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芷妤,喜欢产出故事更甚于论述的小说家,平时只要忍得住多半尽量少讲话。毕业于东华大学创作与英语文学研究所创作组,著有《女神自助餐》、《迷时回:无糖城市漫游指南》等书。)
这阵子接到了一个来自大学生的访谈邀请,应允后,对方提供了简要的访谈题纲,其中的最后一题,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访题是这么写的:“我们观察到在过去的采访中,您被问及‘是否为女性主义者’时,每次的回应似乎存在著流动性。透过书写《女神自助餐》,是否对这部分的自我锚定有什么样的影响?”
之所以看到这题就笑出来,是因为“流动”这两个字下得实在委婉又贴切,而且是我没想过能用在自己身上的词。我确实一直不以女性主义者自居,但,要说我不是女性主义者,显然也并不正确。认真想来,我不只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流动的,就连“我为什么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都是流动的。
一开始,多半是自赧于理论读得太晚又太少,相较于投身运动的前辈,甚至许多比我年轻却无役不与的意见领袖,我不过写了一本短篇小说集,还真没那个脸说自己能与他们比肩。然而这样的自我设限,却丝毫不影响某些专门嘲弄女性主义者的厌女粉专追踪我——有时发现自己被这类型的帐号追踪了,我都有点不好意思:真抱歉,对于经营社群这回事,我实在太废太没热情了,甚至很排斥在网路上对特定时事发表立即意见,可能没有办法提供太多素材让你当靶子。
后来,我渐渐发现,在这些前辈、意见领袖,甚至厌女帐号与广大乡民的眼里,“女性主义者”的定义范畴何止流动,简直奔放,要同时符合各种想像,恐怕唯有人首蛇身、抟土造人、炼石补天、断鼇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既发明乐器又制定嫁娶之礼的女娲娘娘可以担当。
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女性主义者,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吗?我想了很久,为此,甚至去问了经常发表女性主义相关论述的哲普作家朱家安:“你是个女性主义者吗?”
“不是。”
“为什么?”
“如果是的话,感觉会发生很多麻烦的事。”
我得说,他讲的一点也没错。
迎来被进步观念指教的人生
在被传统性别偏见指教了一辈子之后,在我整天自我检讨“我不够漂亮、个性不够好”之后,我开始迎来被进步观念指教的人生了吗?
今年农历除夕,我在社群软体的限时动态中,半开玩笑地分享了自己和伴侣一起回婆家时与婆婆之间的互动,当天夜里意外收到一个现实中我并不认识的网友传来的讯息。对方认为,我既然身为女性主义者,就应该要回自己家里过年,比方说像那个谁谁谁一样,这样才符合我的人设。
这段话简直令人太惊奇了,几乎每一句都至少冒得出一个问号,然而当下毕竟在年节之中最重要的时间点,我只能先搁下这件事,专心在自己的角色上。睡一觉醒来后,我想了想,决定舍弃关于人设的问题,回讯就实际情况回复对方,说明由于彼此生活型态的关系,我们其实很少回婆家,前一个农历年,考虑到当时的疫情,征得双方家人的理解,我们甚至留在北部过年,此外,我还是个整天没事就回自己老家的大姑——种种条件之下,一年一度的回婆家过年这件事,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痛苦的陋习,过程绝大多数都算得上愉快,而且说实话,某些必须和自己的亲戚见面的时机点——我是说某些——才更令人痛苦。
而那些连拥有淡薄血缘关系的我本人都心生厌烦的场合,我的伴侣几乎无役不与,陪伴我面对所有自以为是的批评指教与无礼探问。别说女性主义,站在人道主义的角度,谁都该优先劝诫我的伴侣没必要陪著我经历那些场合,而不是要我拒绝回婆家过年。
这桩小事,在惊愕之后,给我带来了某种难以言说的余味——所以现在,在被传统性别偏见指教了一辈子之后,在我整天自我检讨“我不够漂亮、个性不够好”与“我太在意自己外表、我太活在框架里”之后,我开始迎来被进步观念指教的人生了吗?
“要求女性主义者过年不回婆家不行吗?”
