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三十多岁的湖南人米奇决定离开中国去走线。他收拾了轻便的行囊,告诉父母自己要出国旅游,怀揣着五万人民币现金,登上了前往埃及开罗的航班。然而,跟众多赴美的中国走线客不同,米奇没有继续往西飞往中美洲的厄瓜多尔,而是转机到同样对中国公民免签的东欧国家波黑(Bosnia and Herzegovina,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
米奇走线的最终目的地并不是美国,而是欧洲。尽管走线欧洲的热度远不及美国,近一年来,欧洲走线正在悄然兴起,成为中国走线客“润”出去的另一选项。
米奇也研究过走线美国的线路,但他评估,欧洲走线比美国更容易。“因为走过去的话,应该时间更短一些,”他说。
当我最初联系上米奇时,他刚抵达波黑数日。他坐长途大巴从波黑首都萨拉热窝到了西部边境城市比哈奇(Bihac),准备偷渡进入克罗地亚。米奇打听到,从比哈奇走山路大约12小时就能到达克罗地亚。在去年1月1日,克罗地亚正式加入申根区,这意味克罗地亚与申根区其他国家之间的海陆空边境管控不复存在。如果一路顺利,米奇计划坐公车、火车等穿越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意大利、奥地利,几日之内就能到达德国,他打算在那里申请政治庇护。比起美国走线数十日的跋涉,这条路线似乎更为省时省力。
端传媒调研发现,这是目前中国人在欧洲走线的热门路线之一,属于大名鼎鼎的“巴尔干路线”分支。巴尔干路线(Balkan Route)是欧盟最活跃的移民路线之一,通常经土耳其、保加利亚或希腊等国抵达欧盟的路径,其中水路更为人熟知,但其实这一名称涵盖了海、陆路非常规移民路线。2010年“阿拉伯之春”爆发后,数以百万计的难民经巴尔干路线进入欧洲寻求保护。2015年,叙利亚男童艾兰·库尔迪(Alan Kurdi)与家人巡水路偷渡到欧洲,途中在地中海遇难溺毙。他的遗体卧倒在沙滩上的照片震惊世界,也成为欧洲移民危机的标志。
十多年来,巴尔干路线不断变迁,边境执法机关与移民仿佛在打地鼠游戏当中循环往复,一方严加围堵,另一方却总能找到新的门道突围。由于沿线国家严加管控边境,最初的偷渡主干道已基本封闭,却衍生了许多支线通道。唯一不变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依然试图经巴尔干半岛进入欧盟。
今时今日活跃在巴尔干路线上的移民主要来自巴基斯坦、孟加拉国、叙利亚、阿富汗、伊朗、伊拉克、撒哈拉以南和北非。从去年开始,这条欧洲走线的路上,开始出现了零星的中国人身影。
Go game
“几年前我就想润出来,但是没有资金,”米奇告诉我。
米奇原本在湖南老家以维修家电为生,虽是小本买卖,但日子也算过得安稳,在疫情期间生计也没受太大冲击。不过,他却总想“润”出去。据他自述,他曾因在网上发表批评政府的言论而被找去“喝茶”。多年前在外地打工时,他因被拖欠工资而上访讨薪,从此每到中国开重大政治大会前夕,他总觉得有车在跟踪他。“在国内的话,政治环境越来越窄了,言论自由打压得很厉害,所以我就出来算了。”
存够旅费之后,米奇迫不及待来到了波黑。在边境城市比哈奇,他遇见了一对来自广东的夫妇,三人相约结伴跨越边境。为了躲避边防巡查,他们在傍晚天黑后出发,赶在次日清晨抵达克罗地亚。
