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时任伦敦市长 Boris Johnson (约翰逊)以香港作为访华之旅的最终站。他坐专程由伦敦运到香港的新红色双层巴士,宣传巴士环保技术。到达湾仔码头,约翰逊被镜头重重包围,任职通讯社的摄影师张子冲在其中,拍下他挥手的一幕。“那时觉得这太普通了。只不过事后回想,原来曾经香港是一个他们会想去 sell 的 market,或者国际上会重视的地方。”张子冲是香港人,他说在赚钱的年代,政要访港是平常事。
后来,2017、18年,中美关系恶化,张子冲发觉访港政要和政经盛事减少,但紧随的2019年反修例示威,又把香港带回聚光灯下。直到近年,疫情和国安法落地后,香港趋“平静”,影像变“闷”,张子冲更难发掘新闻,行家亦变少。他十多年前加入外媒时,全港有三四间通讯社,每间有一两位摄影师,现在跌至一位或只请兼职;而且“外国人都走了”,他估计现时通讯社中仅剩一位外国人摄影师。
根据2020年立法会文件,有约80家海外传媒机构在香港设有办事处。端传媒向政府新闻处查询最新驻港外媒机构和记者数字,新闻处提供的新闻发布系统名单(GNMIS)显示,现时非本地及大陆媒体有73间,至于驻港记者人数,新闻处未有提供。惟新闻处未有按机构离港而更新名单,例如早前宣布将业务移离香港的自由亚洲电台(RFA)和《纽约时报》仍在名单上。
2019年示威距离至今5年、国安法落地4年,外媒记者遭拒签证和入境的消息时有传出,他们成为政府新设“反驳队”的针对目标之一,近日《华尔街日报》(WSJ)也在争议声中解雇记协主席郑嘉如。在后国安法年代,外媒怎样报导一片肃静的香港?在外媒机构工作的记者如何争取报导香港新闻故事?在亚洲,外媒的关注点目前移到哪里去?端传媒访问了7位在外媒机构供职的香港记者、外籍记者、摄影记者和管理层编辑,另外也走访外国记者会主席及新闻系学者,疏理近年驻港外媒的变化。
大新闻“消失”
今年六四前夕,外媒记者方妍芯准备了专题报导的故题,但被上司拒绝了。她觉得,“因为它没 news peg(新闻题材),亦不被认为对国际读者有吸引力。”这与政治敏感无关,而是“真的对这件事没了兴趣,自然就不想放那么多 resource 进去。”她又想过访问以前在中大研究六四的历史学者何晓清,她在被拒工作签证后遭中大解雇。但编辑觉得何和大学之间的问题“可能变成劳资纠纷”,而且“就算她不在香港,都还在研究(六四)。”
在香港本地媒体和外媒工作超过10年的她说,这几年香港政治新闻太多,审查、打击公民社会等方方面面都写过,世界对香港新闻的胃口已经缩小。同时,现在是“打压到无可打压的”,政治转变“琐碎化”,记者很难再有鲜明和大规模的对港报导。
本地传媒的新闻可每日更新,逐小记录和积累变化,但外媒核准报导的门槛高。方妍芯说,“要不就是很严重的审查(新闻),要不就储一段时间,当一个现象去写。但如果写现象的话,我去年写过这现象,我今年又再写审查这现象,这个故事很难说服你的编辑。”
她举例,黎智英案是最国际性的国安案件之一,但随案件审讯延长,公司也跟方妍芯说不用每日听审,把原本不多的资源和人手放在其他报导上。她又说,案件当中的技术性细节,本地媒体如《法庭线》会跟进,但国际新闻未必会仔细探讨。
“作为每天生活在这里的人,作为一个报导这里的新闻的记者,你知道这对社会很重要,然后世界都应该知道这些事。但是你所身处的媒体,与你的关注和重视程度未必一样。”她说。
回到2014年雨伞运动和2019年示威发生前,方妍芯认为,香港与外国是经商贸易、金钱来往的关系,本地政治也未必是关注点。不过,香港人以激烈且前所未有的方式争取公民权利,“而他们 stand up against 的是中国”,所以才在2019年震撼国际,将世界对香港的关注度推至新高。
“然后它(运动)失落,被压制、被消失之后,余下本地人生活 day-to-day 承受的压抑和 suffering,世界未必那么高关注。”方妍芯认为,反修例运动延伸出来最严重的后果,是外国制裁香港,但外国仍会承认一国两制,“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已经 settle 了。”
