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自然生态愈来愈受人欣赏,但众生并不平等。雀鸟或蝴蝶这些野生动物备受人们喜爱,另一些野生动物却偏偏不受人青睐,有些甚至因为到访市区,引来人类的投诉,需要动用公共资源管理。
野猪和猴子就是这么不受欢迎的野生动物。
我是一名行山爱好者,几年前经朋友介绍,误打误撞与猴子结缘,做过年半的野猴生态调查员,成为公家野猴管理系统的一分子。我的工作分成两部份,一部分是每年出车200多次,到香港的郊野公园点算野猴,调查野猴的数量变化,另一部分是协助兽医进行多次猴子绝育行动,控制野猴的数量。
我原本对野猴一无所知,但那时候我几乎每天都和猴子相处。在猴子眼中,我可能是一粒移动的大花生,出现的时候就有食物。而这份工作于我来说,则是带给了我很多野猴的知识,同时让我收获了一段与猴子相处的难忘时光。

猴子从哪里来?
香港有很多猴子,但牠们不是原居民。据说1910年代政府兴建九龙水塘,发现附近生长著很多有毒植物马钱,有人担心马钱的果实污染食水,因此引进数头猕猴吃掉马钱,自此猕猴在九龙山不断繁衍。
现时野猴主要在金山、狮子山、城门郊野公园和大埔滘自然护理区等地活动,同时在市区也偶然发现。根据渔护署的数据,香港野生猴子总数目估计约为2000只左右,分成约30个猴群,品种为普通猕猴、长尾猕猴及牠们的杂交种。
在香港保育猴子,实际是替牠们绝育。马骝在香港自然界的食物链处于较高位置,没有敌人,可能只有猛禽会猎杀婴儿野猴;牠们在香港的环境太容易得到食物了,不但有非常严重的非法喂饲,而且有些垃圾房管理不好,牠们也会洗劫里面的食物,食物充足,所以数目增长很快,人猴冲突也偶然发生。
为了控制野生猴子的繁殖数量,海洋公园保育基金自2009年起受渔护署委任,为野猴绝育。我的山野猴子工作记,就是始于这个野猴绝育计划。

“正”字数猴子
我们是小团队运作,上司是一名外籍兽医,但平日出车的是香港人队伍,包括一名司机,两名野猴生态调查员。每日工作朝九晚六,上下班到海洋公园打卡,中途就出车到郊野公园的指定地点数猴子。
猴子在山林活泼乱跳,怎么靠两个人就能统计清楚?我们的策略是用食物引牠们出来,再按族群统计。猴子喜欢吃香蕉,但香蕉只有在特别行动才会奉上。平日我们多准备天然健康的食物,如黄豆、花生、瓜子及苹果。苹果因为不耐放,还要叫同事小心预备,以免带出去的时候变坏。要到绝育行动时,我们才会预备香蕉及提子这些好一点的食物,这样较容易抓到猴子。
我们往往把食物放进大型捕猴笼里面,这是一个训练,不是每一次都会抓走猴子,但能令牠们习惯进入笼中,方便绝育行动的时候捉走牠们。
“呜——”我们大叫一声food call,野猴闻声看到食物,便纷纷出动,猴群之间的抢食争斗亦因而掀起序幕。在战场中,猴子龇牙咧嘴、争锋相对,我们这些人类只被当作死物,不会被打;有些猴子追逐时,还会抓著我的腿转弯,以为是柱子。我们只冷眼旁观,默默地履行统计的职责。
猴子统计没有捷径,我们见到一只,就用数“正”字的方法写在记录表上。最理想的情况是,牠们出来站在开阔的空间,我们像操场点名那样点算。另一种情况是,整个猴群朝着某个方向走,我就定某个点集中点算牠们。点算时,我们还要分清男女和年龄,有阴茎和尖长犬齿便是雄性,有乳房或哺乳痕迹的是雌性。新生儿也是点算目标,少于一岁的猴B通常会黏著妈妈。