在巴尔干路线上,米奇尝试的偷渡不叫走线,而被普遍称作“game”。无论是穿越山林、河流,还是翻围墙、跳火车,移民将所有非正式越境欧盟的尝试都统称为game,这一词汇也在人口贩卖的蛇头、人道组织、难民营管理部门之间通用。有研究巴尔干路线的学者指出,这个令人玩味的称呼凸显欧盟边境政治中的权力结构,当局设下重重关卡,移民则想尽办法突破。它还反应了移民的一种自豪感,他们屡战屡败,不久后却又能满血归来,为了通关,永不放弃。
跟我分享他“go game”的计划后,米奇在网上消失了两天。等他再度上线,他无奈地告诉我,game over了。
因为体能水平不同,他与广东夫妇在山林中走散了。米奇在清晨独自抵达克罗地亚边境的马路,没找到公交车站。有一辆路过的汽车停下来,司机向他索要30欧元路费,他嫌贵而没有上车。不到十分钟后,克罗地亚警察发现了他。
“我跟他说hello,他就凶我,叫我不要说话”,米奇说,配备冲锋枪的警察开车将他载到岗哨,之后再送他回到山路入口。“他(用手电筒)给我照路,叫我走前面,然后叫我自己走回去。”
警察将非法越境的移民立即强制遣返,在当地被称作“pushback”。被克罗地亚警察pushback之后,米奇不得不又在山林中跋涉了十几个小时。也许是因为太累了,他在树林中一度出现幻觉,不时看见远处光影之间有人或成群的野兽经过。等到终于返回比哈奇,他已饥肠辘辘、筋疲力尽。没过多久,原本和他结伴走线的广东夫妇同样遭遇pushback而折返了。米奇还听说,另一名中国走线人被克罗地亚警察没收了护照和财物,还被警犬咬破了衣服,只能向中国大使馆求助,返程回国。
在巴尔干地区为移民提供支援的NGO“无名厨房”(No Name Kitchen)发言人Barbara Bekares告诉我,移民遭遇警察暴力执法和没收财物的情况并不少见,她还强调,pushback实际上是一种非法行为。难民在进入欧盟境内后,有权申请政治庇护,并留在欧盟等待申请审批,但在实际操作中,这种程序正义往往无法实现。“人们进入欧盟,每当警察见到他们,就把他们pushback,”Barbara说,“过程当中警察可能使用暴力,甚至打儿童。”
有时,警方的pushback甚至涉嫌种族定性(racial profiling)。根据媒体报道,在2019年,有两名尼日利亚大学生在克罗地亚参加一项体育赛事,却在街头被当地警察带走。这两名学生称,警察用枪威迫他们签署离境文件,将他们遣送到波黑的一处难民营,尽管他们此前从未踏足过波黑。
“我认为这是由于种族歧视。通常这不针对中国人,但影响来自阿富汗、叙利亚、北非等地的人,”Babara说。她指出,欧盟敞开怀抱欢迎过百万的乌克兰难民,但对其他企图越境、来自欧洲以外地区的移民态度迥异。欧盟向包括波黑在内的“缓冲国家”施压,要求加强警备,打击非法移民。
Babara是西班牙人,当年看到小艾兰的海难照片后,她开始关注巴尔干路线上的人道危机,搬到巴尔干半岛来参与人道援助工作。谈起欧盟的边境政策,她深恶痛绝,不满自己的税金被花到她不认同的地方。“边境的问题是由于欧盟不人道的政策,他们对待人们的方式就好像他们不配来到欧洲一样,”她说。
为了给欧盟边境的移民提供人道援助,无名厨房在巴尔干半岛多处设站点,为他们发放食物、衣物,提供淋浴设施等基本生活所需。“我们提供一个让人们感觉舒适的地方。你可以淋浴、更衣、玩游戏、踢足球,你可以当一个正常人。”
Babara说,无名厨房的志愿者曾在去年春天在波黑边境遇到零星的中国走线人。另一家关注巴尔干移民危机的NGO“Collective Aid”则告诉我,他们的团队在去年10月曾在塞尔维亚边境城市霍尔戈什(Horgoš)遇见25名中国移民,其中约一半是女性,他们当时正在前往匈牙利的路上。