这五年间,世界在转。2022年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国际政治对亚洲的关注转移到俄乌战场,而报导战争需要资源。方妍芯觉得从那时起,外媒对香港的关注下跌。“香港的情况对香港是差的,但香港的情况在世界上不算太差,你很难靠‘这本书被审查、那个人被怎样’去再引起他们的注意。”
在外媒工作的香港记者施加宜记得,她在国安法后每天清晨6时检查电话讯息,看看有没有重要人物被捕。她数算各个拘捕行动:黎智英、支联会前主席李卓人及前副主席邹幸彤、民主派初选案47人等等,这些人物有知名度、是大新闻;加上《苹果日报》和立场新闻在2021年停运,“全部都可以讲到香港的自由怎样一步步倒退。”同时,他们亦报导疫情政策、企业因而离港等。
不过2022年末后,她看到部分香港新闻的留言减少,同时国际新闻机构的关注点移至俄乌战争,以及中国经济和中美外交等。后来,施加宜被上司分配中国新闻的工作,帮忙资料搜集和访问,兼顾香港法庭的审讯进度和新闻。当香港发生 Google 下架反修例歌曲《愿荣光归香港》、或牵涉国际企业和较新鲜的政治审查事件,或是跨性别人士换证案等涉及重大公众利益的新闻时,他们也会报导。
对记者的个人成长来说,她觉得多接触香港以外的新闻是好事,但在人手有限下,有时中国大陆的新闻更紧急,便比香港新闻优先处理。她觉得外媒也想尽量报导香港,但世界各地不少政治动荡,譬如缅甸和在2013年爆发内战后陷入饥荒的南苏丹。外媒资源有限,未能事事关注。
“作为香港的记者,会觉得我们的 coverage、我们的故事是 deserve to be told。但是在资源和coverage 有限时,其实很多 region 都争不到(版面)。”施加宜说。
香港政治新闻的题目被打回头,方妍芯的上司希望她发掘其他领域的新闻:“经济、金融、商业,或者关于气候变化、科技,比如 AI。Formula 是这些 category × 香港 × 世界关心,最后等于什么呢?其实很少的。”
过去几年,方妍芯形容世界对香港的关注是 “exceptional”,本地人也对外媒累积了期望,希望外部关注能推动本地人权状况和政改进展。对于她和驻港多年的记者来说,他们仍著眼本地,“但是工作环境或者采编方向不能再满足他们写这些了。”她形容这是一种“很贴身的困境”。
香港渐趋 “平静”和“沉闷”?
回想2019年反修例示威,香港受到世界注目,张子冲的通讯社从各地调配人手到港帮忙。据他估计,高峰期有一二百个外国摄影师、和一百多间外国电视台来港。香港示威长期占据国际新闻版面,张子冲觉得这与中美角力有关——香港为美资公司的亚洲重要据点,港人在世界最大国家之一的中国争取民主,结果将牵连甚广。
示威落幕、国安法实施后的初期,张子冲察觉香港人变敏感,不愿意就政治议题受访或上镜。后来,新闻题材由街头抗争,演变成大搜捕和审讯时间以年计的法庭案件。一开始,张子冲仍会抽空到法庭外拍摄,但时间久了,外国人上司便向他反映,“不要做这么多。”
张子冲理解上司的考量,“你一个月一次拍这些人走入去,那些是什么人呢?又不像黄之锋有名。对外国人来说,2019年已经过去了,2020年都过去了,现在继续做 Court case,是不是真的有客户有兴趣要你的照片呢?不如你将资源、时间去做其他事情。”
而且法庭本来就禁止拍摄,多年来,摄影记者一直想尽方法拍摄被囚者的脸容。如黎智英、47人案等,摄影师以往会到荔枝角收押所的后山,等待还押人士步出登上囚车,但现时惩教署已经改变上下车的位置。2024年6月,终审法院处理“818流水式集会”案,当时警方安排的传媒拍摄区距离囚车位置约百米、与终院隔了一条马路,在场的摄影记者表示已习以为常。
这些变化愈来愈难以影像呈现,加上距离2019年示威已有5年,张子冲认为对于要兼顾国际的外媒来说,相比缅甸和中国的自由状况,“香港情况不是特别恶劣。”