自由不仅是过年可以不回婆家,也是过年可以回婆家;自由是,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不用一套别人想像“你该是什么样子”的标准来定义自己。
但我也无法对这样的指教说出什么重话,因为我很清楚自己只是幸运而已,并且这样的幸运显然不多见——于此同时,我分秒不差地在社群平台上,眼睁睁地看到我很喜欢的朋友,正每日更新著过年回婆家的无边地狱。
我们同样身为一年回婆家一次的媳妇,她的婆婆不仅要求媳妇要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帮忙准备祭祀,而且只要比婆婆晚起床就会被冷言嘲讽;她在婆家必须随时随地都找到事情做,让婆婆看到她确实忙碌著,因此如果手边事情忙完了,对她而言并非松一口气可以好好休息,而是得赶紧找到下一桩差事做,要不然“懒惰”的罪名立刻就会扣到她的头上,甚至也不能等婆婆指派,要不然就是“喊一下才会动一下,不会主动帮忙”;她帮忙晚餐会被嫌弃不擅厨艺,帮忙打扫总有地方不够干净,并且,随时随地,只要公婆想到,他们夫妻俩不生育后代的决定,就会被提出来唉声叹气、冷嘲热讽一番。
她的伴侣并非像是网路上人人嫌的那种先生一样,只是冷眼坐视一切发生,但几乎是一开口,婆婆就会崩溃地觉得自己的儿子娶了老婆不认娘,她当场罪加一等。
大过年的,我在自己除了有点无聊之外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年节假期间,有时候看著她在夜半入睡前的当日更新,都心疼得屡屡鼻酸。甚至我在小时候每年跟著爸妈回爸爸老家过年,也不是没有见过那些婆媳妯娌叔伯有时还加上孩子们之间的明枪暗箭,不懂事时经常为母亲抱屈甚至出言反抗,然后发现这样只会导致母亲的处境更加艰难之后,我才学会了闭嘴。
那些因“过年回婆家”而生的痛苦,的确就是这么多、这么常见、这么令人绝望、这么难以改变,但扪心自问,我绝无可能对当年的母亲或此刻的朋友说出“那你不要回婆家过年不就好了”这种话——好吧,我小时候说不定还真的这么自以为地说过,但很快地我就知道,愿意忍受这一切的女性并非全都是被父权传统洗脑,并非单纯只是性格太软弱不懂得反抗。
至少,我的母亲和这位朋友都是头脑清楚的聪慧女子,她们或许是为了爱身旁的伴侣所以愿意承受这种一年一回合的磨难,或许将这样的几天修行视为其他360天安宁的交换,她们心中都有一个构造复杂得可怕的度量天秤,在各种可能之间艰难地琢磨著平衡之道,努力在多忍受一点的同时,守住自己绝不再忍的那条底线。
而我没有资格要她们把那个复杂的量度简化为“不高兴就不要回婆家啊”。
我其实知道“过年不回婆家”这个主张是其来有自的,我也乐见已经有许多女性在现代逐渐改变的风潮下能够做到这件事,然而毕竟每个人与自己伴侣、对方家庭甚至自己家庭之间的关系都各有微妙,无论是“过年必须回婆家”或“过年绝不回婆家”,都没有道理硬要全体已婚异性恋女性接受并遵从。
连要求女性主义者过年不要回婆家都不行吗?
