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出郑州市四环路后不久,李祎和3位同学的哈啰共享单车突然锁车。她们的行程刚完成三分之一,距离目的地大约还有40公里。
骑行队伍不断从他们身边经过。此时是11月10日凌晨12点,深夜温度渗出寒意,徘徊在10摄氏度。经过她们的人群是此前大规模骑行的“余温”。就在两天前,这条道路上挤满了骑著共享单车的学生,夜晚从郑州体育中心出发,经过两座城市的连接通路郑开大道,前往隔壁的历史古城开封。
李祎是正在就读职业技术学院的学生,为了参与骑行,特意从许昌赶来。因为前两天的热潮,可用的单车不多,4个人只凑到3辆车。李祎身子轻,坐进共享单车后面的宝宝椅。她们沿线遇到开私家车的爱心人士,热心地将七八瓶矿泉水塞进车筐。
11月初,郑州年轻人夜间骑行至开封的热浪涌起。11月4日,“#Passion在开封夜骑里具象化了#”的话题冲上短视频平台抖音的热榜首位。
11月8日晚的骑行达到数万人的规模,人潮甚至造成公路拥堵。9日,网络流传的相片显示,开封的街道上,大量共享单车被随地放置、堆叠,以致停在路边的车辆无法开离车位。
政府紧急煞停。郑州政府在9日发布通告,当日下午到次日中午进行非机动车道交通管制。三家共享单车联合发布通知,如果骑车越过四环,就自动锁车。于是李祎和同伴们卡在路上。
舆论的风向也随之迅疾转变。夜骑从“青春”“Passion”变成“只会给别人添麻烦”,骑行的人从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变成“巨婴”。
李慧芝也参与了8日晚的骑行,他记得当晚气氛很是热烈。沿途有不少路人加油打气,有人在路边唱嘻哈,警察也在守护骑行。这一晚,由于人太多了,道路拥挤,6小时能骑完的路程,他们耗去7、8个小时。
在李慧芝看来,骑行只是单纯的开心,没有外界舆论里说的“迷茫”和政治性的东西。“青春不应该就是这样吗?我喜欢就去做。”他觉得国家很好,听到有人唱国歌会跟唱。舆论转变之后,“酒店阿姨看我下楼的眼光都不一样了,好像我是神经病。但我穿的也很正常,最多就是没洗头。”
“骑了一晚上,没得到什么好处。但我也不后悔,主要是享受过程。”
根据社交媒体小红书上的攻略,这条跨城骑行的路线往往从郑州市体育中心开始,结束于开封市鼓楼广场,全程大约60公里,其中三分之二的部分属于郑开大道。该路于2006年建成,是郑州、开封两市开始一体化发展的标志。
郑开大道宽阔、平坦且多是缓和的下坡,因此一直是在地默认的骑行路线,不少骑行团也会选择于此组织活动。
高德地图显示,若道路通畅,这条夜骑路线所需时间大约6小时。使用共享单车的话,速度可能更慢一些,骑行体验也可能更差——很多人在小红书上抱怨,共享单车的坐垫“磨屁股”。
11月8日晚,大约是郑开大道自通车以来最热闹的一晚。根据小红书上的视频,当晚郑开大道非机动车道十分拥堵,共享单车汇聚成河,行军一般涌动。
来自河南许昌的梅雨是这只队伍中的一员。她在郑州一所公立大专读大二。梅雨并不是班上第一个参加夜骑的人,有同学上学期就去过。半个月前,她从社交网络看到夜骑开封,和朋友预谋了一周,等到没课的周五才出发。
8日晚8点,她穿上冲锋衣,戴上手套。担心抢不到共享单车,梅雨和同伴没有像大部分人一样选择从郑州体育中心出发,而是以管城区作为起点,那里距离郑州体育中心11.6公里、需要坐9站地铁。但最后沿街找了半个多小时才发现单车。
在一所大专就读大三的晨曦也遇到同样的问题。她往骑行反方向坐了七八站地铁才找到单车,出发前就耗费了2小时。
郑州市区内不堵,但随著骑行的人群接近郑开大道,人渐渐多了起来。在金水路立交桥下最为拥堵,晨曦在那里滞留了半个小时。过了这座立交桥,就可以骑上金水东路辅路出城,骑向郑开大道了。
