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一群美籍二代华裔高中生排队讲着“Our Asian American(我们美国亚裔)”的重要性;台下,两个中年华人在认真讨论“开天眼”和科学的关系——这是今年夏天在华盛顿特区召开的美国华人大会上,参加者大树印象最深的一幕,她被夹在两套完全割裂的话语中。
美国华人大会(United Chinese Americans Conference)是由美国华人联盟(United Chinese Americans)主办的活动。资料显示,今年共有超过700名参加者,大会组织这些参加者在美国国会向283个议员办公室游说。大会结束后,参加者在群聊中仍然持续讨论政治。
大树是美国一所高校的人类学博士生,研究中国移民的政治参与和精神健康。两年前,她做田野研究的时候,听说了这个每隔两年就会举办一次的华人大会。今年,她在网络上看到大会的报名信息,决定参加。几天的与会观察,给她留下了大量的田野资料。大会结束后,大树在纽约法拉盛的一个公园里,接受了端传媒记者的访问,以下是她的口述。
三大议题:买地、社区安全、精神健康
参加会议需要交200多美元的报名费,外地去的人还要支付住三天酒店的钱。多数参加者都是中高阶层的、有钱的人,从商的人很多,有好些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还有社区工作者,这次主题之一是精神健康,所以有好些在社区或学校做心理辅导的人。普通人也有,有几个阿姨在纽约做普通工作,或者是平时就有参加社区活动——像是华人的治安巡逻队,这种就是跟着社区组织者一起来的。另外还有一大波华人二代高中生,在做自己的青年组织、政治教育等等。所以来开会的,大部分是高中生和高中生爸妈这两个年龄层的人,二三十岁的人非常少。
会议上,华人最关心的议题有三个:买房购地,社区安全,精神健康。
组织我们去国会的那天,组织者向每个人发了一份稿子,写了几个华人最重要的议题,让我们给国会议员说,希望他们多多注意,帮助我们。稿子上,第一个重要议题就是反对很多州限制华人买房购地,第二个则是希望多一些对华人精神健康方面的援助——精神健康是仅次于买房的议题。
我去就是想看大家怎么讲精神健康。我的研究关注精神健康。过去几年,尤其新冠之后,我发现精神健康在政治领域中被提及的次数越来越多。随著纽约市政府成立了精神健康办公室,各大医院,精神健康相关组织,保险公司等等,都愈发频繁讲到“亚裔精神健康”,并将这个概念与移民身份,政治地位等等项挂钩。
这次有两个小会让我印象很深,一个是讲代际沟通——家长和小孩之间沟通的困难,请了几个二十多岁做不同工作的人,讲从小跟父母的关系和自身经历。
另一个是LGBT专题。台下坐了二十多个中年人,就是华人家长,台上请到身为二代移民的心理咨询师,讲自己向爸妈出柜的经历。还有一个讲者姐姐,她的小孩是跨性别,她分享了小孩在家里出柜的过程。她说,一开始她和丈夫很震惊,尤其是丈夫很不接受,小孩也因为父母的态度很受伤。之后,她做了很多功课,包括去学社工,读了社工博士,做跨性别相关的社工工作,到现在成为了一个跨性别权益倡导者。
我自己也是性少数,但从来没向爸妈出柜过,一直在回避。没想到在一个被我爸妈这样年纪的长辈包围的环境中,听到很多支持LGBT的话。 我听得很感动,很疗愈,因为很多同龄人都已经放弃跟爸妈沟通,能避免则避免,不会抱有希望。在现实生活中,我很难听到这个年纪的中国父母在做性别、性取向的倡议。我觉得代际沟通是LGBT倡议中很重要的,但大家不愿意做这方面的功课,因为太难了,都是创伤。他们(分享者)让我觉得,这个功课是很值得做的。
