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经国情结”的本质,则是一种政治幼稚病。期待权力者有朝一日幡然悔悟,壮士断腕,终结专制,大发慈悲,普降民主,这般思想,连与虎谋皮都算不上,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12月初,缅甸民主领袖昂山素季,其所属在野党压倒性优势取胜之后,开始和军方支持的总统登盛(Thein Sein)会晤,讨论权力移交事宜,希望达成“国家和解”。关于两人在民主转型中,谁扮演更重要角色的争议,再度兴起。
在曼德拉去世的时候,有人说:曼德拉常有,德克勒克不常有。缅甸大选之后,昂山素季领导的反对派全国民主联盟获胜,又有人说,昂山素季常有,登盛不常有。以此逻辑,等到施明德、林义雄等长辞人间,这些人一定会说:施明德、林义雄常有,蒋经国不常有。
这是一种奇异的论调。其奇异之处,不仅在于擡高德克勒克和登盛,更在于,在抬高德克勒克和登盛的同时,还要踩曼德拉和昂山素季一脚。说什么“曼德拉常有”“昂山素季常有”,事实上,南非只有一个曼德拉,缅甸只有一个昂山素季,甚至放眼全球,曼德拉和昂山素季都是独一无二,没有替代品可言,正如他们的德行与功业都是独一无二,没有人能够表现更好。
这种论调的危险性,一是罔顾事实,二是颠倒主次。对于南非、缅甸的民主转型,你可以说德克勒克与曼德拉一样伟大、登盛与昂山素季一样伟大,不过,如果结合世界潮流与大势,你会发现,这一样伟大的两个人,还是有所区别:曼德拉和昂山素季属于造势者,德克勒克和登盛属于顺势者。打个比方,把国家比作一辆车,曼德拉和昂山素季一直在后面推车,坐在车上的德克勒克和登盛,只是在一个适当的时刻,摆正方向,快马加鞭,使这辆车走上了民主之路。二者之间,哪个是主角,哪个付出更多、牺牲更大,想来不难比较。
还有一种论调,与“曼德拉常有,德克勒克不常有”相呼应,号称“没有德克勒克,就没有曼德拉”。诚然,没有德克勒克,曼德拉可能会老死罗本岛的格子牢房,正如没有登盛,昂山素季也许至今还不得自由。然而这样的结局,有损曼德拉和昂山素季的伟大么?我们则不难想见,假如不识时务,逆流而行,德克勒克的历史地位,肯定比不了他的前任P.W.博塔,登盛的形象与声名,将处于缅甸军头丹瑞将军的阴影之下。从这个意义上讲,在相互成就的情形之下,德克勒克和登盛对曼德拉和昂山素季的成就,便远不如曼德拉和昂山素季对德克勒克和登盛的成就。
这不是要论功行赏,一分高下,而是探讨一个严肃的政治学命题:如何评价德克勒克、登盛这样的人物。他们的争议性,不仅来自民主转型的成败,更来自对民主转型的认知。说到底,一个国家的民主转型过程当中,如果能出现德克勒克、登盛,绝对是一种幸运;不过,如果把民主转型的希望,寄予德克勒克、登盛的出现,绝对是一种悲哀。
我们首先需要明确,民主转型的主力军,从来都不是德克勒克和登盛,甚至不是曼德拉和昂山素季,而是他们背后默默无闻却锲而不舍的民众:曼德拉入狱27年间,南非人民的抗争从未停息;1988年昂山素季回到缅甸,表示“我不能对祖国所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由此介入并领导民主运动之前,缅甸人民的抗争早已如火如荼。这些人,不被舆论传诵,不被史册铭记,却构成了民主的基石,而且他们的价值,恰恰在于“常有”。
其次,德克勒克、登盛们的改革,不是主动,而是被动,换言之,对权力者而言,没有主动的改革者,没有人心甘情愿放弃手中的权力和利益,没有人希望把自己关进宪政的铁笼。倘若你接受不了这个判断,不妨视之为一个假定,就像假定政府为“必要的恶”,假定所有权力者都是恶棍。
不是说主动的改革就好,被动的改革就不好。这里则涉及对权力者的预期。就我所见,好些国人都怀有“蒋经国情结”,即幻想大陆出现一个蒋经国式的人物,结束威权,推行民主。然而,蒋经国可遇而不可求,正如台湾民主转型可望而不可即。况且,蒋经国只是顺势者,从《自由中国》到美丽岛,那些勇于抗争的斗士才是造势者。反过来讲,如果台湾人不思抗争,一心寄望于蒋经国的觉醒,那么台湾的民主转型永不可能成功。
蒋经国情结的本质,则是一种政治幼稚病(刻薄一点说,有此情结的人,不是帮闲,就是奴才)。期待权力者有朝一日幡然悔悟,壮士断腕,终结专制,大发慈悲,普降民主,这般思想,连与虎谋皮都算不上,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而且你越是呼吁权力者做蒋经国,他越不会做蒋经国。没有本土的反抗,没有国际的压力,蒋经国更可能以一个威权主义者终老,而非以一个民主主义者新生。
对德克勒克、登盛而言,何尝不是如此呢?他们发起改革,都是迫不得已,不是他们要改革,而是不得不改革,改革利大于弊,不改弊大于利,改革还有活路,不改死路一条。譬如德克勒克担任南非总统之后,开始着手废除种族隔离制度,然而他始终不肯承认种族隔离是一种道德上的错误,更不肯为其罪恶而忏悔。“种族隔离的初衷是追求平等的理想主义,”他说,“但它最终未能使所有南非人都获得平等公正,因此必须被抛弃。”揣摩他的意思,种族隔离制度被废除,不是因为它错了,而是因为它不好用。这无疑是对改革逻辑最生动的诠释。
换一个角度,从权力斗争上讲,更容易发现德克勒克和登盛为什么要改革。德克勒克上位,源于博塔总统突然中风,待博塔身体渐渐恢复,不甘大权旁落,于是向接班人展开反扑。德克勒克胜出,则是以反博塔为招牌,博塔当政十一年,有“鳄鱼”之名,以保守、强硬著称,那么德克勒克的政策,只能是开明、温和,提倡和解、解除党禁、释放曼德拉等,正是题中应有之义。
2011年,登盛由丹瑞将军亲手推上缅甸总统的宝座,从而被一些质疑者视为丹瑞的傀儡。尽管他对美国《时代》周刊记者表示“我从来没想过要当总统”,可是,一旦成为总统,他则不会甘于傀儡的地位,2012年,媒体报道云:“……登盛的表情就像一只咀嚼着的乌龟,温和,时常陷入冥想。在军政府时,他更习惯倾听,而如今作为总统,他似乎还在试图寻找自己的声音。”最终,他所找到的“自己的声音”,就是民主。“我向你们保证,我将竭我所能,在缅甸建立一个健康的民主体制。”“在着手改革之时,我对民主的立场就更加坚定了。”“我相信,没有民主,就没有经济的发展。”
更进一步,从个人及家族利益得失上讲,蒋经国之为蒋经国,德克勒克之为德克勒克,毋宁是最好的结局(现在谈吴登盛为时尚早)。看看他们同时代、同类型的权力者,如齐奥塞斯库、穆巴拉克、卡扎菲等,这些人什么下场呢?二者之间,结局判若霄壤,其实源自一念之差。这一念,可以归结为德行、勇气,我更愿意归结为智商。成为蒋经国、德克勒克,还是齐奥塞斯库、穆巴拉克、卡扎菲,其实是一个智商问题。
由此而论,德克勒克、登盛们的确“不常有”。权力的一大荼毒,就是使人昏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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