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的右翼顺直男们，联合起来！
2014年，一群美国男性游戏玩家对几名提倡女性主义的白人女性游戏设计师和记者发起了一场线上攻击。这些玩家在各种如同厕所一般的匿名论坛上相约相识，打着各式旗号将成千上万条不堪入目的骚扰信息通过小小的推特聊天框轰向几位女性，仿佛卫生间下水道倒灌。这场被称之为“玩家门”（Gamergate）的骚扰行动如同蝗虫过境、遮天蔽日，给西方互联网世界留下了不小创伤。
那场遥远的蝗灾似乎和身在北美洲大陆以外的我们无关。而当我在2024年六月的某个傍晚第一次打开被称为“游戏门2”（Gamergate2）的Discord服务器“DEIDetected”时，玩家们正在热火朝天地用英语讨论即将发售的《黑神话·悟空》，“China”和“CCP”（共产党）不时出现在聊天框里。他们先是对《黑神话》的游戏质量表示赞许，然后开始讨论中国令人生畏的外宣政策，话题不知不觉转移到中国共产党“如何逼迫公民捐献器官”、或是“隐秘地主宰着整个宇宙”。他们对某个反乌托邦式中国的羡慕与恐惧几乎等量，我仿佛正在旁观一群人平地起高楼、架设出一个我闻所未闻的魔法世界。
“DEI”是“Diversity, Equality, Inclusion”（多元、平等、包容）的缩写，在这一玩家社群内部，其既是对西方世界的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统称，也特指西方游戏产业这十年来强调女性和少数族裔在公司内部的代表性的文化包容政策。当然，DEIDetected社群对其有着自己的解读。
根据DEIDetected创始人Kabrutus的自述，他和这个社群是游戏产业内受多元、平等、包容的左翼文化政治打压的无辜受害者。在他看来，游戏界的DEI政策无异于一场全球文化大革命。他发现，在由大型游戏公司投入超高预算的3A游戏大作中，男性角色开始被描写成愚蠢而邪恶的反派，女性角色的体格则开始违背生物学常识、变得越发健壮。他坚信游戏女主角们健壮的下颚和过于出色的初始攻击力数值背后，是越发左倾的游戏产业对男性玩家发起的洗脑运动，通过对男性的系统性歧视来进一步消解岌岌可危的社会秩序。
他在偶然中发现，一家叫做Sweet Baby的游戏叙事咨询工作室参与过《心灵杀手2》（Alan Wake 2）、《战神》（God of War）、《蜘蛛侠2》等游戏大作的创作过程。根据其公司官网，Sweet Baby所提供的关键服务之一是提供“代表性”（representation）咨询：审阅游戏中的“文化和敏感性”话题，“为来自少数群体的玩家创造快乐”。巧合的是，Sweet Baby参加过的许多游戏项目中都有着黑人与同性恋角色，而游戏中的许多女性角色在外貌上并不符合男性玩家的喜好。因此，Kabrutus怀疑Sweet Baby是左翼在游戏产业中的先锋队，通过使游戏角色变黑、变Gay、变丑来为左翼攻城略地，而后果是牺牲男性游戏玩家赖以为生的一点点快乐。
我要用我鼓鼓的白人钱包给这位巴西兄弟打钱！
在2019年于加州举办的“游戏开发者大会”（Game Developers Conference）中，Sweet Baby联合创始人Kim Belair以“你现在终于能看到我了：作为一种创新的代表性”（Now You See Me: Representation as Innovation）为题，向听众们分享自己的工作心得：“如果与你合作的游戏公司并不认同你工作的价值，去找他们的市场部门负责人喝杯咖啡，去吓唬（terrify）他们、告诉他们如果不听从你的意见将会面对什么样的后果。”在大会的语境中，这一“后果”更加意味着咨询公司向客户解释游戏产品中存在歧视性言论所引发的市场后果：被批评或是抵制。但在Kabrutus和他的社群看来，Belair这位有色人种女性“野心勃勃”的发言无异于镰刀加锤子式的恐吓，佐证了他们的猜想：左翼文化斗士已经用无耻的敲诈伎俩彻底掌控了游戏产业，看清了真相的消费者们是时候反击了。
针对过去十几年中通过强调对少数群体的代表性，来反对社会不平等的觉醒文化（woke），美国右翼圈子里有句老话：“想觉醒，就倒闭。（Go woke，go broke.）”当对市场的恐惧和毫无保留的市场至上原教旨主义交织在一起时，一场崭新的消费者运动诞生了。在2024年1月30日，Kabrutus在游戏发行平台Steam上创立了一个叫做“Sweet Baby Inc detected”的鉴赏家列表，标出所有Sweet Baby参与制作的游戏、号召玩家们抵制。