堵车时基本上每辆车都挨在一起。梅雨感觉有点难受,“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只能推著走。”她们骑上郑开大道已近夜晚10点半,交通管制已经开始,机动车不能驶入。“但到郑开大道上没那么堵了,一路上都有交警为我们保驾护航。”
晨曦还看到许多人骑著电瓶车、山地车、摩托车。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大学生。“人多,可壮观了,当时路上全都是自行车,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她很兴奋。
夜已深,郑开大道两侧还是站著很多人,他们大多是来自郑州、开封两市的市民,不仅有大人,也有小朋友。快到开封时,应援者最多,“很多人高喊青春没有售价之类的口号,或距离开封还有多少公里。”
骑行路上旗帜飘扬。有人在旗子上写“青春没有售价”。有的旗子和偶像有关,例如中国男子演唱组合TFBOYS。有人挥著国旗。有一面白底黑字旗子上写着“日本投降1945年8月15日”。还有不少人在车上插著一小面五星红旗。
漫长的夜晚,音乐声相伴左右。有人带上音响,人群便一起唱歌。梅雨性子内向,没有参与进去,但她很喜欢那种氛围,“大家都很有激情。”被堵在路上的汽车也给夜骑的人群放音乐,但梅雨心有歉意,“扰乱了交通,把别人堵在那里。”
骑行七个小时后,晨曦终于于9日凌晨2点抵达开封,“腿和屁股特别疼”。
此前开封文旅局曾发布夜骑大学生可以景区免票、获得免费年卡的消息。听说人太多了,晨曦和朋友们最终没有去景区。晨曦的朋友还接到了辅导员通知,要求她返校。因此到达开封后,晨曦和朋友们就直接赶往高铁站,等高铁站开门后马上买票返回郑州。
“也没领年卡。我们就骑了一晚上,没得到什么好处。但我也不后悔,主要是享受过程。”晨曦说。
为什么官方倡导的骑行突然被禁止了?
张茜在8日晚来到郑开大道旁观骑行。张茜是郑州本地人,她说郑开大道本就是骑行的固定路线,“至少有十几年。平时骑车的多是骑行爱好者,他们会骑到开封,再坐车回郑州。”张茜也想过参与骑行,但担心体力不够作罢,最后按耐不住来到现场感受氛围。
8日晚,郑开大道上有很多市民在免费发水,张茜是其中一员。她还帮助了一位大学生,他的自行车前轮掉了,“刚好我们电动车有扳手,就和一个路人一起把他的车修好了。”
滴滴司机阿辉也见证了这场短暂的骑行狂欢。8日晚,他目击了骑行现场,交通接近瘫痪,到处都是单车。他从未见过如此大规模的骑行大军,直呼“震撼”。
在小红书上有无法确证的数据流传,11月9日凌晨,开封境内有超过7万架郑州所属的共享单车。根据“极目新闻”的报导,11月9日白天通过铁路从开封去郑州的人数超过2.4万,是当地少见的大规模客流。很多学生可能选择在开封逗留、游玩,或乘坐巴士等交通工具回郑州,因此,当夜骑行人数或远高于2.4万。
当天晚上阿辉第一次打开直播,直播间顿时涌进4000多人。但不知为何,直播间频繁被封禁,那天晚上一小时封了7次。很多直播间同时被封。8日那晚给阿辉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决定在9日、10日晚,继续跟进剩余的骑行大军。
9日凌晨,梅雨到达开封后,发现舆论的风向变了。骑行的学生在社交网络被猛烈抨击,“路上乱扔垃圾、自行车停半路上乱丢;是行走的造粪机、无脑跟风、不交共享单车调度费;没蹭到免费的票,就在网上骂开封”。梅雨猜测,可能因为骑行规模太大、影响了其他市民的正常出行,才被官方紧急叫停。
郑开大道在9日晚受到交通管制,很多学生决定绕行到郑汴物流通道前往开封。这条路是郑州市10条放射市域快速通道之一,起到联通中心城区和外围新城之间的作用,平日主要行驶物流货车。
阿辉说,那条路昏暗,加之道路崎岖不平,骑行比较危险。当晚阿辉也来到郑汴物流通道做直播。他感到不解,为什么官方倡导的骑行突然就被禁止了?