在比哈奇,米奇在无名厨房的志愿者那里领取了面包和鸡肉罐头,以此打发一日三餐。他借住在几个摩洛哥移民的住处,他说不清楚这到底是谁家的房子,反正能打地铺、省下旅费来走线,米奇就心满意足了。
虽然首次走线无功而返,米奇依然雄心壮志,打算休整几天后再走一回,甚至想好了备用方案。“我现在我就不想回国,”他说,“(要是)走不过,我去走美线去啊。”
“润欧”教父
米奇当初研究欧美走线路线优劣时,参考了YouTube博主“加州墨茶”的走线视频。“当时他说欧洲更容易啊,实际上来了以后我发现,现在应该是比以前更加难了,”米奇说。
加州墨茶是走线圈的知名博主,他在YouTube上发表了300多个视频,其中绝大部分与走线相关,目前有近两万人订阅了他的频道。
加州墨茶第一个走线相关的视频是在2020年9月发表的,他在其中自述了他在当年疫情高峰期间“润”到美国的故事。当时他经塞尔维亚转机到美国,持旅游签证入境后申请政治庇护,目前生活在加州。
“其实一开始我就是录着玩,”他说,“我就想留个纪念,没想说我这个频道可以火起来。”
加州墨茶是北京人,之前在中国从事金融行业。在新冠疫情爆发前,他已经感受到金融监管收紧、经济泡沫即将破灭,萌生了移民的念头。“没有爆雷的时候,我就觉得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早就做好准备了。”疫情前一年,他以去夏威夷度蜜月为由申请美国旅游签证,因为充足的财务证明和北京户口的加持,顺利拿到了签证。“因为自己也是刚结婚,也是有度蜜月需求。从头到尾的行程我做的都是真的,就是最后没打算回来。”
刚开始创作走线内容时,加州墨茶的视频只有几百、几千的观看量,但他几乎每个月持续更新,及时分享走线的新变化,渐渐累积了一些粉丝。据他说,他的粉丝里男女老少都有,遍布各行各业,有中小企业主、外卖小哥、事业编制人员,还有码农。“疫情期间健身教练特别多,好多头像秀着肌肉的健身教练。”疫情期间,每次中国国内有大规模封控,他的粉丝就涨一波。“他们身上的共同点就是对中国未来的失望,对现在政治倒退的一种恐惧。像有孩子的,他的孩子接受的教育是他不能接受的。”
加州墨茶说,他之所以坚持做走线内容,也是因为这些粉丝们的反馈和鞭策。有的人曾经想仿效他,申请美国旅游签证,但被拒签了。“他们就说:‘你帮我想想办法,还有没有什么其他方法来呀,真的在国内受不了了’,尤其是疫情封控的时候。我就去帮着大家去做工作了。”
起初,加州墨茶的视频主题主要是美国走线攻略和抵美后的生活指南,到了2022年,他开始发表关于如何润欧的视频,开辟出走线博主的新赛道。从那之后,身在美国的他意外成为了“润欧教父”。
“有些粉丝他实在是经济上比较困难,他来美国他来不起,但是疫情的时候他又想出来啊, 就是那种‘政治抑郁症’吧,”加州墨茶说。他一个标题名为“走线分穷走和富走,太困难就欧洲吧,管吃管住还发钱,又近又容易”的视频,在YouTube上有超过1.5万的观看量。
加州墨茶说,在他接触过的润欧中国人当中,大部分人基于走线成本和福利水平而选择欧洲。
走线欧洲的总体成本比美国低,因为从中国到欧洲飞行距离较飞往中美洲的短,机票价格较低,偷渡的步行路程也比美线要短。而且,随着中国人走线美国的现象越来越广为人知,不少国际航空公司开始严查飞往中美洲的中国籍乘客,如有合理怀疑旅程是以偷渡到美国为目的,航空公司会拒绝为其办理登机。这种情况在欧洲也偶有发生,但尚不普遍。