Sweet Baby——一个只有几十名员工的加拿大工作室——像国界一样划分出了这场游戏圈世界大战的阵营：一边是来自诸如IGN、Kotaku、Wired等媒体的记者和支持游戏产业多元化趋势的游戏设计师；另一边是出于无聊、愤怒、正义感等各种原因松散地团结在Kabrutus周围的欧美白人中青年游戏玩家。在Reddit论坛上阅读关于Gamergate2的帖文时，我看到一位玩家如此昭告天下：“我要用我鼓鼓的白人钱包给这位巴西兄弟（Kabrutus）打钱。”
在几次正面的推特交锋、背地里的相互举报和人数并不均等的单向谩骂之后，几位处于事件核心的游戏记者不堪其扰地将推特主页设置成了“仅粉丝可见”，而“Sweet Baby Inc detected”的Steam鉴赏家小组成员迅速达到了十万人以上（现时已有超过46万人关注）——Gamergate2似乎真的开始了。
DEIDetected：旧革命与新青年
Gamergate2的官方Discord服务器“DEIDetected”里大约有2600名用户，永远有一两百人同时在线。拖动网页右侧的滚动条快速浏览这2600名成员的头像：上千个日本动漫女孩、几百个肌肉男、各色猫猫、少许意味不明的象征符号。这些人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像我见过的任何以18到35岁的白人男性为主的互联网社群一样。“DEIDetected”的社群资料照片是一个戴着白色激光眼镜、举着步枪的黑色装甲肌肉男轮廓，这个肌肉男的不同版本存在于不同的互联网角落里：DEIDetected的官网和Steam鉴赏家页面，以及这个社群名义上的“领袖”Kabrutus的Youtube头像。在某些早期版本里，这位强健而敏锐的肌肉男吉祥物身上披着巴西国旗，身后是一轮落日中的夕阳——他看起来极具进攻性，但又更像是守护着即将逝去的光辉旧时代的卫兵。当Discord中来自世界各地的玩家越来越多，于是在后来的版本中，图片里的巴西国旗悄悄地消失了。
在DEIDetected的Discord服务器里，每天都像流水线一样生产着无数平庸的法西斯主义笑话和成百条仇穆、厌女、反犹言论：犹太人被称为“奇帽怪客”（funny hat people）；穆斯林据说会吊死所有和他们意见不合的人；“就算最硬核的女性主义者也狂爱大香蕉”。尽管如此，成员们仍努力地在外表上与人人喊打的互联网极右翼做出区分，将自己装饰成一场平易近人的消费者权益运动。他们在官网上自我介绍道：“DEIDetected旨在通过让人们了解哪些游戏在其开发周期中实施了多元、平等、包容（DEI）的意识形态，以及这些意识形态如何影响我们的整个文化，从而提高消费者的意识。”他们声称这不是一场左/右翼意识形态之间的战争，而是一场全部玩家和左翼意识形态之间的战争：我们是政治上绝对中立的逃避主义（escapism）玩家，而游戏设计师们把左翼的社会正义议程塞进了游戏里，于是游戏变得不好玩了——我们丧失了赖以生存的虚拟世界，我们要展开报复。
2014年的Gamergate期间，玩家群体打着“为游戏新闻界重新树立伦理标准”的旗号，对女性游戏记者和设计师发动起底以及私信轰炸等不同形式的网暴，因而被欧美主流舆论认定为“厌女线上骚扰活动”，而DEIDetected的社群领袖亦尝试和声名狼藉的玩家门划清界限。他们说：“这里没有玩家门2，这里只有不想再给你们掏钱的沉默的大多数。”在2024年3月14日，玩家们对于游戏记者和Sweet Baby雇员的线上骚扰正如火如荼的时候，Kabrutus在他的Steam鉴赏家主页发表了一条公告，号召玩家们停止骚扰游戏记者，而是“通过质问对方来支持我和我们的这场事业，把消息口口相传”。
无论Kabrutus说了些什么，来自这个松散社群的骚扰仍然在继续，只是比起有组织的攻击，这些自发的骚扰显得更像玩家们的义愤填膺。与此同时，许多玩家对他走温和路线的绥靖政策并不买账。一名曾经参加过十年前的玩家门的“老兵”在服务器内公开质疑道：“我很讨厌Kabrutus对Gamergate2的领导方式。这不像第一次的玩家门，那时候我们会坚持一个既定的目标、给游戏记者发邮件并让她们承担责任，这次的运动看起来更像是一群人在哼哼唧唧，但没有提供任何真正的解决方案。”