是的,尤其是女性主义者。在乎性别平权的人,想做的从来不是让弱势性别把原本拥有优势的性别压在地上打,从来不是反对所有父权体系下的传统价值就了事,而是得到自由。
自由不仅是过年可以不回婆家,也是过年可以回婆家;自由是女孩可以穿蓝色的衣服,而且当她选择粉红色时不会被多嘴一句“你可以选蓝色绿色,被刻板印象洗脑的女生才选粉红色”;自由是,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可以选择自己在哪些场合希望多一点阴柔,哪些时刻希望多一点阳刚,并且不用一套别人想像“你该是什么样子”的标准来定义自己。
女性的一生宛如父子骑驴的缩影
如同我不相信处女座就是全体难搞龟毛,我也不会相信任何人告诉我,现代女性就是该活成某几个形容词叠起来的单薄想像里。
沿著这个线头,我循线摸进“性别平权”这个里头深不见底的巨大课题之中,发现其中某个主要结构,不仅支撑了性别议题的巨大歪斜,也同时提供养分给其他盘根错节、根深柢固的偏见文化,在这里,我姑且称之为“对他人的片面单一想像”。
而所谓的进步,不可能单纯是和传统对著干,想像出另一个看似截然不同但其实同样片面单一的形象,告诉女人:“你们就该活成这个样子,才是抵抗父权的时代新女性。”
保守观念多半认为女人温婉甜美珍贵非凡,认为女人柔弱易碎需要守护,认为女人应当遵从宜室宜家相夫教子洒扫顾厝的传统训诲,同时也接受这些看似中庸或正面的辞令背后“所以就该⋯⋯”的暗黑潜台词。而就在我们破除这些迷障的同时,不知怎的,却也反向飘来了另外一片日渐庞大的阴鸷乌云,认为女人应该独立自主不靠他者,认为女人应该果敢坚毅充满韧性,认为女人就该勇于抵抗不平等不该屈身男人身后,而该无视巨大现实只管杀出一条血路,一律建议分手啊、离婚啊、告死他啊、大不了不要干啊,若是不符合这样的想像,就是服膺父权的帮凶。
在不同的现实情境下,无论是哪一种对女性的想像,也许都算不上错,但就是这样的“都没有错”让女性的一生宛如父子骑驴。当所有的想像都没有一定的标准,没有丈量的准则,而且经常还互相矛盾时,任何人的单一举措都可能兼有“太政确”与“不够政确”的双重罪名,加上时代推进下,传统的不平等观念还演化出了自我包装的话术,更擅长模糊边界、闪避指认——这么算下来,现代女性要面对至少三种款式的性平难题,这里还不算上最难的那种,也就是女性长期身处这些相互矛盾难题之中而自我设下的重重框架。
现代台湾女性的处境,当然可以说比从前好很多了,但同时,难道不是也比从前更艰辛了吗?
究其原因,就是因为世上总有人不断想把所有女性塞进同一个想像里。无论那个想像是温婉善良、坚毅耐劳,或是泼辣强悍、率性而为,更多时候,我们肩上的期待是“你要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温婉善良,什么时候该泼辣强悍”,而这经常还不是当事者说了算。在我看来,这种期待女性扮演好所有角色的“我全都要型”想像,与往昔那种“入得厨房、出得厅堂、上得了床”的说法一样无理,这才堪堪称得上是所谓的自助餐。
因为这些被视为一个群体的性别,远远不只是同种型号的染色体而已。生理女性有她们自己每一个人的成长环境、先天性格与后天培养,有她们各自不同的渴望与爱欲,就连女体也全都独一无二,我想不出任何一个形容词可以全体适用地扣在这个性别头上,温柔不行,强悍也不行,不管这个形容词多么美好甜蜜闪著金光,就是不行。
如同我不相信处女座就是全体难搞龟毛,我不相信生肖属狗就会在某一年集体倒大楣,我也不会相信任何人告诉我,现代女性就是该活成某几个形容词叠起来的单薄想像里。我希望大家都不要相信,那些否定我们做为一个独一无二的心智与个体的粗暴分类。
那都不是我,也不够是我
这是一个传统父权逐渐崩解的时代,自认为进步价值拥护者的我们,也别把自己活成下一个世代的保守人士,更不应该只是换一套想像来自我规训。
朱家安考虑的没错,做为一个女性主义者的确会引来很多麻烦,但认真想想,生而为一个女人本身就会有很多麻烦了,无论我是不是自认为女性主义者,指教总是会从天而降。
同样是回婆家过年,我和朋友的遭遇天差地别;而同样选择婚而不生,我不像她必须面对来自婆家的尖酸嘲讽,但我并非没有自己的课题。
我的伴侣陪我经历的那些无数亲戚战役,多半与我的性别有关,其中以子宫最受欢迎。我爸爸的哥哥指教过我“不生小孩干么要结婚”,我妈妈的弟弟指教过我“好不容易找到人嫁了还不赶快生”,他们在不同的场合夸夸而谈,对我的子宫寄与厚望,怕我公婆失望,怕我爸妈没孙抱,怕我伴侣遗憾,但没有人怕我可能是因为不得已的生理因素所以没能怀孕,不担心这种话题说不定正是我不愿多谈的伤心处,也不在乎我其实没兴趣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他们讨论我自己的器官——大部分是在团圆的场合,偶尔在我背后对我爸妈与伴侣碎念,有几次在餐厅,有几次在清明的祖坟旁,还有一次是在通往餐厅的一座吊桥上,久未见面的遥远血缘装载在一具中老年男人的躯壳里,在我无处可躲的吊桥上迎面而来,在世界的中心呼喊我的全名并且高声问我:“啊你竟然还没有生喔?”