我们希望猴子出来越多越好,但一定不会一击即中,所以一年数两百多次,不停地呼唤牠们出来,不断地数,并用最大的数字作准。把不同族群的猴子加起来,就得出香港有多少只猴子,我们也用这个方法计算猴子的出生率。但是死亡率我们就无法统计,因为牠们的死亡未必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出现。
香港的野猴一般寿命为廿多岁,出生季节大概为每年的4月至9月,6月至7月为生育高峰期,冬季是交配期。所以在4月生育季前,整个猴群的数目最稳定,我们会进行较完整的统计,希望拿到全年最准确的纪录。
猴族命名术
数猴子的困难之处是辨识不同的族群。猴子看起来很像,但看得多便能辨认,我花了两个多月时间就认出大部分常见族群。技巧是认准一两只特征明显的猴子,如头大、眼大、伤残等,来确认是哪个族群。
为求方便认出特定族群,野猴会被人类命名。这些花名历史久远,很多名字的缘由和命名人都难以稽考,但我相信是香港同事所起,因为他们用中文思维命名,但用英文写报告。有个族群叫“三脚鸡”,因为有只猴仔跛了一只脚,英文名叫“Three legs chicken”。有个族群很喜欢打架,据说有只猴子很喜欢舂同族的眼睛,所以那群猴子里面很多都是盲眼,也有一些断手断脚。又有个猴群叫“毛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有一只猴女比较多毛。

就像人类一样,这些猴子的族群关系是可以编写成族谱的。有些族群壮大后分裂,有些逐渐消散,只不过没有人写出来,但资深的同事是心里有数的。以前有个说法是香港野猴有四大家族:有一族叫“胡子”,可能是有胡须;有个族群叫“白眼”,可能眼睛白色;有一族叫“赌神”,相传当时的老大发型梳起,样子长得像周润发;还有一族叫“孖指”,英文名叫double finger。这些族群至今还在,只不过下面发展出小族群。
身为猴子调查员,我见过猴族的离离合合。香港猴子的基本是母系社会,由妈妈维系族群,基本上猴女一辈子待在同一族群,但猴仔长大后会出去闯荡,加入其他族群。牠们跟不同的异性交配,丰富基因多样性。只要猴仔在其他族群表现出色,又讨到女猴欢心,就有机会在那个族群争取到较高的地位,甚至成为猴王。
但有些已经离群但未找到其他猴群加入的雄性猴子,看起来就像一群“死飞仔”聚集一起。有时候也有孤猴只身闯荡江湖,更可能走出市区。新闻报道的那些到便利店偷面包、到麦当劳抢食的猴子,就是离群的孤猴,牠们比较有胆量。
一觉醒来:还能做爱,但没有后代
我们工作的最重要任务是绝育行动。这项行动就不止是三人小组,而是出动兽医团队、护士、工作人员及义工,共10至20多人候命。我们在野外设置帐篷作绝育场所,挑选年纪适合,健康状况良好的野猴做手术。
行动那天,我们会先在捕笼里准备食物,待平时入笼有素的猴子进入,便按下关闸按钮。当大闸徐徐关上,猴子众生相毕现。笼子里的猴子意识到被困,有些会惊恐到濑屎(失禁);也有猴子很轻松,依然在很chill地享受食物,因为牠们可能已经被捉过好几次。至于外面的野猴,有些觉得我们捉了牠的朋友,不能丢下朋友不管,就在外面凶我们;也有猴子觉得不公平,不满自己没在里面吃东西,就向我们咆哮。但牠们大多数都只是装模作样,不会真的冲过来。

为了令猴子没那么紧张,我们会用帆布盖著笼子。大笼有个活门,待猴子冷静一点,工作人员就在笼内推活门,把猴子推到另一边,由大笼转移至小笼,即是俗称的‘针笼’。这个笼里面有间隔,猴子被夹扁,动不了,我们就替牠们打麻醉针。猴子秒睡,兽医及工作人员把牠们搬到桌子,躺平度高磅重,做身体检查,还杜虫、打疯狗症疫苗。
已经阉割、年纪太小、正在怀孕的猴子都不适合做绝育手术,只有适龄和身体状况良好的猴子才会做微创的阉割手术。这个手术数分钟就能完成,不论雄雌,都是伸入内窥镜仪器,拿起其输卵管或输精管,剪走其中一部分,再在牠们的肚缝针,打止痛针。
在户外做绝育行动并不是易事,在密封帐篷做手术十分炎热。9月还可以很热,兽医出汗可流满整个水桶,我第一次参与也差点热到昏厥,喝了一支电解质饮品还觉不够。我们也试过下雨继续做手术,做到雨水滴进帐篷内,兽医上司仍坚持做,但有时亦会放弃,改天再完成。
对猴子来说,一觉醒来,也许并不知道自己丧失生育能力,因为牠们的性器官全在,还能做爱,只不过没有后代。阉割后,我们还会替猴子植入晶片,并为牠们纹身。不同族群有不同的图案,方便我们之后辨认。
纹身的过程也是要争分夺秒,先是剃干净毛发,再把墨水刺进皮肤,争取在麻醉药效还维持的时候完成。听闻有同事试过在纹身的时候,猴子苏醒,突然坐在手术床上。但我们都不会害怕,只要懂得抓住马骝腋下位置,牠们不会袭击或咬到人;如果是十多公斤的大猴子,我们也可以叫义工帮忙,抓著牠们的四肢。
一只完成阉割的猴子,肚子有一个纹身,两个洞,牠们苏醒后即日就会放走。
有老人家听到我们阉割猴子,可能觉得雄性猴子很可怜,联想到清朝的太监,但我们已经是用最文明的方法控制猴子数量。想一下香港的野猪,以往政府的做法也是用阉,但现在已改为杀猪。