不过,另一名在国际媒体报导香港和亚洲新闻的外籍记者 Flora,不认同外媒不再如以往关注香港。她解释,这与疫情期间的出入境限制有关,使外国记者不能来港;而且国安法后,法庭审讯漫长,而传媒资源有限。她相信很多媒体都有计划如何报导黎智英案,只是碍于审讯一直胶著。她说,“新闻内容转变,改变了报导新闻的方法,但这不代表新闻没被报导。”
香港一直是外媒之都,虽港府近年对外媒的态度有所转变,但 Flora 觉得港府仍然视外媒驻港为好事,希望其报导香港经济,而有不少商业刊物在港有其他生意,例如终端服务。她说,香港政府希望机构能“顺从”和可以符合“新做事方法和系统”,但对于“不有利于官方叙述的传媒”,Flora 说,港府会有很多方法惩罚他们。
另一方面,张子冲观察到不只是大新闻正在“消失”,香港社会上具创意、会受国际注目的活动也持续减少。由民间、经济至政治层面,在香港举办的活动愈来愈少,这是外媒报导香港新闻减少的“死因”之一。
今年七八月的夏天时份,香港中环海滨放置以“世界奇观”为题的白色充气装置。活动虽为今年盛事之一,但张子冲没有去拍照,因觉得“画面不够有趣和漂亮”。他说外媒的审美眼光很主观,拍前他会思考:“外国人想不想花两三秒打开这张照片?”他觉得不会。
说起从前,“香港有很多外国人住,每逢礼拜六日会搞活动:不穿裤子坐地铁,很无谓的活动,但是你感受到社会有点创意、有些事想做,可能是 social movement、LGBT 团体搞活动去推动一些事,或者纯粹很无聊的‘枕头大战’。”张子冲说这些题材非国际大事,但画面有趣,也关系到在港外国人的生活,外媒会感兴趣。更重要的是,这些事可以体现“香港和国际在文化上是同一水平。”
不过自国安法和疫情过后,这类活动失去踪影。张子冲猜想,可能外国人和有创意的搞手离港、不敢再活动,或政府不批出公众集会的申请。“香港社会变得越来越静,越来越单一文化。”他说,“好像每个星期只有李家超、邓炳强出去说话。”另外,他觉得香港的政治环境令国际性活动却步,“不会再搞 WTO(世界贸易组织)的会议了”;而国际企业办的大型商业活动减少,举例今年 Dior 原定在港办秋季男装系列时装展,最后主办无限期押后活动。
加上全球和香港经济疲弱,与十多年前相比,购买通讯社服务的客户和外媒自身的资源紧拙,同时香港的新闻产量愈来愈少;如是者,外媒便不派记者驻港。张子冲从前放假,会请一位摄影师补位,但现在香港新闻少了,重要程度也不如以前,他会待有大事发生才找人帮忙。
等不到政经大事出现,张子冲近期出差多了。他在港时,转拍一些软性新闻,例如动漫节、宗教活动、AI 科技等新闻题目。他觉得,现在的香港有点像2014年前和2019年前的气氛——大家去政治、低头赚钱,软性新闻比较多。
外媒从前也做软性新闻,不过他说,“可能会有种落差,就是你经历了一段大家很关心、或者(香港在)国际上很重要的时候;然后你翻转头,变回从前的香港,但是这个香港比那个年代的香港再闷一点,因为连国际的部分都没有了。社会上的气氛没那么活泼,人们没那么自由去表达他们想说的。”
外媒面前的红线
更现实的问题是,外籍记者因签证被拒和风险原因,无法继续驻港。同时间,港府对外媒报导和外媒记者的批评愈益频密,一些外媒机构宣布将总部或办公室撤离香港。
端传媒整理公开新闻,自2020年7月国安法落地以来,至少共有4名外国记者被拒工作签证、3名外国摄影师被拒入境。今年,无国界记者驻台北倡议专员 Aleksandra Bielakowska 遭入境处扣查6小时并即时遣返,她在去年曾入境旁听黎智英案。此外,Flora 向端传媒表示,得悉有外籍记者最近遭拒工作签证,但她不愿公开相关机构和记者身份。
端传媒向入境处查询自2019年至今,每年被拒入境和工作签证的外媒记者人数,以及每年持工作签证留港的外媒记者数字,获回复“没有备存问题涉及的相关数字”。署方指,香港一向对专业人士来港就业实施务实开放政策,包括新闻工作。政府会就每宗个案按香港法律和入境政策处理,包括考虑旅客入境的真正目的、及是否符合一般的入境规定,从而决定是否批准入境。
