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初,美国大选特朗普胜选。他一改数年前对认为“比特币是骗局”的保守态度,在新届政府中表达了更加宽松的数字货币监管政策和支持态度。“特朗普效应”立刻作用于资本市场,热钱暗涌,狂热推动比特币价格。在特朗普当选日后一个月内,比特币价格上涨45%,首次突破了10万美元大关,在12月4日左右创下10.34万美元的历史高点。“恭喜比特币用户!!!10万美元!!!不用客气!!!我们一起,让美国再次伟大!”特朗普周四在其社交媒体网络Truth Social上如此滥用感叹号地激动写道。
加密货币资本市场的影响无远弗届,涟漪就此波及喜马拉雅的山脚下,一个常常被人们遗忘的弹丸小国,不丹。由于中国与不丹至今尚未建交,大多数中国普通人眼中,不丹或许是一个神秘、贫穷、封闭的小国家,是明星夫妇梁朝伟刘嘉玲举办婚礼的地方。然而,根据比特币研究机构Arkham Intelligence,在2024年9月左右,不丹持有大约13011个比特币。从政府持仓规模来看,不丹是目前全球第四大持有比特币的国家(因不同渠道统计口径、信息披露与交易记录的差别,乌克兰位于中美英之后不丹之前)。美国投票日以来的比特币狂热,让不丹的比特币储备价值已上涨逾2亿美元,达到11亿美元。目前,不丹的数字货币持有量占到本国GDP的大约36%。
国家主权财富中有如此高占比的加密货币,是一种有风险的押注。自从2022年比特币交易受到媒体关注后,隐士国家不丹加密货币挖矿的秘密得以公开。然而,不仅仅是高波动价格带来的风险,对于一个这样的小国而言,比特币挖矿更是能源密集型的活动,而不丹一贯以来秉持尊重自然的绿色发展理念,以其独特的“国民幸福总值”闻名于世。如何调动其能源资源、影响内外部的社会共识,又如何推行民主化改革和数字化治理?一系列变化正发生于喜马拉雅山脉南坡的褶皱之中,鲜为外界知晓。
2023年年末的国庆日,不丹国王旺楚克在每年一度的国王演讲中说:“我们是一个夹在大国和强邻之间的内陆小国,生活在一个全球变化迅速且不可预测的时代。如果我们不努力,我们的未来岌岌可危。”彼时他首次宣布了“盖勒普正念之城”(Gelephu Mindfulness City,GMC 下文简称正念之城)的国家开发计划,尝试推行特别行政区(a Special Administrative Region)“一国两制”的试点,并且推进民主化改革,认为这是解决不丹人口流失危机、守护不丹及其精神遗产、给不丹人创造更好未来的机会。
在西方普遍经历社会危机、能源与环境危机、重新思考唯GDP为追求的经济模式与“去增长”(De Growth)思潮凸显的今天,在世界的边缘几乎被遗忘的不丹,能否为人类发展提供一个“另类路径”?在各类货币战与金融竞争暗流湍急,地缘政治频繁摩擦震荡的当下,不丹又能否凭借信息数字变革,松动主流世界格局关系,为其国家谋取更多的发展的同时,为人民生活提供实在的改善?
“比特币”隐士大户:南亚小国的加密资产与数字身份
2024年10月,不丹举办首届创新论坛(Bhutan Innovation Forum, BIF)。区块链从业者Amber作为嘉宾由新加坡来到不丹的首都廷布:“这里的基础设施或许还有发展空间,但是数字化方面的发展已经迎头赶上了。”
目前的首都廷布只有不到15万人口,和云南腾冲差不多。不丹全国才78万人口,与昆明新区呈贡区相差无几。小红书上,中国年轻人因为国王常与游客互动的亲民形象,戏称他为‘县长’。
作为这样的人口小国,不丹却是仅次于美国、中国、英国,是政府持有加密货币第四位的国家。这个神秘遥远的南亚国家的比特币持有量是萨尔瓦多的三倍——后者是目前首个且唯一一个将比特币设为法定货币的国家,而比特币在该国也可以用于包括付税在内的各种类型的支付行为。然而对比强烈的是,尽管数字钱包很鼓,不丹的人均GDP依然很低。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报告,预测2024年6月不丹人均名义GDP为3690美元。2023年12月,不丹才正式脱离联合国规定的最不发达国家行列,这已经是一个里程碑。