与美国走线相比,欧洲走线的线路更为多元。“无名厨房”的发言人Barbara告诉我,他们的志愿者也无从得知如今哪条路线更为主流。“我们也在尝试弄清楚。(欧盟边境)政策让人们无时无刻不在躲藏。”随着巴尔干路线主要偷渡点被封堵,移民大军不像往年那么有组织,而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移民四散寻找通关点,经欧盟的边陲国家匈牙利、克罗地亚、希腊、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等进入欧盟。
“因为它是一整个大陆嘛,怎么走的都有,”加州墨茶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你怎么走它都有路。”
加州墨茶还发现了欧洲走线的一条捷径——“跳机”,指的是走线人在欧盟国家转机时,放弃下一航程,在机场申请政治庇护。“我就想了,既然美国可以(申请政治庇护)的话,那应该民主国家都可以。欧洲机场应该也可以申请。然后我就让几个粉丝去试了,就试成功了。”
这条路径可以说是最轻松的走线,一步到位,连走的功夫都省下来了。但这条捷径只能用来润欧,在美国行不通,因为中国籍旅客必须持有美国签证才能在美国机场转机。加州墨茶说,由于有的人不了解欧洲跳机这个途径,或是担心有被拒绝登机的风险,仍然选择飞到巴尔干半岛,然后徒步进入欧盟。
加州墨茶认为,一些走线人青睐欧洲的另一原因是福利水平高,适合躺平。在西欧,在庇护申请人等待裁定期间,政府会为其提供免费住所,每个月发放津贴,还会指派律师为他们提供法律咨询。“看我的粉丝里有那种天天什么也不干,就是拿台笔记本(电脑),然后用这个难民营的网去打游戏,他也不去打工,然后每个月政府发他几百欧元钱,他也过得很开心。”
而在美国,墨茶形容是“鞭子抽着让你去干活”。“美国其实对于难民的福利不是特别好,像在住宿上的问题,你只能是靠自己去解决,你看像纽约、旧金山,那都是寸土寸金啊。”
抵达美国之后,加州墨茶在等待俗称“工卡”的合法工作许可期间,就已经花了近200万人民币的积蓄。“因为我在中国的生活其实就并不差嘛,我在这边我消费也降不了级。”抵美四年后,墨茶和妻子已经生了两个美国宝宝,岳父母也经中美洲走线来到加州一家团聚。最近,他考了卡车司机执照,打算以开卡车为生。他说,要是当年润了欧,他就大可不必工作,可以靠积蓄、政府补助和偶尔做做视频为生了。
梦想终点
25岁的中国小伙子阿宁,也是受到加州墨茶的YouTube视频启发而选择到欧洲走线。
在去年萌生“润”出去的想法之前,阿宁从来没翻过墙。“翻墙要花钱,舍不得,”他说。决心离开中国之后,他翻墙查询走线的资讯,偶然发现加州墨茶的视频里采访过多名在欧洲走线成功的中国人。阿宁留意到,欧洲走线的成本比较低。他心动了,不等想好具体路线和目的地就动身出发,当时他身上总共只有1050欧元。
“就是一路走一路问,这里试一下,那里试一下,”阿宁说。他的走线路线跟米奇计划的类似,先飞往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再到波黑的比哈奇穿越边境到克罗地亚,最终到达德国。那时,他还不知道有跳机这个走线选项。
阿宁称,他在欧洲碰见过几十名中国偷渡客,大部分是跳机来的,少部分跟他一样从巴尔干半岛偷渡进入欧盟。他们大多由于经济原因离开中国。“很多都是在国内赚不到钱了,找不到工作,又有房贷要还,压力很大才出来的中年人,”他说,这些人一心想来欧洲打工,对于他们来说,申请政治庇护只是留下来打工必经的流程之一。
不过,在比哈奇,阿宁遇上了三名跟他年纪相仿的中国小伙子,他们因政治压力而出走。其中一人曾在接受自由欧洲电台采访时说,此前他在河北经营咖啡店,店铺在封控期间被迫关门停业。他对此不满,在社交媒体上发表批评防疫政策的言论,因此被警方拘留数日。重获自由后,这个中国年轻人仍对生活前景感到悲观,决定润到德国,梦想在法兰克福重开一家咖啡店。