自国安法以来,政府对外媒的批评也愈趋高调和严厉。今年1月,保安局长邓炳强领导的“反驳队”成立,不时批评外媒有关23条和国安法的报导。当中,自由亚洲电台(RFA)被邓炳强和警方数次点名批评,称其有关23条针对传媒的报导是“抹黑”等。今年23条通过后,RFA 以员工安全为由,关闭成立28年的香港办公室。
除 RFA 外,2020年7月,《纽约时报》指因国安法将香港数位新闻业务迁至韩国,调迁涉及三分之一香港员工。2024年,《华尔街日报》(WSJ)将亚洲总部由香港迁往新加坡,近半驻港编采人员被裁。
以往,香港政府对外媒态度开放,会透过便利签证和商业注册吸引外媒到港设立办公室。1996年,Eric Wishart 从欧洲来港,出任法新社(AFP)的亚太区编辑。那是个“随心所欲”的年代,政府跟外媒关系不俗、时任港督彭定康经常受访。当年香港即将回归,外媒也为此作准备:“谁会来?The Queen 会来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交还给中国后,香港会发生什么事?”
“回归后,没有很戏剧性地改变。转变是近期的。”他说。
1999至2005年,Eric Wishart 到巴黎出任总编辑;后来回到香港出任亚太区总监,并长期定居香港,现时为“标准与道德编辑”,不直接参与香港报导工作。他说,自国安法和23条以来,AFP 一直监测情况,但报导如常,记者人手没大改动,也未见签证问题。
虽然环境有变,但 Eric Wishart 仍觉得还没有“obvious alternative”替代香港作亚太区总部。他说,香港本地记者质素和英语程度高;另外新加坡有反假新闻法,其他地方的设备或签证情况也比香港恶劣,有些地区的罪恶率较高。不过,AFP 本来的网络很广,在很多亚洲地方都设有办公室,若有天要离港或缩小规模也比较可行,但暂时他们并未有相关计划。
“但我们不活在真空中(vacuum)。”他知道很多人因自身的意见被拘捕,也非常留意黎智英案、立场新闻被控煽动案,关注香港同事的情况和记协所遭遇的困境。最近,有本地媒体问他该怎样报导香港,Eric Wishart 回答,新闻业中最重要的还是正确和追求真相。“在这环境下,最重要的是坚持作为记者的基本事。这是你最好的防卫。”
记者参选记协、FCC 的“争议”
外媒记者在香港记者组织,如香港记者协会、香港外国记者会(FCC)等的参与,或者侧面反映了外媒机构、记者自身对政治形势的研判。
近年,记协成为高官和建制媒体针对的目标之一,官方对外媒的指责亦延伸至记协。换届之际,记协前主席陈朗升表示获“有份量人士”劝喻,不会角逐连任,而本身为工会执委的郑嘉如决定参选。邓炳强又称参选人“大部分”是外媒、参选人的组织收取美国金钱。两位当选理事在选举当天请辞,他们为 BBC 记者 Danny Vincent 和关注难民权益组织 Justice Centre Hong Kong 高级政策顾问张皓明。
一个月后,新任记协主席、时任《华尔街日报》(WSJ)记者郑嘉如(Selina Cheng)亦被 WSJ 以“职位重组” 为由解雇。被解雇当天,她表示上司此前曾施压要求她不要参选记协主席,指她的记者和记协职位“无法共存”,又说 WSJ 的员工不能“在香港这类地方”推动新闻自由。她说,“香港媒体面对的恐惧和不安,已影响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华尔街日报》管理层。”
记协由澳大利亚记者史栢敏于1968年成立,好一段时间由外国人担任执委,直至有华人记者推动记协本地化。今年,更多外媒记者欲参与记协执委,作为本地记者,郑嘉如认为是因为香港新闻自由状况转差,波及海外传媒,他们多了动力加入记协维护业界权利。“太平盛世或者相安无事时,大家可能去 FCC 喝酒吃饭,但是去到时势比较困难的时候,大家会更加想出一分力。”
她认为,公众热切关注 WSJ 在相关情况下做出的解雇决定,与大家一直对传统外媒机构抱有期望相关,“当它 link up 不到这种期望的时候,大家就会有很大的失望和反差。”