2022年前后发生的比特币熊市危机,不丹从事大量比特币开矿的“公开秘密”才得到印证。根据《福布斯》的报道,比特币交易所FTX和贷款方Voyager在内的多家公司破产,清算文件和诉讼中暴露了不丹的国家主权财富管理公司Druk Holding & Investments(下文简称“DHI”)的交易记录。从那以后,不丹的比特币持有身份才浮出水面,被认为是“数字经济”的隐士国。
这种情况引起对不丹国家资产安全的担忧。比特币虽然已是全球排名第七的全球资产,超过了白银,仅次于黄金和美国苹果、微软、英伟达等五家科技巨头之后,但它高风险、高不确定性与法律合规方面的问题尤其突出,其价格往往在短时间内以过山车方式波动剧烈。就在近期比特币突破10万美元大关达到10.98亿顶点之后的24小时内,即刻遭到大批投资者抛售,最低跌至8.9万美元,随后高拉。交易数据显示,许多机构投资者高位抛售后很快以低点重新入场,在贪婪区间中转换投机。
不丹并不是投资套利,而是利用能源盈余挖掘加密货币来充实其主权财富基金。2024年12月3日,DHI首席技术官贝内克(Jacques von Benecke)在对GovInsider表示,目前不丹的主权财富基金有大约12亿美元的数字资产组成。截至12月,每个比特币的价值几乎是不丹开始采矿业务那年价格的十三倍,而不丹政府几乎每周都会利用比特币来资助公共服务和项目。
这一波来势汹汹的牛市中,市场上也不乏不丹的身影。根据不丹本地报纸《不丹人》报道的整理,2024年的10月、11月和12月,DHI均曾出售比特币——这都是比特币价格飙升时期。其中12月9日,在10万大关高点附近,根据比特币媒体的消息,据Onchain Lens监测,不丹王国政府所拥有的比特币账户地址向QCP Capital转移了406.074枚比特币,价值约4000万美元。根据消息,交易后该地址仍持有12202枚比特币,市值约12亿美元。
“根据我的观察,不丹在比特币投资方面并不被动。”Amber分享到。2023年5月,DHI与新加坡的比特小鹿(Bit Deer Technology)共同创建5亿美元的基金,进行比特币挖矿的设备投资,更是公开化了这个喜马拉雅王国的挖矿活动。这一笔投资价值相当于不丹国内当时生产总值的五分之一到六分之一。
Amber分析:“因为挖矿capex(资本支出)投资大,大规模的矿场投资选址会很谨慎。不仅是要考虑能源成本,也对监管和地缘政治的风险比较敏感。不丹对矿厂不一定是个必选项。但是对于不丹,这是一个一定要抓住的机会。不丹在当时却很有推动的决心,最初由国家主导的比特币挖矿率先行动承担了风险,得益于水电站的条件率先执行,做出了一些成绩之后吸引了在区块链行业里头部公司来投资和合作。现在不丹比特币挖矿也有外资私人企业的身影。后验地看,没有当时的勇气和魄力,不丹这样的小国不会成为加密货币市场的主要参与者。”
除了在加密货币方面低调地开矿,利用数字工具促进发展已经提上日程。不丹政府在第十三个五年计划中也提出了建立“数字不丹”的目标。其中,到2034年,不丹希望数字经济对国内生产总值的贡献率提高到10%,从2024年起,每年在该领域创造1000个就业岗位,吸引更多的外商投资等等。
“数字雷龙旗舰计划 ”(Digital Drukyul Flagship Programmes)中,不丹已经发起的一系列数字基础设施的发展,其中最有名的项目是2023年不丹推出的国家身份平台NDI (National Digital Identity)。这是世界上第一个去中心化、自主主权的国家数字身份证。这个身份框架利用领先的区块链技术进行验证,也与个人的学位证书、医疗记录等其它相关数据关联。而不丹国王是这个数字身份证上的第一个用户。
水电能源的赐福?如何摆脱荷兰病