10日晚上11点,跑车结束后,阿辉特意将车停在郑开大道一侧,打开后备箱抱出一箱水,免费为过路的骑行者发放矿泉水。他发现当天晚上骑行人员中很多人来自外地,“想让他们感受一下河南人的热情”。期间,阿辉将手机架在一侧,开启抖音直播。
直播间里不时有人跳出来询问现场情况,也有人问能不能去现场骑行。直播没多久,直播间因为触及敏感词被封禁10分钟。“现在郑州这边管的超严,你只要有一点说不好的话,都被封”,阿辉意识到,像“郑开大道”“开封骑行”等字眼都是平台定义的敏感词汇,要学会规避。
复播之后,仅仅几分钟,直播间再次被封,阿辉推测这次是直播间的粉丝们说了“大学生骑行”等字眼。当天晚上,直播间被封禁6次,阿辉担心被炸号,最终退出直播。
“我想感受夜晚路上自由的风”
梅雨自小在河南长大。大专生活步入第二年,生活费每个月1500元,身边的同学差不多都是这个水平。她家中经济水平一般,平时出去玩基本不向父母要钱。如果有出去玩的计划,这个月的花销就得精打细算。
“我想感受在山顶看日出的浪漫,夜晚路上自由的风。”梅雨渴望为自己的青春留下更多记忆。“等毕业、工作后,可能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好玩的、刺激的、新奇的事情,梅雨都想尝试。爬雪山也在梅雨的心愿清单上,但光是装备就得4000元,高昂的出行成本让她打消了念头。
夜骑开封是梅雨在时间和金钱成本上都能够承担的活动。骑行一夜,梅雨的花费是16.5元。骑行后,她们步行到酒店休息,当时酒店还未涨价。根据中国最大的旅游网站携程的资讯,开封酒店二人间价格大多落在100-200元左右,好一点的连锁酒店要200多元。
更重要的,河南的学生们刚从严苛的升学状态中走出。
作为中国的高考大省,河南的考生数量一直“断崖式领先”。根据河南教育院官网的信息,2024年河南高考人数为136万,位居中国高考人数榜首,是北京考生人数的20倍。
为了消化如此庞大的考生数量,河南建设起全国最多的高校。根据2024年教育部发布的全国高等学校名单,河南有174所普通高等学校,本科率为三分之一,低于全国本科学校占高校总数的45.61%。
在数量庞大的高校中,河南只有郑州大学入选211工程(注:指面向21世纪、重点建设100所左右的高等学校和一批重点学科的建设工程,常和“985”计划一起提起,后者为1998年江泽民提出的重点支持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部分高等学校创建世界一流大学和高水平大学计划),没有985高校,在全中国所有的省市内排名倒数第一。2019年,教育部宣布将“211”和“985”统筹变更为“双一流”建设,河南也仅有郑州大学、河南大学2所大学。直到今年,河南仍在扩建大学。河南各地2024年的政府工作报告显示,郑州、许昌、焦作等城市都提到要筹建新的大学。