请不要对我直视5秒
绝育有没有成效呢?根据基金网页的资料,绝育计划把本地野猴的出生率降低超过一半,从2009年超过六成降至近年低于三成。
但香港的野猴政策,除了绝育,还有加强公众教育,严惩非法喂饲。但市民往往还是不知怎样和猴子相处,非法喂饲问题也禁之不尽。我每天上山被几百只猴子围著都没问题,但有些市民见到猴子就闹得很紧张,因为大家对猴子的认知程度不同。就算是人类,你都不想有人直视你超过5秒——如果不是爱上你,就是对你有敌意,所以我们也不应该跟猴子四目交投。
猴子会经常龇牙咧嘴凶人,但牠们都只是作势,不会够胆直接攻击人。想像一下,牠们最重都只是十几公斤,无论有多孔武有力,人类对牠们来说都是庞然大物。
政府当局视猴子是一个trouble maker(麻烦制造者),那麻烦的严重性怎么衡量,就是看投诉数字,数字越少越好。但我觉得投诉多少不一定跟猴子族群的大小有关,反而是跟人类是否认识猴子,是否懂得和猴子相处有关。某种程度上,公众对猴子这个物种很陌生,很好奇,但又很害怕,不了解。牠们没攻击你,但你觉得牠们在攻击你,甚至还挑衅猴子,所以才有投诉案例。
比如说,我经常看到有家长带小朋友去看猴子,喜欢在儿女面前做英雄,用棍挑衅野猴。正是有这些奇怪的相处,袭击事件和投诉才会发生。
每逢渔护署收到市民被野猴滋扰的投诉,我们就需替投诉人捉猴子。我任野猴生态调查员时,城门郊野公园常常发生猴子袭击人类的事件,我们便要安装大笼尝试捕捉猴子,再把牠们放回山上。但我怀疑,即使捕捉猴子,也治标不治本,只是暂时让猴子远离此地,根本的原因是猴子越来越多、越来越顽皮呢?还是人类对猴子的忍耐力降低,增加了人猴冲突?
在公众教育上,香港可以做得更多,不单是呼吁公众不要喂猴,而是可以仿效台湾猕猴协会那样出版绘本,到学校举办讲座,向公众讲解猴子的某个表情,不是代表生气,而是害怕,减低因了解不足而造成的误解和冲突。

不愁食物,饱食终日
香港管理猴子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野猴不愁食物。有“热心”市民上山喂猴,也有行山人士经过会喂猴,实际上他们已触犯了非法喂饲条例,我们会当面阻止。
野猴在大自然界有食物可吃。牠们是杂食性动物,会吃昆虫,我们见过猴子捉毛毛虫、竹节虫来吃,但牠们主要吃素,花、果、叶都会吃,牠们有时嘴巴变黄,就是吃了大头茶。如果大自然真的没有足够食物,牠们的族群就会变少,维持平衡,那也是没有问题的。
但有“热心”市民几乎每天都驾车前往金山郊野公园喂猴,有些揹著一袋食物,有些揹著一个小腰包,前辈同事跟这些热心市民搏斗了十多年。他们认得我们车牌,我们也认得他们的车牌,但我们跟他们的关系只有“眼超超”。他们不怕我们,清楚知道我们没有权利拘捕,即使我们报案,待执法人员到达,他们已经远去。当然,大部人未至于猖狂到在我们面前喂饲,但我们远处会见到他们喂饲。
我们也见过一位九十多岁婆婆,每天拉著一架小车上山喂猴,有位渔护署人员决定拘捕她,她说自己没有身份证,只有老人院会员卡,渔护署人员无奈口头警告了事。到2024年修例加重罚则,渔护署人员决定行动,她重施故技不果,工作人员便跟她回家拿身份证。即使最后署方发告票,她还是没交五千元罚款,至于后续发展我就没再跟进。就好像放生其实是破坏环境一样,我们改变不了这群人的行为。
在一些邻近山边的屋苑,猴子也常常容易大快朵颐。比如在慈云山那里有个斜坡,很多街坊在那里喂饲野狗,食物包括烧肉、乳鸽、腊味,虽然猴子不是喂饲对象,但牠们也会照样过来吃。
除了明目张胆的非法喂饲,猴子也很容易在垃圾站找到食物,垃圾站常常被猴群洗劫一空。比起自然界的食物,人类浓味的食物对猴子来说吸引很多,牠们很喜欢吃零食和甜食,我就看到猴子吃巧克力棒,拿著雪糕在舔。即使牠们不懂开瓶盖或用饮筒,也会咬爆塑胶瓶和柠檬茶盒,总之想尽一切办法,品尝想吃的食物。
垃圾站是人类兴建的,我认为即使要兴建,都要有特别设计,比如大型垃圾桶应该有紧闭的上盖,令野猴难以直接打开垃圾桶取得食物。