“在不丹谈论数字货币,除了交易侧和技术侧的部分,其实更多在谈论水电。”Amber说。不同于中国、美国、英国政府大多通过缴收而得到的数字货币,排名第四的不丹的BTC(比特币Bitcoin)来自算力挖矿,更是得由于其充分的水电资源和贸易环境。
要理解不丹如何一步步走到“比特币开矿”,得先理解不丹原本的能源与经济结构。这座深藏于喜马拉雅山脉东部,在印度与中国夹缝中长期经历孤立政策的内陆小国,于1961年才启动现代化进程,并且深受经济强国印度的影响。它的自然禀赋也独具地理特色:国家内海拔落差高达7400米,被森林覆盖的国土面积高达71%。在今天,从卫星地图上可见,不丹的比特币矿场就位于这些人迹罕至的深山峡谷中。
喜马拉雅高原的雪山、瀑布与河流为水电工程提供了天然的动力。这种自然禀赋让不丹有着丰富的水电资源。不丹的水力发电储量为5万兆瓦,经济上可行的水力发电潜力为2.67万兆瓦。地理条件和水资源类似的邻国尼泊尔实际上拥有更大的发电储量和潜力,分别为8.4万兆瓦和4.3万,但尼泊尔的开发能力远不及不丹,以至于不丹是能源出口国而尼泊尔国内面临巨大的电力缺口。
从1980年左右开始,不丹的经济支柱就来自水电。世界银行的报告显示,这40年间,不丹GDP的高增长期,均与水电项目的投产吻合。而建设水电的捐赠和贷款,大部分来自印度,印度资本净流入和电力出口常年在不丹GDP占比中高达30%,最高时可以接近50%。不丹的水电不仅用于满足国内需求,也主要出口印度。
2010年代中期以来,不丹和印度在水电合作频繁。2019年开始,双方签署了十项备忘录,在能源、IT等领域开展广泛合作。尽管印度在该时段内的发电量一直过剩,甚至向尼泊尔、孟加拉出口电力,对不丹的水电进口却在增加,多条跨境高压直流线路互联互通。从地图上呈现的跨境电网看,这些电网正好缝合在地理位置的关键地区,印度东北部与八个邦通过一条22公里宽的细长走廊相连接。这里被称作印度的“鸡脖子”,也是印度东部政策发展的核心所在。不丹与印度之间的电力供应显然满足了双方电网所需的大量平衡电能。
然而对于不丹而言,正是考虑到这样的国家货币体系和水电出口在经济中的支柱地位,不丹有着对单一能源依赖“荷兰病”与援助依赖捆绑的担忧。荷兰病指的是国家因为单一的能源部门的繁荣,看似货币汇率上升而实际上出现国内其他出口、制造业衰退、贸易平衡恶化的现象。一般而言能源依赖更多发生于石油资源充分的国家,水电清洁能源是否构成“病因”尚未有结论,但世界银行等诸多机构已经提出这样的担忧。根据世界银行的报告,目前不丹非水电出口的增长主要由巨石和贱金属等矿产品推动,而其他出口产品,例如农产品的增长极其有限,贸易结构单一且不平衡。
就在2024年10月初的不丹创新论坛上,加拿大矿业公司艾芬豪矿业的创始人罗伯特·弗里德(Robert Friedland)直言不讳地说到,由于不丹的径流式水力发电系统,不丹的电力淡旺季之间产量悬殊,在季风雨季电力冗余,但在冬季面临挑战。然而,不丹以不到4美分的价格向印度出售电力,但当淡季需要从印度回购时,成本上升到6美分以上,“我觉得这很不公平。”
不丹目前进出口电价的差异,虽然反映出印度和不丹的电力供需差异,但这也已经是印度对不丹进行援助后的结果。除了出口相对低廉的能源,接受高附加值工业品援助,则是另一个争议。更值得注意的是,1974年在印度主导下,不丹才作为一个主权国家拥有自己的主权货币努尔特鲁姆(Nu),建立金融市场。然而,直到今天,努尔特鲁姆与印度挂钩,维持在1:1汇率不变。因此,不丹有着强烈的追求经济基础的多元化和平衡的动机。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不丹最大的私营报纸《不丹人》(The Bhutanese)的调查记者旦增·拉姆桑在2023年接受播客Beyond the Indus采访时评价了DHI与比特小鹿的合作:“我们有大量的电力过剩,不知道如何利用这些电力。除了出口,我们只可以用来进行加密货币挖矿。”拉姆桑表示,不丹的比特币开发是“地理与能源的战略选择”。尽管5亿美元的投资是巨大的数目,但是DHI会提供土地、基础设施、电力和法律政策,比特小鹿提供现金融资。不丹的目的在于,“以美元为汇率出售我们的电力。”