2023年,河南高考600分及以上的考生有26375人,几乎是同年北京高考生总数的一半;而河南一本上线的考生人数149851人,相当于北京、上海、青海三个地区高考生的总和。然而,全国各省高校的招生资源有限,同时要倾斜本地生源,留给河南考生的机会有限。
庞大的学生数量和机会有限的教育资源,令河南的考生注定从小就得进入“卷生卷死”的模式。
梅雨度过了管理严格的高中生活。清晨5点起床,晚上10点半结束晚自习。每天早上得先晨跑,跑几圈才上早读。午休时间紧拙,洗头和吃饭只能选其一。住校,一周放假半天。10人一间宿舍,地板是水泥地,黑黑的。手机被发现后会被没收,再被全校通报批评。上高中的时候,梅雨一直认为这是全国高中生的青春样态,“后来看到广东还是浙江那边说他们8点才上课,下课也很早。”
晨曦的高中经历和梅雨非常相似,不过她一个月只能回家一次。她所在的高中是当时县城里最好的那所,5000名考生中只有前800名能被录取。晨曦读高中的时候很抑郁,当时似乎人人情绪都不好,“反正就是学习,天天学习”,也没能体验什么人际关系。
重压之下,有时晨曦提出想回家,总是被班主任拒绝。她觉得班主任不是故意施压,而是个不太懂教育的“老古板”,“请假的话,他会说,‘就你自己有压力吗?别人都没有吗?’他也会在班会的时候给我们讲一些鼓励的话,‘上了大学就好了,你们就会很自由,或者有比较好的未来。’”
高中时,晨曦期盼的大学生活是,每天都会打扮得很漂亮、努力学习、旅游。但现实和想像天差地别。大一大二时,她不熟悉学校里的人际关系,感觉所有人都在玩心眼,即使是室友之间,诸如能加学分的消息也不会互通有无。到了暑假,晨曦找了些事做,进厂打工。她跑去上海一个化妆品厂做流水线打包装。这是学长介绍的工作,很累。她们宿舍五个人都去了。一天薪资200元左右,早上六点坐上班车,晚上八点下班。
晨曦觉得迷茫、颓废,“感觉有时候还没有高中好呢,至少那时候有个目标。”
对于晨曦而言,骑行挺青春的,“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她想像如果以后有了孩子,要和孩子分享自己大学最值得讲述的故事,那么便会是“夜骑开封”和“夜爬泰山”,“(出省旅游的话)我也就去过这一个地方。”
也有人是出自于对青春的弥补加入骑行。
郭怡已经从郑州一所大专院校毕业两年了。她的大学生活几乎都在疫情中度过。封校是常态,在她的记忆中,自己几乎没有出过学校,“请假很麻烦,需要正规理由,需要家长和导员说,还要开证明。
疫情管控不严的时候,郭怡的班级会安排“轮流外出”,一星期有几个人可以出校。置身这样的生活,她并不感觉无聊,“下课了我也不知要干什么,就大家一块聊聊天,在操场上转转圈,唱唱歌、跳跳广场舞,挺开心的。”
因为封控,郭怡的大学生活颇有遗憾,“大学期间没有出去玩过,校园之外的社交比较少,少了和社会的接触机会。”大学时的旅行计划被疫情管制打断,2020年时,她想去天安门看升旗,但因疫情反复,北京严控,最后不得不退票。郭怡也曾想去开封、成都,最终都未能成行。
“如果我现在在上大学,看到(夜骑)这个事情我肯定当晚就会出发。”郭怡说。
谁想接住这波“流量”?