而郑嘉如并非孤例——外国记者会 FCC 主席 Lee Williamson 向端传媒表示,上年换届选举中,有外媒记者有意参选主席,但不获雇主批准,“因为这被视为太过公开(public),可能太有争议、太有风险。而且有机会影响他们的工作签证,有代价。”
Lee Williamson 是上届选举的唯一候选人。当选时,他是国际时尚杂志《尚流》(Tatler)记者,之前为大陆的生活杂志工作,未曾涉猎政经类新闻。他知道自己的背景跟以往的 FCC 主席不同,“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被提名和当选为主席,因为我可以、也愿意竞选,然而其他人的雇主不允许。”
这几年来,FCC 风波不断。2022年4月,FCC 时任主席瑞凯德(Keith Richburg)宣布以“不希望无意犯法”为由停办人权新闻奖;该届比赛中,被停运的立场新闻获多个大奖。
煞停新闻奖的决定备受批评,有会员质疑与租约有关,因身处政府物业的 FCC 当时须每7年更新租约,而租约原定在2023年1月届满。直到2022年11月,FCC 会址获政府续租,但租约缩短至3年,并在合约新增国安条文。2023年5月,前特首梁振英出席 FCC 活动,再引发争议。
Lee Williamson 说他不能为前主席说话,而他希望 FCC 是“一把强而有力的声音去维护新闻自由。”“这是我们每日走的纲线。”他说,一面是“坚持使命、我们相信的事、原则和价值”,另一面是“确保我们明天还在,能够坚持这些原则和价值。”
他上任之时,FCC 引入新机制,在发声明前须先问法律意见及联络港府部门,Lee Williamson 说新操作是为了释除一些会员的忧虑,又表示不是为了征求政府允许,而是想建立对话。今年2月,FCC 举办以23条为题的研讨会,请来行政会议召集人叶刘淑仪、港大法律学院教授杨艾文、陈朗升作嘉宾。Lee Williamson 说,很多公民团体已解散,FCC 能做的是保持开放并继续为相信的事发声——而他相信那次活动是全港仅有、围绕23条立法的公开辩论。
15年前初搬到大陆时,Lee Williamson 曾教过一年英语,“第一样要学的,是不要谈论‘3 Ts’:Tibet, Taiwan, and Tiananmen Square。”他认为大陆的新闻自由环境比香港恶劣,而且持续多年,人们有先例分辨内容可否报导,红线明确。不过,香港的政治还在改变中。踏入23条立法后的第5个月,“以外媒和本地传媒来说,还没见到很大型的改变,但这不代表将来没有。所以对在港的记者来说,确定性会低点。”
大国角力重心的转移
郑嘉如在2022年入职 WSJ ,专责报导中国电动车行业和能源议题。过去两年,她并未到大陆采访,一来因为疫情,网上亦有很多资讯和活动;而且电动车公司会到香港集资,她会趁公司高层到港时与他们会面采访。
她指,香港金融业90年代起发展迅速,国际和内地企业到香港集资上市,外国投资者会关注香港,也吸引了外媒报导香港。她提到现时仍有不少财经新闻机构驻港,原因可能是研判财经新闻的敏感度不高。
郑嘉如认为,香港仍是报导中国大陆财经新闻的跳板,而财经、商务和地产类的新闻也需要记者在地,跟律师等打交道,取得独家消息。不过中美脱钩之后,香港和大陆的外资减少,而现时香港经济下行,也可能降低对这类新闻的需求。
她离职前,WSJ 香港办公室的记者“99%”报导中国大陆。至于香港新闻,在反修例运动期间,公司曾增加报导人手,近年的关注点转为政治案件,港人公民权利和在港外资新闻等。后来社会沉寂,香港新闻自然减少。她指,WSJ 从前也未有大幅度报导香港,现在只是“回到本来的状态。”
另一方面,在过去两三年,郑嘉如留意到有资深编辑和记者因香港疫情期间封关,搬到出入境管控较宽松的新加坡,所以办公室的重心一早移到新加坡。这些新闻工作者带同家人在新加坡落脚后,即使香港“复常”,也未必会选择回港。
多年来,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李立峰不时应传媒邀请受访,他察觉到外媒对香港新闻热度的减退:“起码2019年的时候,(新加坡)《海峡时报》经常找我,但是后来这两三年完全没有了。”