“作为内陆国家,我们没有海岸线和海港;作为98%国土面积都是高山的国家,我们也不适合发展大规模农业。作为一个错过了工业化和全球化的国家,我们无法在农业、工业方面与大国竞争。加密货币开采对于不丹而言,是第四次信息化树上低垂的果实。”旦增·拉姆桑在播客中分享到,“很多西方人对不丹有着田园诗歌般的印象,但这不会给不丹带来好处。我们没有太多选择,当机会出现的时候,我们就抓住它。”
唯一负碳国的理念:站在绿色增长的十字路口
加密货币挖矿是一个能源密集型的活动。受到利益驱动,在许多实践中的加密货币开矿导致高污染、高能耗、高碳排放等诸多环境问题。尽管目前比特币交易价格飙升,但挖矿的代价同样高昂,其成本不仅仅关乎能源价格和产生方式,更涉及冷却代价、法律限制、人力资本以及研发与创新等。根据剑桥比特币电力消耗指数,在2024年12月20日,每开发一枚比特币的成本已经高达4.7万美元。关于加密货币挖矿产生的污染,以及使用可再生能源是否能解决其可持续性问题,也一直存在争论。
不丹的邻居中国曾经是加密货币最大的开采国。2021年中国禁止比特币挖矿后,全球矿工开始“逐廉价能源而居”。在哈萨克斯坦、委内瑞拉的案例中,因为比特币挖矿而污染环境,打破地区原有能源平衡的案例已经出现。在不丹的语境下,尽管目前采取的是水电绿色能源开矿,但其能耗与投入,以及这是否与不丹一贯以来秉持的“高价值、低影响”的国家战略和可持续绿色发展冲突,从环境角度看待加密货币挖矿成为一个重要的议题。
亚洲数字本土碳排放登记机构碳中宝(Carbonbase)的首席执行官宋鸿楷(Max Song)是不丹创新论坛的发言嘉宾之一,也是创建比特币绿色挖矿标准的人之一。他告诉端,“加密货币挖矿本质上是一个高能耗行为,它的环境属性是能源选择而确定的 。”
中国在2021年作出禁止比特币交易和挖矿方面的政策转变,是政府意识到加密货币开矿威胁了中国对《巴黎协定》的允诺,即‘中国在2023年将单位GDP碳排放量在2005年的基础上减少60%’的这一允诺。根据清华大学等专家的论文预估,在没有政策干预的情况下,中国境内比特别区块链年能源消耗将在2024年达到峰值,约296.59太瓦时,相应产生1.3050亿吨的碳排放。
但是中国的严禁打击并没有减少全球加密货币开矿行为,加密货币矿工和矿场只是转移到其他国家和地区了。“不论在哪儿,能源消耗的影响是全球性的、公共性的。许多国家的廉价能源都是火力发电,行业内的一些现象是,比特币矿场给一些快倒闭的燃煤发电厂一个新的生存空间。”
宋鸿楷分享他设计绿色比特币挖矿的逻辑:“如果我们想减少BTC挖矿的环境影响,我们需要鼓励矿工选择绿色能源驱动他们BTC挖矿设备,但是绿色能源通往是比普通电网贵一些,所以我们需要给矿工创造一个新的激励机制,鼓励BTC矿工能主动选择绿色能源,并且用数字化手段追踪挖矿过程中的碳足迹。”
“从这个视角来看,不丹国家的BTC挖矿是有天然优势,不丹的模式是一种BTC绿色开发的新模式,因为它利用旺季冗余水电开发,所有不丹国家生产的的BTC挖矿已经是绿色的了,只是缺乏认证。”
但如果因能源消耗而认为不丹不应该这样做(加密货币开矿),宋鸿楷认为这也是一种狭隘的偏见。他表示,加密货币的碳足迹是整个碳市场中的一部分。其他国家在工业化时以巨大的环境代价跻身富裕国家之列,在这个过程中,不丹的森林承接这些被转嫁而来的环境负担,每年吸收数百万吨二氧化碳,这是其碳排放的三倍。基于目前的碳核算框架,不丹无法开发这一片珍贵的资源,更无法把这种碳消纳能力变现,因此加密货币的开发是一个机会之窗。“正如石油拥有从原油到冶炼到加工成塑料等一系列石油制品的附加值链条,现在,不丹更多把加密货币视作是对水电能源的‘加工冶炼’,以赋予其更高价值。”
“这是个‘人质情形’ (Hostage Situation)。”宋鸿楷说: 如果想通过森林保护的方式得到碳排放许可证——需要先得到森林威胁的证明——所以那些原森林,如果没有受到威胁,就得不到碳证。不丹已经有很完善的森林保护法律,所以反而得不到碳证。”森林碳消纳的能力只有在碳排放威胁环境时才会被认为有价值。虽然环境危机已经非常紧迫,但不丹仍然无法在全球环境博弈,尤其是与高碳排大国的对话中拿到令人信服的筹码。