面对巨大的“流量”,官方和商家纷纷摩拳擦掌。
11月3日,开封文旅局迅速回应学生的热情,陆续推出延长景区开园时间、夜骑大学生免费入园、设立骑行补给点等政策。4日,开封市长吴海燕称会充分准备迎接随机性大客流,优化夜游线路,确保游客安全。
像超市攀比打折力度似的,郑州文旅局也在11月3日发文,“听劝式宠你”,并放出“大学生优惠第一弹”,宣布在骑行路线中开设郑州中牟补给站,服务“没有售价的青春”,服务“不设限的脚下”。同时,郑州中牟的多家景区也发布优惠方案。
单车公司、商铺纷纷跟进配合。美团4日称,准备了10名运力司机进行开封至郑州的单车回收作业,单趟约100公里调度里程、回收时间成本约在4小时。工作时间从上午10点至凌晨3点,主要回收鼓楼周边及郑开大道沿线车辆,调度至市区热点点位,方便用户二次骑行。另称已经在夜间安排专人在郑州至开封的必经之路郑开大道路段进行安全劝导。
此后,以《人民日报》为首的官媒发文赞赏学生们的青春活力,“明天不会比今天更年轻,说走就走的旅行,令人向往。”
此后,以《人民日报》为首的官媒发文赞赏学生们的青春活力,“明天不会比今天更年轻,说走就走的旅行,令人向往。”
8日晚,康师傅、白象、谷雨春等店家均在骑行道路上设置能量补给站,肯德基开封振河店提供免费物资和充电设备等。
可以看到,郑州、开封文旅局面对学生骑行热潮时,其应对措施某种程度上借鉴了山东淄博、哈尔滨爆火的经验。去年,山东省淄博市和黑龙江省哈尔滨意外出圈爆火,两者均抓住了传播爆点,和游客互动,进行强有力的营销传播。
郑州文旅局使用的“听劝式宠你”,其中“听劝”多流行于小红书,是如今非常普遍的营销式语言,这种话语带着明确的与流量合作意味,掀起后续的狂欢。
学生们加入骑行大军的原因,与受到官方态度的感染不可分割。梅雨提及,自己当时在宿舍里提议骑行时,有个室友一开始不想去,但是听说开封清明上河园为了欢迎大学生出台免门票和送年卡的活动,就萌生了参与的念头。
多方合力下,这场骑行活动的热度于8日晚达到顶点。甚至由于夜骑的人数过多,导致郑开大道当晚交通严重拥堵。郑州交警连夜对相关道路进行临时交通管制。
从这个时间点开始,事态急转直下。9日上午,河南开封官号连推多条言论,倡议大学生不要扎堆骑行,对社会要有责任心,要激情更要安全,并珍惜此次全社会的保驾护航。下午,美团、青桔、哈啰单车联合发布公告称,如果骑车越过四环,就自动锁车。郑州市公安局同日发布交通管制通知,决定自2024年11月9日16时至10日12时,对郑开大道郑州段非机动车道实施禁行措施。
随后,网传郑州多所高校进入封校状态,解禁时间不明。多位受访者证实了封校的传言。15日,三间共享单车公司各自宣布在郑州暂停运营,恢复时间另行通知。
跟著官方舆论一起转变风向的还有社会舆论。
国内舆情监测企业智慧星光在此次夜骑风波后发布事件舆情监测报告,相关舆论从9日凌晨开始暴涨,正面舆论信息仅占比1.21%,几乎没有数值起伏;负面舆情信息占比14.79%,且有明显增长。
不如防范于未然,一刀切
社交媒体上,夜骑相关帖子下流传著一种重复的回复:
“辅导员是不需要体谅的,单车调度费是不想交的,两边交警和帽子叔叔是应该连轴转的,环卫工人、开封的景点工作人员是应该加班的,上下班找不到共享单车、被堵在路上的社畜是活该的,住在附近被吵的睡不着觉的人是接不住‘泼天富贵’的。问就是 #passion# ,说就是爹味,批评就是‘扫兴的大人’。不允许有任何相悖的观点,所有工作人员就应该为他们擦屁股,真是自私透了。体测是要崩溃的,但凌晨是要骑车的。自习室里是要玩手机的,宿舍里是要躺着的,目标是不清晰的,但假是可以请的,风是要跟的,青春的意义不是自我成长,而是自我感动。”
有部分骑行的学生对这种舆论感到愤怒。晨曦也觉得不满,“如果没人去跟风,经济怎么带动起来?”但学生们的回应是弱势的。骑行之后,郭怡在小红书发帖,收到30多则回复,多半都是负面反应。
舆论的愤怒中,一部分来自未骑行的学生,因为封校,他们的生活受到牵连。另外,大量涌入开封的单车不仅造成市区内的拥堵,也“抽空”了郑州的共享单车。有不少市民在网络上表示,自己上班、出行找不到共享单车,导致“平时骑几分钟的路要走20多分钟。”