这是我们想要的聪明传统好女孩，而不是仅仅是“有胸的男人”（men with boobs）。
除了不成规模的骚扰以外，对“DEI游戏”的抵制也逐渐陷入了困局。2024年在Steam平台上发行的游戏预计约达1.8万部，平均每天将近有50部新游戏面世。根据严格的“DEI”标准，由强壮的女性、少数族裔、多元性取向者作为主要角色的游戏数不胜数——当代欧美游戏公司制作的游戏大多都符合这一标准。Discord社群的管理员也在聊天中承认，他们没有精力去一一评测那么多游戏，如此规模的抵制也不可能有任何效果。
尽管如此，社群里的玩家仍旧不停地将自己认为有DEI元素的游戏发到Kabrutus的邮箱，要求他加进抵制列表里。在去年6月22日的视频中，Kabrutus以“塞尔达传说：智慧的再现”（The Legend of Zelda: Echoes of Wisdom）为案例，向大家在解释为什么该游戏虽然是以女性为主角，但并不算是一个DEI游戏：女主角塞尔达公主是个不会用物理攻击的法师，符合女性的生理特征；她在旅途中始终对男主角林克充满感激，没有否定男性的成就。评论区的玩家们也对游戏中塞尔达的呈现表示了认可：这是我们想要的聪明传统好女孩，而不是仅仅是“有胸的男人”（men with boobs）。
在同一则视频里，不堪其扰的Kabrutus对战术做了更微妙的指示：“现在很多人让我在DEI鉴定列表里放上某个游戏，就因为游戏主角是个女的、或者是个黑人，或者游戏制作人员的列表里有个染了红色头发的女性……我理解大家，但讲实话，我们这样是赢不了的。我们得聪明点，行动之前先想一想，只打我们能赢的仗。”
许多并不领情的玩家们对Kabrutus的动机提出了质疑。根据Reddit上的风言风语，Kabrutus通过贬低人民群众的意见来大发横财，只有在他的网站捐款才能真正请动他出马评测一款游戏；另有人认为，Kabrutus发布的抵制列表中参杂着个人喜好，他对任天堂（Nintendo）的游戏总是赞赏有加，而对Square Enix的游戏则下手太软。这位玩家门2的领导者就像和玩家门2的攻击对象一样，深陷这一社群所生产出的谣言之中。
当“抵制”走入困局时，Kabrutus发现“推荐”能够打开另一条捷径。他开始制作带有“DEI Free”关键词的视频，推荐玩家们去支持那些完全不含有“DEI”元素的游戏。但是，如今还有哪些游戏里没有黑人、没有同性恋、所有女性长得像这些男性玩家心目中那样“完美无缺”呢？
Gamergate2社群的目光逐渐转向了中国——那是他们眼中的一片尚未被欧美左翼活动家们殖民的意识形态“净土”。通过挪用中国玩家社群多年来自主研发的右翼话语，DEIDetected社群能够像买中一支潜力股那样搭上舆论的顺风车，把军心涣散的西方玩家们团结起来。近年来飞速发展的中国游戏产业和青年男性一代中普遍的厌女意识形态使得中国玩家们终于在这次不算盛大的演出中走上了舞台的中心。
《黑神话：悟空》：一场中外合资的厌女运动
“玩家门”在欧美主流舆论中被严格定性为一场“骚扰活动”，而在中国的语境中则被认为是一场“争议”——历史似乎在国境线处发生了偏折。当英文的维基百科页面将2014年的“玩家门”介绍为“一场组织松散的厌女线上骚扰活动”时，一墙之隔的中文维基百科页面则对“玩家门”更加“中立”：“（此）争议被主流媒体定位为电子游戏文化中性别歧视和进步主义间的问题，玩家门的拥护者则称其为对抗主流媒体控制网络舆论的社会运动。”
中国男性玩家社群中的网络史官们更是果断地站在了“玩家门”的那一边，抨击英文的维基百科存在着“欧美极端女权”对历史的刻意扭曲。中国视频网站Bilibili的游戏区Up主“布鲁Sir_”在其有133万播放量的“【游戏门2.0】”视频中将2014年玩家门的起因介绍为一些“毫无资历的游戏媒体人”仗着女权主义认为自己在游戏产业中高人一等所引发的反噬。相反，玩家永远是正义的：同一则视频不无仰慕地将Kabrutus夸赞为一名“热爱游戏”、“侦探能力极其强大”的“老哥”，将Gamergate2理解为欧美玩家们忍无可忍的背水一战。视频的弹幕则充满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观众们将女性游戏媒体人称为“女拳”、“甲级战犯”，将Kabrutus称为“英雄”、“男神”、“国际纵队”。