尽管不丹的环境价值观有着历史文化的精神支持和政治道德要求,一度成为 “西方想象中的理想代表”和“另类发展路径”的符号,但不丹本国仍然面临现实的经济发展危机——不丹仍然是一个贫穷的国家,疫情期间,其经济脆弱性更凸显了经济发展的需求。不丹长期面临与外部世界及其主流经济发展模式即新自由主义霸权,进行艰难的动态抗衡。
“不丹应该是唯一一个树在《宪法》中都有权利的国家,但是这些树木并没有给国家带来任何收入,让政府履行基本职责。”不丹能源与气候资源部首席规划官索南·扎西(Sonam Tashi)讲了这个冷笑话。在不丹创新论坛上,索南·扎西对这一矛盾直截了当地说:“建立碳市场的技术方案是现成的,真正的阻碍是政治意愿。我们与许多工业化的发展中国家之间存在一定的分歧。不丹这样拥有丰富自然资源的国家当然希望以大自然为解决方案,但工业化国家希望找到基于技术的方案。”
索南·扎西在上说:“我们需要绿色税、环境债券等各种金融、经济工具来把这种不平衡纳入现有的经济体系,直到完善的碳市场让不丹这样的国家受益。”索南·扎西曾作为不丹首席谈判代表参与《巴黎协定》第六条有关碳市场的谈判。该条款允许各国自愿合作实施“碳贡献”,而不丹计划将可再生能源和林业等减碳能力货币化,以进行气候融资。
这一过程涉及大量的新兴技术和创新工具,需要利用遥感卫星、无人机、传感器和物联网才能评估森林、温度、土壤和水质等,形成对碳资产准确和快速评估。同时,不丹已经提出利用代币化的机制创建碳信用额,使用分布式账本(DLT)的凭证钱包,并且与不丹国家数字身份(NDI)结合,进行储存和交易。
“不丹已经从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UNFCC)的国家适应性计划(National Adaptive Plan)中寻求140亿美元的债券,接下来5年的发展首先需要14亿。但是,现实是,没有一个国家,哪怕在战争中花去比这更多的钱,也不会愿意支付给不丹用以援助发展。”索南·扎西说。
宋鸿楷在论坛上表示,保护环境与生物多样性,就是为全球经济提供上万亿的经济价值,从这一角度,不丹早已站在碳中和成就的终点线,拥有万亿美元的环境资本,并且因此实际上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国家之一。创业者对不丹环境治理的充分认可引起论坛观众的鼓掌欢呼,但本地官员索南·扎西则提出了环境问题中 “应然”与“实然”之间的残酷差距。
“对不起,面对乐观者,我不想扫兴。”他说,“加入万亿美元俱乐部当然是不丹人长期以来的梦想之一。但是让我们回到现实,不丹并不是一个人手古驰包的国家。我们必须要让工业化的国家提高对环境的关注,捐赠的基本资金必须升高。我知道这很有争议。但是我们需要对‘气候融资climate finance’有一个恰当的定义,而不应该重新贴标签或者重新定向现有的官方发展援助。如果任何人真心地想要改变,那就拿出你的钱来。”
索南·扎西说: “在不丹建立碳市场是有一些基础的。首先,我们是全世界唯一的负碳国。其次我们已经在收绿色税,例如进口化石燃料需要交税,车辆也需要根据不同的排放量交5%-30%的绿色税。税收是碳价格指导框架的一部分。为了我们的国家,我们必须检验碳市场,哪怕我们是第一个。”
盖勒普正念之城:加密数字经济的试验场
创新论坛之后,不丹国王旺楚克与青年参会的嘉宾举办了一个炉边谈话,Amber是参与者之一。“大家就盘腿坐在地面的垫子上与国王近距离地交流,国王亲口征求大家的关于不丹发展的意见。”他说不丹从未被殖民,保持了非常强的文化认同;但同时几乎错过整个工业文明的发展,在喜马拉雅的山脚边缘快要被世界遗忘。那现在应该如何不丢掉文化传统与自我本色的发展?以及那种与世无争、安居一隅的状态是否还是一个可行的选择?