还有一个精神健康的分会是比较典型的美国政治研讨会风格,嘉宾中也有白人,谈的主要是政策,例如政策上有多少对此方面的支持,拨款的困难等等。有一个提问者说得很尖锐:我们都做精神健康,那也聊一聊背后,真正导致精神问题的结构性问题,像移民的生存问题等等。台下都在鼓掌。谈到为什么精神健康变成华人重要的议题时,很多人都会提到一个数据,就是在华人以及亚裔群体中,青少年自杀率很高;有华人群体中,精神疾病被污名、有羞耻感。而在一些医学资助的拨款上,少数族裔的精神健康经费也很少。
“我们中国人” vs. “Our Asian American”
活动第一天组织我们去国会山。我当时以为是拉着大家去参观游览,没想到是直接让我们随机分成了五六人一组,进去国会游说。
我们那一组的主题就是精神健康,成员中有两个在精神健康社区组织做志愿者的大哥;还有一对母女,女儿在加州上大学,读心理学相关的专业,也在社区组织工作;另外是一个越南裔的阿姨,她是领队。我们组只有我跟那个大学生妹妹懂英语,所以由我们去负责讲。
在走去议员办公室的15分钟里,我全程都在听其中一个在社区组织做志愿者的大哥讲他的经历:他十六岁到乡下生活,遇到神婆,学会了开天眼。到了议员的办公室,是一个内华达州的女性议员。办公室挂着一张硕大无比的海报,写着“解救以色列人质,谴责哈马斯恐怖分子”,还有人质的照片。墙上还挂了一张新闻剪报,是拜登和这位议员握手,写着“第一个拉美裔女性国会议员”的字眼。
议员本人当时不在办公室,我们跟两位办公室助理和实习生交流,两位都是白人女性。我们被领到会议室。后面流程提前安排好了,就是照稿子念,大学生妹妹还讲了在社区工作中,有一个老年人遭遇亚裔仇恨,在街上被袭击了,此后人变得消沉,有多种精神问题。
妹妹一边讲,两个工作人员就一直在嗯嗯点头。轮到越南裔的阿姨讲自己的故事——她全家因为越战移民到美国后,父亲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差,甚至试过自杀。白人女性边听边回应:“Jesus、Jesus。”我们全部讲完后,工作人员就说,这些都知道了,问我们有谁来自内华达州的,结果没有一个人来自那里。整个拜访也就这么结束了。
我们回到附近的一个会场,会场大屏幕在直播一个表格,上面写着今天有多少位中国人去游说了国会议员、这是一场历史性行动。屏幕上的数字一直在涨,主持人很兴奋地念数字,“我们现在已经250!”。
参加游说活动,不同的人感受一定会不一样。我觉得有点措手不及,因为事先没有准备有游说环节,但也觉得很有意思,参会的华人突然被分配了这样的任务,跟国会议员讲稿子,可能对一些参加者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但是,有多少人真的把游说当回事,我其实不知道。
所有人回来之后,二代高中生就轮流上台发言,讲政治教育的意义。这时候可以感受到一个很明显的代际差异。高中生都是讲英语的,讲的都是“Our Asian American”,中年华人大部分还是在说“我们中国人”,或者“我们作为华人”,他们不会用美国亚裔这个种族分类。
那个在精神健康组织做志愿者的大哥,一直跟我讲自己开天眼、灵修,还有预测未来的能力,他跟旁边的大哥说,自己来美国是因为预测未来的能力太牛了,怕中南海要关着他,让他为中南海服务。听的那位大哥也很认真地讨论,问:你怎么看科学和什么什么的关系。在此同时,二代高中生一个一个地排著队,在话筒里讲“our Asian American, it is our obligation”。
在高中生中,有一个藤校的本科生。听他讲自己的经历时,我感到他是想要去从政的。这些学生做的组织,谈培育华人二代的政治意识、参政意识,其实是很美国主流的政治方向,比如说着“让国会听到我们Asian American的声音”。
代际话语的差异,语言因素影响很大。二代高中生互相说英语,经常插科打诨。这跟华人大会想要做成那种严肃地一起政治参与,也不是非常相符。有时候我看到他们跟爸妈同时在场,不过并不是很积极地一起参与,这让我感觉这个活动的参与层还是一代华人为主。
谁的声音是华人的声音?