直至《黑神话：悟空》发布，以及其主创团队性别歧视言论的争议面前，中国男性玩家终于和他们所仰慕的Gamergate2玩家社群走到了一起。
这款国产的动作类角色扮演类游戏以文学经典《西游记》作为题材，其2020年放出的首部预告片质量颇高、获得了中外玩家好评。游戏本体释出后也在业界获得了普遍好评，权威游戏评分媒体Metacritic在综合所有游戏媒体的测评之后，为它打出了81分的高分；其在全世界最富盛名的游戏大奖The Game Awards中获得2024年度的“最佳动作游戏”与“玩家之声”两项大奖。爱国玩家们坚信这预示着中国的游戏厂商终于能独立完成高质量的大型游戏制作——中国游戏终于要站起来了。
然而在游戏质量以外，《黑神话》的主创团队“游戏科学”长期处于其厌女言论引发的争议之中。根据豆瓣小组“女性玩家联合会”的贴文整理，“游戏科学”的团队即便不是极度厌女，也至少是对何为“性别意识”有着某种炫耀性的无知：其招聘广告充斥着露骨的性暗示、主策划冯骥的微博言论过度依赖关于两性生殖器的比喻、主美术杨奇抨击游戏市场对女性玩家的关注。
一名为美国游戏媒体工作了十余年的记者Cathy告诉我，尽管欧美也偶尔有游戏团队发表厌女言论，但《黑神话》主创团队言论的激烈程度是她前所未见的。她解释道：“没有人要求《黑神话》成为一款带有某种意识形态的游戏，问题在于开发者的言论。那些言论谈论了一些关于女性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的奇怪哲学，真的是完全没有必要。”
《黑神话》以男性为主的玩家社群以其互联网暴力手段而在近年的游戏圈内享有盛名。这一社群对任何性别相关的批评都持零容忍态度，坚信批评者为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荤段子而大作文章、危及中国游戏的未来。他们在百度贴吧和QQ群等平台称那些公开批评《黑神话》的女性玩家为“小仙女”、“集美”、“母狗”，并且前往评论区展开骂战、甚至威胁对其开盒，将其电话、邮箱、家庭住址等隐私信息公之于众。
“被勒索700万刀这一开始是怎么传出来的？”“没人在乎真相，放弃思考反zzzq（政治正确）就完了。”
尽管来自境内的批评被玩家社群的暴力堪堪打压了下来，但2023年年底，IGN、卫报（The Guardian）等主流海外媒体对《黑神话》主创的厌女言论进行了深入报道，再次将《黑神话》摆上了内外交困的尴尬位置。2024年初汹涌崛起的Gamergate2则为《黑神话》的舆论重生提供了一根救命稻草：2024年6月9日，一名个人简介为“大家都说我是炖屎的”的微博互联网科技博主“兲虎”发布了一条微博，声称《黑神话》一直受性别歧视的相关争议所扰，是因为其拒绝向西方游戏咨询公司支付700万美元起步的指导费用，而西方游戏媒体则收受咨询公司的好处，写文对《黑神话》进行讹诈。6月14日，推特上的游戏自媒体“Pirat_Nation”转发并且翻译了这篇微博，标题为“中国媒体：《黑神话：悟空》拒绝了来自Sweetbaby的700万美元敲诈”，正式把这个所谓的“新闻”带进英语世界。
“新闻”一出，诸多DEIDetected一方的推特大V、百万粉游戏自媒体迅速转发评论——由于其显然并不可信的信源，没有人完全对此买账，但大家都愿意相信“这听起来确实像是Sweet Baby会干出来的事情”。当清晨的太阳在中国大陆再度升起时，这则微博已经留洋镀金、得胜归来。6月15日，在百度“黑神话吧”里，有人问道：“被勒索700万刀这一开始是怎么传出来的？”评论回答：“没人在乎真相，放弃思考反zzzq（政治正确）就完了。”一传十、十传百，在随后许多中国大陆文化类媒体的访谈中，“700万”一事已经成为无需考证的事实，被用以解释中国男性玩家“被挑动”的厌女情绪。
截至本文发稿前，“游戏科学”团队与Sweet Baby均未正面回应这一传言；而一位传言所涉及的“西方游戏媒体”的记者则在采访中说：“Sweet Baby是一家咨询公司，从来不和记者合作。这完全是凭空捏造出来的。”
《黑神话：悟空》被Sweet Baby敲诈的消息仿佛右翼玩家社群内的一场卢沟桥事变。无论中西玩家对这则“出口转内销”的谣言有多么将信将疑，他们成功地跨越国界地团结了起来，对记者们发起了攻击。因评论《黑神话》主创团队而受到攻击的游戏记者告诉我们，在她的文章发表后，上百份骚扰邮件涌入了她的邮箱，其中有一半是中文。“有些人让我自杀，有些人说他们知道我的住址、要过来强奸我然后杀了我的全家。很多人对我的母亲进行了非常有创意的侮辱，希望她飞到天上之类的。”