我开始怀疑,自我幼时至今,他们眼里难道是看著一个子宫从小长大,而不是我。
若我冷静表达“我们双方的爸妈都沟通过了,请不用担心”,得到的回应通常是“怎么可能!他们一定是不想给你压力而已,心里一定很希望你赶快生!”
且不论我们父母的真实心声为何,假设连最亲近我们、了解我们状况与想法的他们都不想给压力了,这些遥远的血缘究竟为什么会认为可以这么大方坦然地给我压力?
当然,我明白,都是好意。在偏见成为一种文化的结构里,好意仿佛是某种机械神似的黑魔法,结界一设下去就是所向披靡,不管他人有什么感受都可以一律抹消,毕竟,他们只是好意。
这些指教,我忍受过,也顶嘴过,充耳不闻过,也自以为很有智慧地幽默回应过,但实情是:无论我回以伶牙俐齿甚或冷淡厌世,从来、从来没能阻止他们下一次把我视为一个子宫时,再度充满好意。瞧,连这种寻常小事都处理不了,就一个女性主义者的“人设”而言,我想我绝不及格,更别说温婉也没温婉,强悍也不够强悍,最重要的是,这么老了还没有生小孩,就一个女人的标准而言,简直只剩下染色体及格而已。
然而我除了是个女儿、媳妇、法定异性恋配偶、关心性别议题的小说家,我还是我自己。在每次被视为一个子宫,被化约成一双乳房、一束长发,甚至是某个星座某个生肖某个政党或某某主义者时,对我而言,那都不是我,都不够是我。当我开始理解到这一点,我觉得放松多了,我不需要跟哪个女星拥有一样的皮肤与身材,我也不需要和哪个作家一样拒绝回婆家过年,她们都很好,但都不是我的身体与灵魂,不长在我身处的这个环境,我们的操作变因数据差异大到不可能被视为可以类比。
这是一个传统父权逐渐崩解的时代,保守人士必须面对自己的观念需要改变,同时,自认为进步价值拥护者的我们,也别把自己活成下一个世代的保守人士,更不应该只是换一套想像来自我规训。
年纪尚轻时,知道自己属于哪一个群体,确实可以带来归属感与安全感;然而年纪渐长,我愈来愈明白,理解自己有某部分从不属于哪个群体,有哪些部分不只属于哪个群体,甚至容许自己在某些情况下脱出某个群体,可以带来的,是自由。
而我对世界的期待,我想为这个不会有我的孩子降生的世界所努力的,也就是不要轻易把他人或自己安在某个框架里,容许每个人拥有更多一点自由去选择想要与不想要背负什么,在知道自己能够属于某个位置也能不属于那个位置的弹性与余裕之间,慢慢长成自己喜欢的模样,如此而已。
这说的更像是 自由
不該逼迫女人一定要回婆家,但也不能忽視有些女人的原生家庭就是一場惡夢。
認為已婚女性就想回原生家庭過年也是一種自以為是的想法,這種想法跟認為已婚女性就該去伴侶原生家庭過年的人沒什麼兩樣,只是裝得比較開明而已,只是想把已婚婦女從一個父權管理者塞回原本的父權管理者而已。
无论以前还是现在 大家总是多管闲事 中国社会似乎缺少一些边界感 不管是对亲人还是对陌生人 比如作者提到“女性主义者就应该回自己家过年” 不是关你咩事啊?一个网友管这么多
讀到這篇文章,去google《女神自助餐》,先發覺作者是「駱以軍抄襲」那件事的當事人。
這篇文章寫得不錯,起碼會令人多想一下「傳統」和女權的關係,而無那麼非黑即白、壁疊分明。
華人新年一定要回家? 可唔可以新年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