管控的压力传递到单车调度员、交警和高校辅导员身上。有辅导员发帖称,自己不得不加班“捞学生”。由于8日骑行人数庞大,有学校要求掌握外出学生动态,在特定时间统计不在校人数和夜骑人数,请假回家的学生得联系父母确认是否在家,请假外出的要共享定位,去夜骑的得确认安全和要求尽快返校……此后的周末,辅导员还需要到岗,紧密监测外出学生动态,组织班委一起查寝。
罗勇曾在郑州的民办学校做过6年辅导员,他很能理解辅导员的压力。这些来自社会,家长、教育局传递给学校的压力,最终落到了辅导员的身上。罗勇说,日常工作中,安全、教务、学生科对接的都是辅导员,在学校管理者的眼中,辅导员也是学生第一责任人。
一旦学校内出现安全事故,即使辅导员工作得再好,一切工作成果都归零。罗勇表示,教育部门对学校的考核中,安全和稳定也是重要的占比,“基本上我感觉占到百分之六七十。”倘若出现学生安全问题,引发舆情,基本上学校评优评奖、申请项目、荣誉,都会被一票否决。
因此,学校的首要任务不是确保学生的学习效果,而是学生的安全。他分析学校在此次夜骑中的管理逻辑,“几万学生去夜骑,一旦爆出来学生的安全问题,社会的矛头马上就会指到学校。与其这样,不如防范于未然,直接一刀切。大家都先别出去,等这个热度过去再放开。”
这种“一刀切”的作法,或许来自于疫情期间学校全封闭管理的经验,“(学校)尝到了甜头。”罗勇说。
“说不上来谁错了,但是又好像大家都错了。”
风波之后,10日晚,郑开大道已恢复非机动车道通行。由于学校封校、共享单车“跨区锁车”的限制和舆论谴责,如今骑行的人数锐减。向开封进发的人群中,大部分人骑的不再是共享单车,而是公路山地车。交警驻守在公路上,尤其留意骑共享单车的人。
遭遇锁车后,李祎和朋友们不得不坐在马路边,焦虑不安。
李祎不解,“为什么别人的单车不锁?”路过的骑友分享了学生之间总结出的破解攻略:将手机定位关闭、不随意停车超过2分钟。路上有学生即便停车和骑友们聊天,也会特意手推推单车,一直保持前后轮移动,避免锁车。
李祎和朋友骑行一小段距离后,虽然开心,但路上的热闹氛围已经消散,他觉得一切变化得太快。最终李祎和朋友们放弃骑行旅程,选择打车前往开封。
骑车不受欢迎后,有人决定徒步。张微是其中的一位。晚上10点,他裹著羽绒服,挎著斜挎包,独自一人向开封步行。他在郑州上大四,因为怕受到学校责罚,张微不愿意表明学校的名字,对待提问也稍显紧张。张微介绍,他的学校已经实行封校管理,但对大四应届生管理相对松散,住在校外的他并未受到实际影响,于是决定摸黑,徒步“继续去吃开封的灌汤包”。
进入11月以来,这是张微第三次前往开封。他在11月初曾和同学两度骑行到开封,专程去领取万岁山景区给大学生免费提供的年卡。谈及11月8日晚上的骑行大军,张微心里有预感人会很多,才没去凑热闹。
路上骑行的人少了许多,仍有不少学生在郑州和开封的交界处逗留,在悬挂“开封市界”和“开封欢迎您”的蓝色路标前合影留念。不过,一有人聚拢、停留,拍照打卡,旁边的警车便会拉响警笛,缓慢地在人群后行驶,压迫前面的骑行人员向前走。
10日,梅雨的学校也封校了。次日解封后,学校开始查寝。她觉得封校的做法是“一刀切”,但她接受这一后果。“可能学校也没其他办法了吧。给我封起来我是接受的,因为学校就是不想让我们乱跑,”梅雨说。
郭怡和梅雨的想法相似,觉得骑行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比如有人乱扔垃圾,又是半夜凌晨,人太多了。但也有好的一面,比如骑行的人会等红绿灯,会给同行者加油打气。我也没有办法说夜骑不对,毕竟我自己也去了。”
而为什么事情会走向后来的发展?她回答不上来。“说不上来谁错了,但是好像大家都错了。”
(文内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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