一只石头猴子和全世界右翼的怀旧之情
当我某次在美国时间的凌晨打开DEIDetected的Discord服务器时，聊天频道的氛围悲伤而混乱。大约有十几个人正激烈进行着一场国际政治争论，每秒都有三四条消息被刷新出来。
Adam：“我真他娘的讨厌美国那些老板。美国根本不缺打工人，缺的是那种愿意正儿八经招普通打工人的公司。你们也记得要恨所有美国人哈，每个美国人都，呕……你要是不讨厌美国人那你就是敌人了，就是这帮犊子把觉醒议程（woke agenda）搞出来的。”
B：“不是每个美国人都很woke的，大概只有4%吧。为了这4%讨厌所有美国人，你还讲逻辑吗？”
C：“那4%几乎控制了这个国家的所有鬼东西，把菜鸟们都洗脑了。恨就完事儿了。”
D：“唉，90年代之前这还是个好地方呢。结果左翼疯涨，咱的社会就停滞不前了。”
E：“אני תומך בישראל. （我支持以色列）。”
Adam: “好好好祝你杀巴勒斯坦人杀得愉快。现在我饿了。请您赏口饭吃吧？”
争论的中心人物Adam将自己描述为一名居住在美国中西部的二代移民，父母来自挪威。他以每三秒一段的打字速度喷吐着对美国社会的仇恨：社会竞争的激烈、大公司对底层的剥削、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对白人的压迫。他也仇恨“因为某种愚蠢的美国梦”而将自己从社会福利制度完善的北欧带到美国的父母，如今他找不到工作、没有足够的经济支持让他离开破败的小城、没有任何希望。
服务器中的许多美国人应声而起，“我也在中西部，我好恨我的父母”，“不骗人，伊利诺伊州真的烂爆了”；另一些人则试图解释为什么这一切都应该被归咎于秘密掌控着社会的左翼团体身上：这不是你的错，这也不是美国的错。美国曾经很棒——它如今只是被左翼搞砸了，如果我们团结在一起，就可以把这个国家“带回90年代”。
在欧美的游戏玩家社群中，西方在全球统治地位的衰落、经济动荡、移民等社会问题裹挟着文化产业中的多元化浪潮，为这一代白人青年男性带来了不安和恐惧。他们将社会动荡归因于某种无处不在、高深莫测的“马克思主义”，如某位玩家在Reddit上解释道：“我们西方人自己也其实搞不太懂，但我们的社会政治话语已被一种极其恶毒的、新马克思主义（neo-Marxism）和极端政治正确的意识形态所占据，这种意识形态被称为‘觉醒主义’（wokeness）。它利用了西方社会中旨在保护少数群体权利和普遍平等的善意法律和社会规范，并将其扭曲成了一种荒谬的戏仿。”
更多人则从未明白过这种“马克思主义”或是“觉醒主义”的具体所指。在争论Gamergate2社群的战略目标时，一名困惑的玩家在Discord服务器里问道：“能不能有人帮帮我，告诉我到底什么是‘觉醒’（woke）？”没有人搭理他。话题很快被转移到了一名外表太过男性化的日本女忍者身上，玩家们开始讨论怎样的亚洲女性才算是长得漂亮。
游戏学者Adrienne Massanari认为，对改变自身所处其中的社会条件无能为力的青年玩家们将这种焦虑投射到自己所消费的文化产品中、将矛头指向了政治上左倾的文化创作者们。玩家们将那些在加利福尼亚和纽约的自由派精英学校里成长起来的游戏设计师或记者们称作支持“觉醒议程”（woke agenda）的“文化马克思主义者”（cultural Marxist），尽管这些概念从未正式出现在过任何一本批判理论的教科书中、从未得到任何定义，而更像是一种他们所憎恨的左翼思想合订本。Massanari说，这类理论术语的“没有理论”正是其巧妙之处：“它不再仅仅像早期的‘社会正义战士’（social justice warrior）那样能指向特定的人群，而是变成了一种议程，仿佛有一整套庞大而神秘的东西。你无法理解它，只觉得它无处不在。”
在西方玩家对多元文化所投射的焦虑中，中国游戏界被描绘为一片净土。诸多与Gamergate2阵营相关的外国Youtuber将“游戏科学”团队的歧视性言论视为一种对男性气质的健康表现。在一则视频里，Kabrutus读着主美术杨奇“男性和女性的游戏G点根本大相径庭”的微博发言拍手称快：“有理有据，有理有据！（Fucking based!）我自己都说不了这么好。”