以往香港得到外媒关注,李立峰认为原因之一是地理优势——除了被派驻香港的外媒记者,报导大陆新闻的驻华记者亦会在等待签证期间,或为了休息来港,同时报导香港。另外,“香港本身的确有事发生”,而这些事与中国和世界有关。李立峰解释,香港位于“帝国边陲”,既是中国一部分,但又受西方影响,是大国角力的场所。无论是雨伞运动或反修例示威,“不只是香港的事情,而是对整个中国政治可以有 implication(影响)。”
但近年香港政治“没事发生”、经济转差;政治之外,在香港发生并有国际影响(international implication)的事情也变少了——他举例,2013年斯诺登因揭发美国政府的电子监听计划而被通缉,逃至香港匿藏,引来外媒来港报导。
“过去两三年,随著格局的转变,香港真的归入了去中国一部份,这件事(在港发生的国际大事)弱化了很多。你反而看到现在的大国角力显示在哪里——很多事移到了台湾。”此消彼长,李立峰感觉到外媒对台湾的关注提高。
台湾外交部回应端传媒查询,指2018年底,驻台国际媒体有49家,来自14个国家,共91位记者;而截至今年7月30日,驻台国际媒体大幅上升至79家,来自20个国家,记者数目新增接近一倍,共171位。外交部指驻台外媒增加,证明台湾“保障言论及新闻自由之成就,并广受国际社会之肯定。”
因台湾新闻渐受重视,来自香港、在外国电视台工作的记者 Eric 在两年前被公司由香港调至台湾工作。Eric 在外媒任职约7年,曾在2019年示威跑前线,也报导国安法和有关案件。直到2021年,他的公司从香港的亚太总部安排包括 Eric 等几个员工出差台湾,后来更直接设驻台办公室,Eric 自此长驻台湾。此前,他公司在台没有人手,只聘请特约记者(stringer)。他亦认识从前驻港的台湾外媒记者,现在回到台湾来。
他说,外媒对台湾关注正逐渐增加,因近年中国实力变强、对台态度强硬,《经济学人》更直指台湾是“全球最危险的地方。”同时,香港有关国安法的报导,都是“as expected”或“cover 过了。”不过,他也察觉驻台外媒报导的离不开政治,如两岸关系、台美关系和军事事件等,而非本地议题,另外比较热门的是半导体新闻。
2019年示威时,Eric 知道报导获国际关注,便想努力记录时代,但同时保持抽离。不料几年后,香港在国际上的存在感又跌下来,对于这种落差,Eric 却说,“我觉得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令到大家关注度一直都这么高,所以反而是趁大家关注的时候,找机会去写文章,多讲香港。”他自己也会订阅香港独立媒体或记者,保持对香港新闻的关注。
做香港新闻,“每天像十八铜人打过去”
香港新闻行业的变化,对一些在其中工作的记者造成内耗。
今年,方妍芯踏入记者生涯第十多个年头,职涯的一半时间,均是处于示威和香港剧变之中。直到现在,她认为记者的职业“高消耗,但低回报”:“我现在写 pitch、写故事,我次次都要十八铜人这样打过去,对于我来说是愈来愈 consuming 的事情,reward 又愈来愈低。我可以 engage 到、真正推动到的本地议题又愈来愈少。”对于日复一日的挣扎,她感到疲惫。
她愈说愈激动,想到香港和行业状况以及自己的身心,已经萌生转行的念头,“我没有那么大的 conviction,life goal 就是做新闻。”
方妍芯说这是大趋势,她并不会很失落。但当走到尽头,她会不甘心,觉得自己、自己所在的机构和行业没付出更多努力。她想著,唯一可检讨的,“就是自己没挖掘到更好的材料。”但新闻业流失率高,近年环境令断层更严重,行家之间也有竞争,方妍芯希望有人能指导和切磋,却找不到。
至于张子冲,他经常思考“究竟香港有没有新闻是值得留下来做呢?”、“会不会留在香港是浪费时间呢?”他说青春有限,摄影需要体力,可能只能多做十多二十年;几年之前,他会想在香港退休,但现在对到异地工作的机会持开放态度。