“新的华人民权运动”是大会对政治参与的归纳,路径就是游说国会议员,相当于让华人的角色在选举政治中更显著。包括在地的华人社区组织也一直在说,要投票!要投票!一定要让华人在政治领域更突出,把更多的华人给送到上面去。
这种框架的效果会是怎样,我还在观察,没有结论。“让华人的声音更被听到”,它到底意味着什么?比如说,在大量中国移民聚居的法拉盛,当地居民的权益到底被谁保护了?现在做的这些事情(游说政客)似乎并没有在保护他们。美国的房价一直在飙升,移民在生活上有那么多难处,因为语言障碍,他们很多人没法了解到社会上的其他资讯,没法走出法拉盛的圈子。
走出法拉盛或许是最大的一个痛点。政策上的倡议是需要的,但在社区内部本身,政治到底意味着什么?对普通的华人移民,什么是政治,哪些东西是关系到他们切身利益的。比如他们的房东疯狂欺负他们的时候,他们要怎样保护自己,还有他们和邻居,和住在一个社区的黑人、拉美人的关系又是什么?这些都是政治的一部分,非常基本的东西,反而没有人在进行这样的对话工作。
这是现有的华人政治参与模式上非常架空的部分。真正的政治参与应该落实到具体的生活里。我会希望能把大家聚集起来,尤其是没有公民身份的人、低收入的人,一起讨论,住在法拉盛意味着什么,作为中国移民住这,你真正关心的是什么。而不仅仅是选一个华人代表出来,就算目标是选华人代表,那么也要有基本的教育和对话的过程。
政治参与应该还有更多的路径,现在说的主要是“去投票”和“不投票”两个选择,但投票之后呢,选举政治到底是什么?
华人大会结束后,参与者都加入了一个微信群,每天都有人在引经据典地谈论政治、聊历史,很认真。其中有一个在学校做心理干预工作的年轻人,会一直对群聊中提到的信息做事实核查和辟谣,他大段大段地引用数据和资料来核查。不过,人们谈得最多的是“抽象大问题”,全球局势、民主党和共和党各自是什么德性,比较少讲到具体的当地社区的议题——不会讲到这么细,都是这种指点江山型的讨论。这也和群友来自全美不同的地区也有关系。
当然, 群聊也会广泛地说,谁做总统对华人有好处。但是,到底谁是华人呢?谁被划入到他们的华人范畴呢?其实是他们同一个阶层的人,群里面不会突然有人站出来说,我代表华人无产阶级说一句话。
大家也不多会聊没有入籍的华人的情况。我前阵子还去了一个大选投票动员大会,台上主持人穿得像晚宴司仪,开场念了一串:掌声有请某某同乡会会长。这些会长坐成一排,激情澎湃地讲话,这架势像是台下坐了一千个已经入籍的华人。实际上,台下只有一群高中生志愿者,都在玩手机,还有十个被拉来的中国移民,大部分都没有入籍、没有投票权,其中六个都睡着了。就这样,大家在台上还能面不改色,还能语重心长:为了我们华人社区的未来。
在这些活动上,你会知道为什么华人不投票。不是呼吁一下,说一些空话就可以的。还有大部分的人没有入籍,或在打黑工,或在等待入籍。如果说“华人重要”是因为华人有选举权,那么,多数没有选举权的华人就会被放弃,人们不会真正地积极地帮助没有选举权的人。
虽然大家一直说华人怎么融入主流社会,但其实已经避开了华人内部的很多问题,避开了内部多样性,回避了很多华人得不到支持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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