同时，玩家们因《黑神话》“产自中国”的属性而向其颁发文化与政治层面的免责许可：这则产自东方的神话故事与当代西方的社会批判视角全然无关。一名Youtuber如此回击关于游戏演示视频中缺少女性和具备女性气质的角色的批评：“首先，主人公是只猴子。其次，这是款中国人做的、主要面向中国玩家的游戏。提醒你一下，中国政府已经立法把电视节目里娘娘腔的男人给取缔掉了。”
中国大陆的青年一代男性普遍对任何形式的反美话语感到天然的亲切，这一特质在游戏玩家社群中尤为明显。自2016年创始之初，老牌游戏媒体“游戏研究社”就从不间断地发文针砭欧美游戏圈的“政治正确”趋势，年复一年、孜孜不倦地讨论西方游戏中女性角色颜值变低的现象；中国最大的线上游戏玩家社群之一“艾泽拉斯国家地理”（NGA）自从2019年至今有近1400条贴文与政治正确直接相关，其大多是在批评游戏中黑人角色的数量与点评女性的外貌，计有诸如题为“关于政治正确，为啥不创造一个黑人英雄的世界？”“以前的片子没有政治正确，每集都是不同的美女真好啊”等的帖子。
对宣扬中国文化的作品这么大敌意，是想干什么？游戏科学推动文化创新发展，怎么你国内觉醒女性也要来搅和？
Sweet Baby 讹诈《黑神话》的谣言在全球男性玩家社群中拔高了中国游戏产业的地位，借着全世界右翼兴起的浪潮，中国玩家开始指点江山。百度“黑神话吧”里，一名玩家抱怨道：“我们中国人又不卖黑奴，种族歧视管我们屁事啊”。他们并不关心海外线上运动的细节：贴吧中的许多玩家并不懂英文、仰赖贴吧中其他人对Gamergate2推特原文的翻译。他们更无暇翻越防火墙去参与对中国持阴谋论态度的DEIDetected社群：在我旁观讨论、搜索聊天记录的上百个小时里，从未看到过任何来自中国大陆的人发言。
欧美玩家对《黑神话》的仰望似乎助长了中国玩家们后来者居上的洋洋自得，多年来反对“政治正确”的立场终于得到“欧美土著”的认可，他们得以频频引用从外网搬运的Gamergate2动态、就着欧美右翼的论调，将性别、种族上的多元化倾向（“政治正确”）归结于西方社会的症结。
同时，欧美游戏中的多元文化趋势也让“黑神话吧”里的玩家们联想到了他们所憎恨的国内的女权主义：“欧美所谓的多元文化和国内的女权，除了反Z（反贼）以外给我的最大感受就是迫害男性在互联网甚至是现实的空间，而这种迫害是无下限的。”随着中国的女性主义运动在社交媒体上逐渐进入主流视野，男性消费者们对女性向文化市场的扩张产生了巨大的危机感。
有些玩家相信这种“迫害”发生在中国政府的某种默许下，因为女性主义的互联网声浪成为了政府的维稳对象，而男性如果不去以更加极端的方式进行回击、“展现不出统战价值”，就必定被政府的维稳逻辑牺牲。在这种恐惧之下，与Gamergate2相协同的反白左话语成为他们攻击内部反对者的有力武器。“黑神话吧”内一条题为“建议严查某瓣（豆瓣）上通敌女拳（女权）师”的贴文内写道：“怎么IGN一出事，节奏逐渐向sweetbaby和IGN那边倾的时候，国内拳师就跳出来带节奏了？对宣扬中国文化的作品这么大敌意，是想干什么？游科（游戏科学）推动文化创新发展，总有些人想阴阳。是国外的鉴出（贱畜）就算了，怎么你国内觉醒女性也要来搅和？”
政治学学者张晨晨在她的论文中将这一倾向称为“后殖民主义国族主义”：全球南方与东方的极右翼国族主义者们将西方国家目前的社会政治困境归结为一种女权主义、多元文化等自由主义意识形态所带来的混乱，并以这种西方的混乱形象为自己国家内部对女性、性少数群体、少数族裔的压迫进行辩护。她在采访中告诉我们，尽管全球不同区域的右翼在政治利益上相互冲突、现实中几乎并不存在某种普遍的“全球右翼运动”，但这种在全球南方/东方新兴的右翼国族主义与在欧美盛极一时的反动右翼（reactionary right）思潮在其核心处达成了话语上的一致：主体民族正受到外来民族的威胁，男性正受到女性的压迫，西方已经快被自由主义的“觉醒议程”和“政治正确”给毁灭了。
《原神》：共产党神话背后的种族主义
在一条“为什么东亚的游戏产业不关心觉醒主义”的Reddit问题下，某位西方的玩家写道：“亚洲各国确实存在少数民族，只是他们被占主导地位的民族压迫得太成功了，以至于几乎没有人来煽动激进主义，所以主流民族仍然不介意继续压迫他们。”性别问题在他们看来也处于类似的处境：女性主义在西方已经全盘胜利了，而亚洲各国的男性们则对要求平等权利女性们嗤之以鼻，毫不介意继续将他们在文化产品中对女性身体的性化继续下去。不难看出，Gamergate2玩家对亚洲国家——尤其是中国——的集权主义政治制度怀有着某种稍加掩饰的、隐秘的嫉妒，这种参杂着恐惧、艳羡、仇视、种族主义的复杂情感在随后关于《原神》新地图的讨论中爆发出来。