大约在一年以前,也就是2023年12月初,不丹国王旺楚克提出,将在不丹南部城镇格勒普打造正念之城。该规划占地2500多平方公里,位于不丹南部靠近印度边境。项目规划具有机场、公共交通等基础设施,医院、学校和酒店等一系列场所。在“形”之外,整个规划更加强调“意”之所在:它的设计理念源自不丹文化和精神遗产,强调佛教的慈悲和金刚乘精神。正念之城的建筑设计理念核心由佛教“曼陀罗”为原型,特区由该地区的河流和溪流组成的水路街区组成,更有大坝和寺院,更是一个佛教社会价值观与环境开发的综合体。
2024年国王演讲中再次强调正念之城施行“一国两制”( "One Country, Two Systems")的战略原则,并且重申它作为特别行政区对国家的意义。正念之城是不丹尝试开放市场,吸引外商投资和人才,促进贸易并进而推动全国改革的重要试点。“但是不丹并不打算永远维持‘两制’。最终,它们必须融合为‘一国一制’。创新必须在其他地区得到体现,才能使整个国家取得成功。”
在国王的设想中,正念之城在大湄公河走廊战略定位,正如新加坡之于东南亚、迪拜之于中东——他希望正念之城能够成为南亚的经济和商业中心,技术枢纽和交通门户。国王也在演讲中表示,在一“国民幸福总值”的愿景和价值观基础上,特区将通过提供有利的商业环境和令人信服的激励措施吸引外国投资,吸引足够的外国投资者和专业人才。
在这里,不丹不仅将要施行独立的法律与公共政策,提供良好的商业基础设施,形成吸引全球资本和人才的环境,还会使用由实物黄金支持的基于区块链的数字货币“TER”。在创新论坛上,正念之城财务总经理Ho Beng Lim宣布该数字货币的发型,并且解释说,Terma,在不丹官方语言宗卡语中是“隐藏的宝藏”的意思。它来自不丹佛教基于8世纪古鲁仁波切的教义的传统——即使是普通的岩石、湖泊和树木也能蕴含最高的精神真理。在不丹,Terma传统与其他文化信仰和价值观一起,促进形成了对环境的特殊道德观。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TER是对过去金本位制的重新诠释,只是用一种不同的方式来实现——区块链,每一单位的TER都由不可改变的黄金重量支持。”2024年2月10日,正念之城(GMC)皇家特许状颁发,新法将新加坡普通法和阿布扎比全球市场(ADGM)法规结合起来,以管理正念之城的公司注册、就业、税收和金融服务。而这一套数字货币以及相关的金融服务也将适用。这意味着正念之城采纳了全球标准的金融服务和监管框架,尤其是数字资产的监管要求。
除了发币,在正念之城的土地征用过程,政府已经开始考虑“代币化”的方式。正念之城的主管Dasho Dr. Lotay Tshering在10月5日接受《不丹人》采访时解释,用于开发正念之城的土地征用有三种方式,除了等价换地、现金补偿,不丹也在考虑代币化。代币化意味着,即使土地被高速路覆盖,但是该土地的所有者的所有权以代币化的数字资产形式存在,并且可以参与竞标。最终,该资产的价值将与正念之城项目同步增长,这是一种数字化的租赁。“理论上,所有者每个小时都可以获得报酬;另外,普通人可以作为正念之城的投资者和参与者,否则没有人关心该项目的成长。”
加密技术应用在今天仍然富有争议,在不丹能否成功,也存在一定的质疑。《福布斯》在2023年的一篇《代币化为何失败》的文章中就提到代币化的挑战和争论,文章指出大部分代币化项目止步于噱头十足的新闻稿和宣传,实际上发挥的作用有限。“从技术角度来看,区块链将数万亿美元的现实世界资产代币化的未来指日可待,但只要对加密市场的信任几乎不存在,它就永远不会发生。”币安创始人赵长鹏(CZ)在对《财新》评价香港近期的代币化尝试时也说到,“RWA发展的其中一个难点是,现实世界资产的价格波动相对较小,故很难在二级市场形成充足的交易量,流动性容易逐渐萎缩,要等待有创新者能提出真正带来流动性的用例(use case)。”
“现实世界资产代币化(RWA)的前景还有待探索。”有加密货币交易所的从业者对端表示:“宽泛地讲,代币化支持者通常主张的提高资本效率、节省交易的成本、增强合规和透明以及公平对待服务资产管理等等优势,在实践中这些效果尚不明显。以往发达国家的很多项目确实最后不了了之。”
但是不丹不一定也会如此。该业内人士指出,不丹目前的经济和金融发展阶段、国内外融资和筹款条件,或许与欧美地区不可同日而语。在欧美等金融系统成熟、流动性高的地区,代币化的资产投融资方式优势不一定明显。但是对于不丹这样低收入、金融服务和技术欠普及的地区,区块链在内的各种新兴技术反而提供更多的数字包容性。