刚踏上走线旅途时,阿宁没想好他在欧洲想实现怎样的梦想,甚至连目的地都不知道。在比哈奇,他碰上了巴尔干走线的大部队,与同样途径这里的阿富汗、叙利亚和马其顿等国的移民相谈甚欢。阿宁问了一圈他们走线的目的地。“大家都去德国,所以我们就想着去德国。”他穿越千里的“润”途,此时才有了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德国的难民收容制度被认为相对完善与慷慨,并且已经形成了规模庞大的移民族群,后来者更容易融入,因此多年来德国一直是许多前往欧盟的难民首选的目的地。
在比哈奇,四名中国人没有钱住宿,只能栖身在一处烂尾的废弃建筑。无名厨房的一名志愿者曾经去探访他们的住处,根据她的描述,那里的房顶门窗还没盖好,四处漏风漏雨,空气中飘着一股霉味。地上到处是泥沙、积水和青苔,但起码有瓦遮头。阿宁和朋友们勉强找到一个天花板不漏水的角落,把睡袋和席子铺在地上,凑合着休息了几晚。
不过,阿宁自己一点都不觉得当时的条件艰苦,反而记得自己在比哈奇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那几天正巧风和日丽,他在流经小城的乌纳河边晒太阳,跟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朋友谈天说地。
“我问他们为什么走比哈奇,他们说因为这里是旅游景点,翻过几个山头,对面克罗地亚的城市也是旅游景点,所以车上游客多,警察不怎么查。”阿宁说。
比哈奇附近就是风光迤逦的乌纳国家公园,乌纳河沿岸河水清澈见底,不少游客会到当地徒步、观赏瀑布、水上漂流。而在克罗地亚的那一侧,则是有欧洲“九寨沟”之称的十六湖国家公园,每年有超过百万名的游客到访。
阿宁说,在他走线欧洲的路途中,大部分路程都能搭车,但从波黑到克罗地亚这一段山路必须徒步,也是最危险的一段路。“晚上走野山,很陡的。”
无名厨房的发言人Babara告诉我,曾有偷渡客在山林中遇见野熊。在春夏季河水水位高的时候,在克罗地亚和波黑边境渡河偷渡的人也可能遭遇危险。
除了自然风险之外,似乎无处不在的边境警察让走线难度陡然上升。阿宁第一次走山路越境时,在清晨碰上了克罗地亚警察,被赶回了波黑。一个早他一步走线的中国同伴更为不幸,身上的财物、护照、手机都被警察没收了。当时,阿宁身上也只剩下350欧元,但他还是把其中的50欧借给了同伴。
为了能安全通关,阿宁决定另辟蹊径。既然附近就是国家公园,他索性假装是游客,在白天走登山徒步路线。没想到这个方法真的奏效,他没有被边境警察盘问。阿宁曾经听说,从克罗地亚边境到其他城市的大巴路上,设有警方的检查站,外国人可能会被搜查。于是他和同伴规避公共交通,凑钱打车到斯洛文尼亚边境,再一路往西。
等到了意大利米兰,阿宁的钱已经花光了,幸好之前借他钱的同伴终于联系上家人、收到了一笔钱,马上接济了阿宁。“那时候危难情况下,真的有革命情感,”阿宁说。
一行人最终到达德国申请庇护,被分配到各地的难民收容中心,阿宁被送到德国西部下萨克森州(Lower Saxony)的一个中心。中心的负责人告诉我,在今年春季,这里总共收容一千多人,其中中国人只占极少数,有约40名。
虽然阿宁和米奇不谋而合地选择了德国作为目的地,实际上,走线欧洲的终点因人而异。在欧洲走线的Telegram群中,有的人称自己已到西班牙、意大利申请庇护。另据媒体报道,近年来有多名中国异议人士通过“跳机”抵达荷兰、法国等国。荷兰移民局的数据显示,在2023年共有409名中国人向荷兰政府递交了政治庇护申请,比前两年翻了三倍。