在猴子身上看到人性
每天和猴子相处,我常常在牠们身上看到人类的原始性。
猴子是族群动物,很喜欢同伴相残,不单对另一个族群会打,对自己人也会打,每日上班就像看古惑仔那样。我们长期观察,就知道谁是老大、老二及老三,老大的地位最高,有优先享有食物的权力,进入笼子的时候,其他猴子会散开,让他先吃。
猴老大是经常欺负小朋友的。就算猴老弟没有得罪老大,也会无缘无故吃猴老大一拳。为什么?因为老大要树立权威——我十天不打你,那你岂不是忘记我是老大?
但别以为当老大很容易,牠的地位并非无坚不摧,随时随地都会遇到挑战。族群的大哥也会随时被打,因此每天的老大都可以不同。有些被赶的,又会可以变成另一族群的老大;有些老大变老,则变得没权没势被赶走。
雌猴也打得厉害,即使抱著子女在胸口,依然能来去自如,打得眉飞色舞。妈妈不会理儿子, 因为儿子有能力捉紧妈妈,所以妈妈会如常跑来跑去,跳来跳去,打来打去。
除了竞争,猴子之间也有合作的关系。食物面前,野猴倾向自私,但牠们也会“吹鸡”叫同伴过来吃东西。每个猴群都有不同的声音,有时候牠们叫同伴来吃东西,有时候则是召集同伴打架。
牠们会合作打另一群猴子,也会合作照顾同族的猴孩。除了亲生妈妈,小猴也会有其他母猴照顾。有些树有一堆小猴子,由一两只妈妈照顾,就像是托儿所一样。

人类要解决自己制造出来的猴子问题
无论猴子如何显露近似人性的特质,但人猴终究有别。这份工作让我每天与猴为伴,我肯定对猴子有感情,想牠们好,有时亦欣赏牠们的可爱,但我们毕竟太不一样。
我不认为自己与猴子的关系是“朋友”,我们难以建立真正的沟通。我会跟牠们说“别顽皮,别跳上来”,但牠们听不懂,需要直接用动作表达,比如用手挡住,牠们才会明白。牠们认得我,亲近我,但可能只是当我是一粒移动的大花生,出现的时候总伴随一桶食物,而不是因为我这个人本身。大自然充满不确定性,有一次我也不明所以被猴子攻击,当时那只猴子十分躁动,幸好我虽受伤流血,但伤口不深,我打了疯狗症及破伤风针,就当是普通刮伤。
人类是要和猴子共存,但人也要解决猴子制造的麻烦,而这个麻烦的根源也是源自人类——那些乱喂猴子的行为是人为的,所以就有绝育计划,就有我从事这个工作。
我认为政府是不想猴子灭绝的,香港人亦不会接受。虽然公众不那么关注猴子,不像野猪那样有关注组,但不至于想牠死。杀猪已经很多人骂,如果你杀的动物那么像人类,又有完整的族群,我觉得社会是不能接受的。大自然总有漏阉之猴,所以这个计划应该长做长有,可以稳定地做下去,但自觉未必有太大发展空间,后来我就离职了。
从行业的角度说,投身生态保育的人士中,很少人了解猴子,远不及观鸟或研究蝴蝶那么普及和赚钱,所以我也很容易跟别人打开话匣子,算是某种优势。回想起来,虽然在山上做野猴生态调查员很炎热,但我享受在大自然工作,上班亦十分自由,时间弹性,大部分日子都能准时下班。
山野间的野猴,往往也比人类更容易相处和有趣。

照片拍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