不丹的金融市场还处于初步发展的阶段。1993年,不丹政府才成立不丹证券交易所(Royal Securities Exchange of Bhutan Limited,RSEB),它是世界上最小的证券交易市场之一。成立后,陆续有9家公司退市,如今只有18家上市公司。根据交易所年报,2023年底的交易所市值为601.9亿努尔,按照当下汇率约为7.08亿美元。根据亚洲开发银行的报告,2012年到2017年之间,亚行技术援助特别基金(ADB’s Technical Assistance Special Fund)曾帮助不丹建立资本市场和金融体系,制定资本市场的整体规划、法律和监管框架,管理公共债务等,其中包括吸引更多的公司上市,并且探索水电资源的债券化等等。
尽管经过多年努力,不丹的资本市场在很大程度上依然发展不足。2018年,不丹学者奇米旺莫等人在《国际经济与金融研究杂志》发表了一篇学术论文,文内描述,当时交易所旗下21家上市公司中,只有5-6家定期交易,以银行和保险公司为主,其他处于休眠状态。交易所一周只有3天交易日,“商店开着门却没有顾客是一件很尴尬的事”,交易所首席执行官在访谈中这样对学者表示。研究覆盖的一百多名不丹的受访人中,有35%的人甚至不知道不丹有股票市场;知道不丹交易所存在的人中,只有9%的人购买过公司股票和债券。
此前的新冠病毒疫情(COVID-19)也给不丹交易所带来打击。根据交易所2023年年报,2021年的交易所交易量暴跌43%。尽管2022年回弹强烈,是2021年的一倍有余,但势头并没有持续,23年的交易量比22年下跌37%。
“不丹的融资环境和渠道都有局限。比起传统的融资方式,或许代币化的优势反而更具有现实意义。采用这些方式,可以帮助不丹本土的经济市场更好地和外界做衔接,降低管理成本。”
在12月18日,根据正念之城的官方网站,新加坡加密金融服务公司Matrixport有意向正念之城申请金融服务许可证。倘若获得监管批准后,Matrixport计划在正念之城提供虚拟资产金融服务,包括结构化产品、现实世界资产代币化(RWA)解决方案、主要经纪服务以及虚拟资产托管解决方案。Matrixport由全球最大矿机生产商比特大陆的创始人吴忌寒,于2018年比特大陆人事震荡后,率领部分比特大陆员工成立,公司现任CEO葛越晟也曾是比特大陆元老之一。
“在不丹,人们信任的不是代币化的方式或加密货币技术,而是国王。”一位接近该项目的人士表示,某个地产项目在美国做资产代币化和不丹为行政特区做资产代币化,也有很多不同的先决条件。“不丹正在寻找所有可能的方式谋求发展。融资方面采取的加密数字技术是手段而不是根本目的。”
生存危机与信息技术的终点:跨越式发展的可能
“看到年轻人仍然靠着 8000 努尔特鲁姆(不到95美元)的薪水挣扎维持生计,这令人痛心。”2024年12月17日,在正式宣布正念之城项目的一周年后,不丹国王再次于国庆演讲中阐述。
虽然主权管理基金中的比特币大涨,但是不丹的经济仍然在挣扎。在新冠和全球经济萎缩双重影响下,不丹2020年的国内生产总值增长率从2019年的5.76%大幅下滑到当年的-10.08%,跌至历史最低点。根据亚洲开发银行的数据,不丹政府财政赤字从2020年占国内生产总值的1.8%增加到2023年的6.7%。经常账户余额从2020年占GDP的-13.0%负值恶化到2023年的-25.2%左右。外汇储备状况从2022年底的7.67亿美元恶化到2023年11月的5.3亿美元。通货膨胀率在2023年降至4.2%,但仍高于新冠疫情爆发前5年的3.6%。
长期失业和大量人才移民海外更是不丹的经济威胁。不丹只有70万人口,但面临严重的人口流失。根据亚洲开发银行的数据,由于不丹私营部门规模小、国有企业占主导地位以及对资本密集型水电行业的依赖,不丹经济无法创造所需数量的就业机会。2023年,整体失业率为3.5%,青年失业率为15.9%。缺乏足够的就业机会迫使许多适龄国民移居发达经济体。2022年6月至2023年9月期间,约有1.6万名不丹人前往澳大利亚寻求教育和工作机会,这已经是不丹总人口的2%了。
2024年10月,不丹国王访问澳大利亚,约有2.7万名不丹人参与国王接见活动。尤其是在不丹侨民聚集最多的城市珀斯,由于注册人数实在太多,原本只有一天的活动增加到两天。在Tiktok等社交媒体上,人们冒雨会见国王,很多人感动落泪。
在随后12月17日的国王演讲中,他提到此行是一段“喜忧参半”的经历。因为身在海外的不丹人因为国内缺乏机会才远离亲人。去年他就宣布,“格勒普正念之城就是为了让你们能够回来。在此期间,请努力工作,获取知识和技能。 ”
“我不能凭良心要求我们的年轻人在没有明确承诺更光明未来的情况下继续前进。我们必须紧急创造有意义的就业机会,提供明确的学习途径和有吸引力的职业前景,以帮助我们的年轻人过上富裕的生活。他们必须准备好接受人工智能、量子技术、机器人和超级计算快速发展所提供的机会。”
不丹想要借助数字技术实现跨越式发展,有其独特的历史背景。十七世纪以来,不丹经历了长期的神权政治。1907年末,乌金·旺楚克(1862-1926)成为不丹第一任国王,不丹成为世袭君主制国家。1999年,不丹王室首次开放引进电视和网络,在此之前,不丹确实处于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2003年,不丹接入手机网络。尽管19世纪70年代不丹就有官方报纸,但直到2006年,不丹才开放媒体管制,允许媒体私人市场化。这一时期,不丹的民主化进程自上而下地推动,第三和第四任国王推行了以民主化和权力下放为目标的重大政治改革。