但相较之下,德国依然是欧洲各国中最受中国籍庇护申请人青睐的目的地。根据德国联邦移民和难民局公布的数据,去年一共有687名中国大陆公民在德国申请庇护,是近四年来最高水平,并且是前几年数目的两到三倍。在今年一月到五月,已有366名中国人申请庇护。
如今,阿宁在德国的身份是一张纸片,那是德国政府给庇护申请者的短期居留证。如果他的申请通过,那张单薄的纸片才会变成一张塑料卡片——德国居留卡。如果政治庇护申请最终裁定不予通过,他可能将被遣返回国。因此,他犹如惊弓之鸟,不愿谈论自己的身份背景与离开中国的理由。即便如此,阿宁没有后悔选择走线欧洲。“走线美国太危险了,时不时听说路上出事,”他说。
不过,阿宁反复提到,如果他是在美国申请庇护,就不必如此焦虑了。在美国,去年中国人的庇护申请拒绝率为12%。即便他们的庇护申请不获批准,通常也不会被遣送回中国。不过,这个情况可能很快会发生重大变化。今年六月,美国政府使用大型包机遣返了116名非法入境的中国人,这是五年来美国首次遣返大批中国偷渡客。
比起美国,在德国的中国人庇护申请通过率较低。在2023年,德国政府拒绝了三分之一的中国人庇护申请。如果申请最终裁定为不通过,一些庇护申请人或能取得“容忍居留”的资格留在德国,但有的人将面临被遣返的风险。
俄乌战争以来,进入德国的难民人数急剧增加。德国去年共收到35万份庇护申请,为2015年欧洲难民危机以来最高水平。德国是欧盟最大的难民收容国,持续不断的难民潮引发难民住房紧缺、申请审批时间延长等问题。这一困境持续刺激民众的排外主义思潮和集体焦虑情绪,推动极右翼政治力量崛起。在2024年欧洲议会选举中,极右翼政党选项党成为德国第二大党,在德国东部更是得票第一。
移民、难民危机推动政治右倾的现象不限于德国,在欧洲各国都有体现。在今年七月的法国议会选举中,极右民粹主义政党“国民联盟”虽未赢得胜利,但取得历来最多席位。在去年的荷兰大选中,极右翼的自由党一跃成为最大党,新政府正寻求制定有史以来最严格的庇护政策,并谋求退出欧盟难民协议。在意大利和芬兰,极右翼政党都在多党联合政府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但欧洲政治右转的趋势暂时还没有影响阿宁在德国的生活。他目前吃住都在难民营,每月还有460欧的政府津贴,足够零用。“德国对我们不错的,”他说。他每天在语言学校学德语,打算之后再接受职业培训、找工作。不久前,阿宁的庇护申请被驳回,但有公派律师为他上诉,诉讼过程可能长达一年,期间没有遣返危险。如果他能在最终裁定之前找到长期工作,无论庇护申请结果如何,他都有留在德国的一线希望。
阿宁是幸运的,虽然未来仍有不确定性,至少此刻他过上了加州墨茶视频里宣传的欧洲高福利生活。但对于另一些中国走线人来说,到达欧盟可能只是噩梦的开始。
今年六月,意大利警方破获了一个由华人运营的人口贩卖集团,逮捕了九人,解救了77名中国人,其中不少是女性以及青少年。警方发现,中国偷渡者以人数不多的小组为单位,持续飞往对中国人免签的欧洲边境国家,其中以塞尔维亚为首。一些在意大利生活多年、会说意大利语的华人蛇头驾驶豪华轿车,随即载着这些穿着体面、只带少量行李的中国人穿越中东欧,最终抵达意大利。中国偷渡客被安置在威尼斯附近,等待被转运到意大利各地或其他欧盟国家。
意大利警方的声明称,华人蛇头将这些中国人的护照没收,并且“将剥削他们直到这趟旅程的债务还清”。这些移民一无所有,只有一张床和一份可能永远干不完的工作,犹如“奴隶”。