但其中仍有很多内心的矛盾,“最差的情况可能都发生了,除了打仗之外。香港还可以怎样差呢?也会有种我想留在香港看看的挣扎,跟其他香港人一样。”他笑道。
不过他还有东西想拍, “做外媒,永远都有一个问题,就是跟本地媒体比较,做的事情不会很贴地。我其实很想做一些很 human 的故事,但是我们(通讯社)的性质是不会有兴趣。”他希望在困惑中继续思考,“这么多年来,我都想能够平衡到这两件事:做一些香港人关心的事情、香港在历史上会留纪录的事,而同一时间又可以满足到客户的需求。”
(为保护受访者,张子冲、方妍芯、施加宜、Flora 均为化名。)
(端传媒实习记者伍嘉敏、陈叻、钟蒨宜对本文有重要贡献。)
「打壓到無可打壓的」
仍然在外媒和香港媒體工作的記者,他們所承受的精神壓力比幾年前更隱形,若是他們因失落和安全問題加速離開新聞業,又會造成行業中的經驗斷層?令人擔心。
好文章,新闻业也算是有代表性和反应迅疾的行业了,“春江水暖, they先知”,对比刚看的讲金融业私人银行的文章,行业感受度是分前后的。
如果我無記錯的話,端傳媒開辦之初,曾講過會投放資源去報導東南亞各國的新聞。
柬埔寨、老撾、緬甸、越南、泰國、馬來西亞、汶萊、東帝汶、印尼、菲律賓……
謝謝端、謝謝記者,謝謝每一位努力爭取空間、繼續報導香港的傳媒工作者
同想知道端传媒自己对这些问题的看法。
回一下下面。沈旭暉的節目好像停在2020、2019年的時空,天天都在說美麗新香港。不是不可以說,而是這真的是天下萬物的唯一答案嗎?沈旭暉的節目是給人這種感覺。
樓上說的是對的。所以擔心端的讀者會不會越來越少,畢竟世界上的事情越來越多並不是照著讀者的口味在發生了。如果迎合讀者的口味的話,或許沈旭暉的節目更合適?日日聽佢節目應該都可以持續感到自己活係舊日香港bubble中。
很不幸,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死一个欧美人引发的新闻效应远超死100个巴勒斯坦人。我不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但很可惜,商业社会里,顾客就是上帝。如果端传媒不报道香港,不报道大中华地区,而只是天天报道加沙,报道印巴,报道俄罗斯,或者是在香港的加沙,印巴,俄罗斯人的故事,这里很多人都不会为他付费,包括我,也包括你。
偏題一下:香港故事這個terms已經被特區政府大外宣玩壞了🙈,我看到標題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大外宣的意思。
#香港故事 sorry for typo
#flea
能理解香港的處境,然而這篇文章的寫作不就說明了很多問題嗎?比如說到外界環境的變化,列舉了很多卻未提到加沙,加沙的屠殺和牽動的中東局勢顯然在2024年比烏克蘭更吸引各種關注吧?而談到外國人不在香港活動的部分,生活在香港能注意到白人文化或許在減少,但印巴(今年許多移民受困的案例)人、菲律賓人、仍然很可見,中環週末更是變成菲律賓flee market要出動大批食環企係環球大廈下低。在香港能聽到俄語的頻率也明顯變高。大家說的都對,2020年之後香港已經不可能再在中美競爭中間有獨立的一席之地了,也因為這樣關注在減少。但世界本身也在變化,如果回不到過去,但每天仍有那麼多非歐洲非美國的「國際勢力」穿過香港,香港記者還寫不寫這些新聞?或者覺得它們已經不是「香港股市」了?
//台灣是「全球是危險的地方。」同時,香港有關國安法的報導,都是「 as expected」或「cover 過了。」//
第一個引號不通順,第二個引號多了一個空格。
樓下提到外媒喜歡奇觀式新聞,這點確實不假,但是老實講,本地媒體還是內地媒體台灣媒體,大多數都是如此。除了少數付費媒體,誰還不是這樣?要不是緬甸軍政府被打得節節敗退,真沒多少媒體還在關注PDF的近況。
端本身就是一間總部移出香港的媒體,很想知道在這篇報導中詢問的這些問題,端自身會怎麼回答。
外媒太喜歡奇觀式新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