最重大的变化发生在2008年,当时第四任国王吉格梅·辛格·旺楚克放弃了绝对君主权力,将民主制度赋予人民。自此,不丹成为一个民主君主立宪制国家,国王为国家元首,民主政府制度以首相为首。2008年7月18日,第一届民选政府通过了《宪法》。不丹《宪法》规定国王的退位年龄为65岁,虽然君主的头衔世袭,国王也是国家元首,议会可以罢免国王。
2008年11月,当年28岁的王储吉格梅·凯萨尔·纳姆耶尔·旺楚克加冕成为第五代,也就是今天的不丹国王,并宣布进一步改革。在2024年12月的国王演讲中,他讲到他父亲曾经对他的一句话:“我们国家的命运完全取决于国王太危险了,因为没有人能保证未来的国王会有能力或仁慈。为了国家未来的安全,民主和持久的制度至关重要。”
在2008年的政治民主化后不久,Facebook等网络社交媒体就成为政治精英的活跃空间,并且在不丹大选中扮演重要的信息沟通和动员工具。2013年的大选,当时的反对党人民民主党领袖Tshering Tobgay在大选之前发了3676条社交媒体,是政府的6倍。就是这一年,反对党人民民主党(People's Democratic Party, DPD)赢下47 个席位中的 32 席。这是君主立宪后不丹历史上的第二次大选,80%的不丹人民参与投票。在人民的选择下,不丹完成了政党的更替。
欧洲等其他地方从印刷术到互联网的发展用了几个世纪,不丹就这样用短短几十年时间,跨越式经历了社会与信息革命,并没有经历主流世界习以为常的线性历史,政治方面的民主化与传播技术的社会变革交织交融。或许因为历代国王的政治表现,因为君权主导、自上而下的民主改革,也因为其历史与环境原因,例如不丹从未被殖民,且地理位置相对偏僻与独立,即使在现代传播方式的冲击下,不丹的社会文化依然有着强烈的生命力和延续性,其中一个表现就是民众仍然高度信任国王。民众不仅仅将其作为精神领袖,更愿意相信他的政治诚意。
在演讲中国王说:“不丹的处境令人羡慕。我们可以利用小国固有的优势,变得更加灵活和敏捷。最重要的是,我们得天独厚地拥有国王、政府和人民之间的和谐与信任,这种和谐与信任将我们所有人紧紧联系在一起,形成了统一的愿景。”
“我在2G时代成为国王,现在我已经43岁了。”现任国王在2023年的演讲中专门以通信技术世代为刻度,标记了自己的国王生涯。他宣布正念之城的消息时,强调项目的三个当务之急:能源、互联互通和技能。
数字技术联通的首先是身在海外的不丹人。不丹证券交易所于2023年10月7日为旅居国外的不丹人推出了mCaMs应用程序直接交易功能,让身在海外的不丹人可以投资不丹的证券市场。在正念之城的开发中,盖勒普投资发展公司(Gelephu Investment Development Corporation)与亚洲首家全储备数字银行ORO银行合作,为居住在海外的不丹人提供一项定期存款计划(FTD),以发行国家建设债券,旨在筹集1亿美元。通过手机软件,海外不丹人就可以参加这个定存计划。
国王的呼唤得到了回应。在12月17日演讲中,国王透露,“尤其是来自澳大利亚、美国和加拿大的不丹人,他们已承诺为机场项目捐赠近1.4亿美元。随着其他国家不丹人的捐助,这一数额还会不断增加。”
2024年9月,不丹开始施行Gyalsung国民服务制度。在12月17日的国庆日,国王宣布了更多的改革措施,包括改革公务员系统,建立开明的企业家官僚体制;完善为国家、人民和经济服务的法律系统;以及建立“不简单复制外国政治制度的精英民主”,以保障民主的公平和发展的连续性,让有能力和经验的人领导国家。12月26日,盖勒普正念城市管理局(GMCA) 宣布颁布“2024 年正念之城(GMC)法第 1 号”,即《2024 年法律应用法案》,为特别行政区提供了治理框架,加强了其自治权。
不丹以其独特的方式,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从数字货币的尝试、区块链技术在经济特区的探索和富有野心的数字蓝图,不丹展示了一个小国,在力求保持文化与价值身份的同时,如何在信息化浪潮中找到到自我定位,寻求发展和突破的尝试。然而,这条路充满了未知的挑战——在经济和人口流失的压力下,如何应对充满不确定性的能源与资源市场,积极参与信息时代的新一轮区域整合与全球化的挑战,都是不容忽视的问题。但不管怎样,不丹的故事已经是全球数字化浪潮中一段独特的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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