铩羽而归
与米奇初次通话两周后,我再度联系上他,他居然还在波黑比哈奇“挂壁”。这是走线人圈子里的黑话,指的是被卡在某处,无法继续前进。更让我惊讶的是,此前决心离开中国的他,已经订好了次日返回中国的机票。
在比哈奇第一次走线失败之后,米奇再尝试了两回,都无功而返。有一回他和摩洛哥同伴打算悄悄登上越境的货车车厢偷渡,却因同伴懒散而错过了时机。还有一回他独自走山路,到了克罗地亚边境,疑似被当地民众举报,警察赶来将他遣返。他给克罗地亚警察塞钱,但对方没有收下,只是把他手机的太阳能充电器没收了。
谈起在欧洲走线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经历,米奇对欧洲的边境政策怨声载道。“那人家申请政治庇护,你当然是不能直接拒绝啊。 那你开口都不让人家开口,”他愤愤不平地说,“只是嘴上说着人权。”
在东欧呆了20多天后,他对欧洲完全去魅,留下的印象是“跟中国农村一模一样”。他还打听到,波黑的餐厅服务员月薪才1300马克(约700美元),但一台洗衣机就要600多马克。“他们的工资还是挺低的。”米奇如今认为,跟欧洲相比,中国还是有不少优势,只有政治和社会福利除外。“就这两个,其他方面的话应该还算可以,”他说,“消费的话比国外低多了。”
他后悔选择了从波黑到克罗地亚这条润欧线路。“绝对不会再走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简直就是折磨人。”之前,米奇曾豪言壮语改走美线,但事到如今也打了退堂鼓。“美线还更累,你现在只是走一天,美线要走好多天。”
今年七月起,中美洲的厄瓜多尔取消对中国公民的免签政策,这意味着前往美国的中国走线人难以再从厄瓜多尔起步,美国走线的路途将被拉得更长。欧洲会否因此变得更受中国走线人欢迎,目前仍不得而知。
我问米奇,之后还想润出来吗?他回答:“不出来。反正他再怎么政治压迫,不理他呗。只能选择无视了,选择麻木了。那有什么办法?就算你天天在墙外面说,说了也没用啊,这个世界都变成这样了。”走线失败之后,米奇像泄了气的皮球,说以后不再关心政治了。离开欧洲前,他只惦记着给家人带点药品,一天也不多留,赶着回去帮忙家里盖房子。
(林语婕对本文亦有贡献。应受访者要求,米奇、加州墨茶、阿宁为化名。)
真的围城。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回去。
认同 kes 的评论。「加州墨茶」从中至美的历程可以称得上「移民」,而他在教自己的的 follower 「偷渡」。
米奇的言论就是很经典的老中言论,不顺着他的意思,就是“说好的民主自由呢”
看到墨描述的美國與歐洲走線客的待遇區別,不難理解為何歐洲會右翼化
关于「立即驱赶非法入境者出境」的「pushback」战术,波兰导演Agnieszka Holland的最近一部电影「绿色边境」里就有提及。
米奇的轉變很令人唏噓不已
文章中,「走線」的正確名稱應是「偷渡」。「移民」應叫「非法入境」。
混亂語言,將非法行為正常法。
記者用字必需小心謹慎。
很細節,失敗之後放棄“潤歐”的結局更是有種詭異的黑色幽默。中國現在較低的物價和發达的“大國基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高壓政治、低社會福利、充足的廉價勞動力共同造就的結果。這就是他們招商引資時喜歡說的“營商環境”優勢嘛。
好文章!谢谢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