2024年7月，已走红数年的国产游戏《原神》披露了其新地图“纳塔”（Natlan）的设计以及相关人物造型。作为一款开放世界类游戏，《原神》的每一张新地图都以现实世界中的某个区域作为灵感，而以非洲和环太平洋火山地带作为设计参考的“纳塔”地图的相关角色则肤色严重偏白。这一缺乏尊重的文化挪用，被许多长期为米哈游配音的海外声优所抵制，而米哈游官方则至今并未对此做出任何回应。
在Gamergate2玩家看来，米哈游的沉默是对那些向中国游戏产业施加压力的左派们的一记耳光。一名玩家在Reddit上幸灾乐祸地评论道：“这些家伙这次想霸凌的对象是中国共产党。笑死人了。他们不可能成功的，除非中国会发生一场字面意思上的革命。觉醒主义和中国共产党本质上就是不兼容的。”中国公司对这一类政治诉求的不屑一顾显然是一个制度性问题——有人迅速地在Reddit评论区指出，米哈游总裁刘伟兼任着米哈游的党委书记。为什么这位中国游戏巨头兼共产党高官要关心来你们这些西方的政治问题呢？
根据Reddit上的玩家总结，中国共产党在反“觉醒”这一事项上功勋卓著：中国的广告上鲜少出现黑人形象、香港的左翼青年被警察暴力对待、新疆的维吾尔族人无法发声……中国政府是不可战胜的。Gamergate2玩家嘲笑道，那些在这个庞大的集权国家机器面前搞文化杯葛的人就像是“对着龙卷风撒尿”，最后尿都会被“泼回你们自己的蠢脸上”。中国政府用实际行动无数次证明了其坚定地站在任何类似“觉醒议程”（woke agenda）的东西——一系列打包出售的左翼思想，或者是某种模糊的左翼感觉——的反面。
中国因此同时被玩家们描述为西方的榜样和强大的对手：它是一部集权主义的效益最大化机器，对于那些拖社会和市场后腿的自由主义话语无动于衷，不惜一切代价地去做在利益上“正确”的事。
政治学学者张晨晨认为，西方对中国的这类印象遵循着由性别气质所做出的阶序划分：“欧美、尤其是美国右翼对中国的想象，最终目的是为了国内的文化战争，攻击国内的进步运动和左翼。他们会说：‘看人家中国的军队多厉害，而我们美国军队却在搞一些人称代词之类的东西。’这种一贯性体现在他们对等级化的性别观念上，即推崇男性特质，贬低女性特质。”这种作为难以战胜的敌人和值得学习的欲望对象的形象相互支撑，使得关于中国的话语在西方右翼群体之中屹立不倒。
然而如果仔细阅读Gamergate2玩家社群在Reddit上发表的“中国论”，我们会发现这一套论点实则建立于极其种族主义的民族性理论之上。西方玩家们认为中国人的“民族性”更具有实用主义精神：“他们不太关心追求梦想，也不太关心去成为个人故事或集体文化中的‘英雄’，他们的文化不像西方文化那样为‘觉醒’意识形态提供土壤。”而西方正是输在这里：“同情心是白人最大的弱点。”在他们看来，充满同情心的盎格鲁-撒克逊民族更容易产生“白人负罪感”（white guilt），从而主动地以牺牲自身利益为代价而给予少数族裔更多优势地位；同时，受到良好绅士教育的白人男性更容易成为“白骑士”（white knight），接受女性主义意识形态的攻城略地。
在这一话语中，中国目前更具备男性气质的优势地位可以说是来自于一种民族的劣根性，道德上的漠然和同情心的缺乏为残暴的集权体制铺路，从而快速追赶上先发的、充满善心的、因畏畏缩缩而放慢了步伐的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就像在Youtube上有近三百万粉丝的美国游戏网红Asmongold在一则视频中提到，因为“美国游戏公司出于知识产权等原因作茧自缚，不愿意好好运用AI技术”，未来的游戏产业一定会被百无禁忌的中国所垄断。这种对集权主义的隐秘羡慕的最深处隐藏着一种既洋洋自得又带着几分绝望的喟叹：中国的集权制度虽然优秀，但我们只能望洋兴叹，因为白色人种骨子里的良善必然会使我们在残酷的市场竞赛中有此一劫。
尾声：他们永远在庆祝胜利
市场的真相是残酷的：DEI的出现并非是因为游戏产业不听玩家的话，而是因为游戏产业太听玩家的话，只是由白人顺直男主导玩家群体消费力和话语权的美好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资深游戏记者Cathy告诉我们，DEI项目正是近十年来更多不同族裔、性别、性取向的人都开始玩游戏之后，资本主义大公司审慎做出的决定；互联网上左翼、右翼游戏玩家社群之间的小打小闹往往难以触及绝大多数现实中的游戏玩家，因为“游戏玩家主要关心的是游戏的体验和乐趣，而不是背后的意识形态问题”。在她看来，中国游戏近年来异军突起，完全取决于其正对全球用户成功的商业策略，而与其游戏内容中是否表现或是反对了“政治正确”全然无关。
