)受到各国政府重视,包括美国、英国与德国,纷纷成立相关组织,研究如何透过制度设计,让政策朝着全民利益最大化的方向前进。
2014年,桑思汀出版了Conspiracy Theories and Other Dangerous Ideas(“阴谋论及其他危险的想法”)。2015年中文版,台湾卫城出版社引进这本书时,改以其中一章论及“权衡”(trimming)的概念,作为中文版的主题。书名定为:《剪裁歧见》。
“权衡”,或许正是台湾现今社会正缺乏的要素。如何在分歧的意见中找到解决之道,让众人继续往前走?桑思汀的思想,或许能为台湾社会带来启示。
剪裁歧见:订作民主社会的共识(Conspiracy Theories and Other Dangerous Ideas)
出版时间:2015年12月
出版社:卫城出版
作者:Cass R. Sunstein
译者:尧嘉宁
政策背后的成本效益分析
从《推力》到《剪裁歧见》,桑思汀的讨论都涉及到“如何打造一个更好的政府机制”:以最少的成本和风险,获得最佳的效益。为达到这样的目的,政府必须做出精确的“成本效益分析”。这是政策推动的前提。
“成本效益分析”只是以金钱为单位换算一切这么简单吗?“如何量化”是一个重要的症结。“举例来说,一个家庭照顾者得到“喘息服务”(编按:喘息服务指提供照顾者依阶段期间的休息机会,以减轻照顾者压力为目的。)的效益,该怎么被计算?这是人类社会中最难被计算,却也最需要计算的。”台湾中央研究院法律学研究所副研究员黄丞仪说道。他曾是桑思汀的学生。
很多人质疑,人类社会中有太多东西无法量化,用“成本效益分析”来计算政策效益,似乎是一种保守。桑思汀解释,政府必须作出评估,假设一个食品安全相关的政策,必须耗费高昂成本,它的效益包括:能预防多少疾病,多少死亡。假设这项政策仅能预防几个病例发生,政策便不应执行:“我们需要知道成本与效益的规模,如果不做成本效益评估,我们只能猜测。”
缺少科学的分析,政府有可能将资源投入在错误或不必要的地方。“成本效益分析的效果,是让错误的恐惧,必须受到某种技术专家式的监督,以确保大众对管制的需求不是基于一些缺乏根据的说法。同时也要确保,就算公众没有提出要求,政府还是对真正的风险进行管制。”桑思汀说到。
为了精确计算效益与成本,桑思汀强调各个领域的专家都得纳入决策过程中,“不过这里绝不能有利益团体的人。”谈起如何避免“人为因素”影响评估结果,甚至左右政策走向,桑思汀拉高了音量:“在OIRA(编按:White House Office of Information and Regulatory Affairs),我们在乎的是给人民的结果,不在乎利益团体。利益团体如果有意见或资讯,我们会听听。但他们是否希望某个政策推行,并不在我们考虑的范畴。”为降低利益团体插手决策过程的风险,“决定性的成员绝不能有利益团体的人掺入。”
理性讨论是否可能
当专业理性的论述能够被充分讨论,“权衡”出一个保留各方优势的结论才有可能。但这样理性讨论的空间究竟是否存在?
桑思汀以同性婚姻为例,在美国,婚姻是给男人和女人;民事结合(Civil Union)则是给同性伴侣。“民事结合就是权衡的一种体现,”他强调,权衡的争议点在于,我们不知道真正的权利是什么?所以要试图寻找一个解决方式,尊重不同的声音。
“成本效益分析的一项好处是,它要求从整体来看表面上互不相干的的行动的各种结果,从而克服人通常只关注问题一角的局限。”《剪裁歧见》一书中,桑思汀阐述了片面的知识,如何影响人的判断与讯息的传递;缺乏理性计算,又如何容易导致错误的判断。而透过“成本效益分析”,可以降低因为误判而鲁莽做出决策的可能。
片面的知识容易导致错误的判断,“知情”是减少公众误判的途径之一。“必须让人民和政府知道彼此在做什么。”桑思汀说。在欧巴马政府任职期间,他坚持这一原则。例如美国会对例如空气污染或食品安全相关规定进行影响分析。“影响分析呈现得相当清楚,也易取得,有些摘要甚至从报纸就能看到,这些都是告知民众的方法。有政策,就告诉民众;有什么效果,也告诉大众。”
“成本效益分析”让政府可以在利益最大化之下,更有效率地往前走。不过桑思汀也强调,政府依旧保留公众“选择的自由”。他将这样的政府定义为“新进步主义”(New Progressivism),一个积极但不过度干预的政府。
有趣的是,看似崇尚温和理性路线的桑思汀,却相当推崇小罗斯福这样大刀阔斧型的总统。《剪裁歧见》中,桑思汀特别介绍了小罗斯福提出的“第二权利清单”。桑思汀认为小罗斯福关注的是两件事:所有人能获得合宜的机会与最低限度的安全。他强调:“要让真正的机会得以存在,政府就必须采取措施,避免私人或公家的垄断者。”
因此,当桑思汀一边谈论“新进步主义”政府在面对失业问题,不会为了保障劳工权益,直接介入管制基本工资,而是选择提高工人自我帮助的能力,提供训练与教育;一边也强调,政府必须提供基本的社会安全保障,让穷人有享有健保的权利,照顾无法工作者,满足他们基本的生活需求。
“参与式民主”与“审议民主”
2014年台湾“三一八学运”,正是对于政府黑箱作业的反感,学生占领立法院之后,提高了“参与式民主”在台湾的能见度。桑思汀也一直倡导“审议民主”,不过所谓的“审议民主”却和台湾这一年来风起云涌的“参与式民主”有所不同。
对桑思汀而言,“审议民主”并非把“决策权”放置到每个人身上。而是透过制度设计,让每个人能够进入决策过程。参与其中的人透过讨论,增进彼此的智识,凭藉更广泛的认识,做出更合适的判断。但最后决策仍要回归决策者身上。
“‘参与式民主’让个人能够有直接参与的管道。但有时我们会觉得,现代公民好忙喔,每个领域都要去理解、去参与,那还要代议制度干嘛?”黄丞仪笑了笑说。政府有责任建立一个可以讨论的架构、平台,这个架构可能是政府内部专家的“风险效益分析”讨论。在这个平台上,有意义的讨论才能够发展的。
政府虽然有打造“审议民主”平台的责任,但台湾行政体制相对弱化,行政部门无法施展能力,遑论负起责任。“当它无法做出好的决策时,这个社会将无法走向任何地方。”黄丞仪表示忧心,“这完全脱离民主之下,‘自我治理’的精神。”行政体制改革需要领导人决心,台湾的公民社会在这几年,逐渐不再期待透过选举,找出一个好的领导人,带来行政的革新与创造,更好的公民生活。
桑思汀讨论“星际大战”,包括“在某个时刻下,黑武士是否能选择不成为黑武士”,人类是否有选择的自由意志,是个亘古以来争论不休的议题。在政治范畴中,领导者是否有机会选择成为怀抱远大理想的开创者?领导者终究是“one of the people”,当公民不再期待透过选票找出更好的领导者时,好的领导者也难以在这样的环境中产出。
台湾当前的困境,便是将选票当成惩罚的工具,惩罚另一个不受信任的政党,却失去了期待拥有更好的政府体制的公民社会。
此时此刻《剪裁歧见》对于台湾社会的意义,或许在于公民如何可以更积极地抛出质疑,质问并要求总统候选人提出如何打造一个政府体制。让台湾社会能够在分歧的立场中,找到继续往前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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