游戏学者Massanari则告诉我们，Gamergate2玩家与他们所攻击的左翼游戏设计师及记者之间的共同利益远比他们想象中要多得多。正如Gamergate2所指责的那样，3A大作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好玩了，但这更加是由于游戏巨头保守的市场策略导致了大型游戏作品的程式化和套路化，而非游戏的特定政治倾向。Massanari说：“艺术是一种对自身视角的表达，政治观点也是视角的一种。伟大的艺术不可能没有任何视角，但我们不会把与自己的世界观相符的艺术看作是带有视角的，这正是Gamergate运动的核心问题。”2023年发售的《博德之门3》（Baldur's Gate 3）被公认为年度最优秀的游戏，而这也是我们能想象到的最为“觉醒”的游戏之一：多元的族裔、肤色、性取向、性行为，右翼反对的所有文化表征都在《博德之门3》中交相辉映，但丝毫没有阻碍其取得商业和口碑上的双重成功。
在这种将女性、性少数、少数族裔当成靶子的“向下攻击”（punch down）背后，或是欧美玩家对自身恐惧的错置。随着中国在科技与经济上的兴起，欧美的世界地位正在衰退，殖民主义时代留给白人的肤色红利正在被逐步消耗；同时，欧美社会由于俄乌战争、资本主义危机引发的断裂日益加剧，中下阶层的白人男性正感受到社会地位的下滑。
……尽管有些人硬要制造‘争议’出来，但《黑神话：悟空》还是爆火了，因为它是个超好玩的游戏，完全没有被觉醒文化和DEI病毒感染。人民，发话了。
在危机感之下，中国与欧美的意识形态断层一方面投射了欧美玩家对于想象中的美好时代的怀旧，另一方面又被用作便利的话语工具来服务全球的新兴右翼势力。在内部乱成一锅粥的右翼社群里，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孙悟空到底有没有生殖器官，对这次的Gamergate2和其在中国的支持者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玩家们在孙悟空身上所投射了某种共同的怀旧，这种怀旧之情所滋养的话语将利益截然不同的中西玩家团结了起来：二十世纪末的电子游戏尽管没有男性向品类，但其中的杀戮、争斗、竞赛、性感女人使得主流游戏的受众被默许为男性。《黑神话》某程度上满足了所有男性玩家对那个时代的怀旧与渴望。
2024年8月20日，《黑神话·悟空》发售，DEIDectected的服务器里如往常一般岁月静好，几乎没有人提及《黑神话》。中午12点，在西班牙语子频道里，某位玩家发送了一张《黑神话》在线玩家数量的截图，说：“看看那些DEI游戏吧，所有玩家人数加起来都没有这么些！”
晚上8点30分，Zet和Mr在动漫子频道里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吵了起来。Zet指控道：“Mr讨厌那些支持《黑神话》的人，说什么钱都被CCP收走了之类的屁话。”Mr仍旧嘴硬：“我说错了吗？”Zet：“现在世界上所有的东西要么是DEI的，要么是CCP的，你给我接受现实吧。”一位围观的群众插嘴道：“这个服务器里没有人喜欢Mr，但他觉得这也是CCP的问题。”
8月21日凌晨4点50分，管理员Ark在新闻频道@了服务器中的所有人，发布公告：“《黑神话·悟空》同时在线人数达到240万玩家！……尽管有些人硬要制造‘争议’出来，但《黑神话：悟空》还是爆火了，因为它是个超好玩的游戏，完全没有被觉醒文化和DEI病毒感染。人民，发话了。优绩主义（meritocracy），赢了。我们，赢了。”
在这则公告下，112人回复了基督教的十字架符号、53人回复了美国国旗符号、32人回复了中国国旗符号。另有9人回复了那张著名的表情包：埃隆·马斯克缓缓吐出一口大麻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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