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17日,法国康城,滨口龙介凭藉新作《Drive My Car》荣获了第74届康城影展的最佳编剧奖。连续三部影片入围欧洲三大影展,滨口龙介成为目前最被国际认可的日本导演之一。从2018年的《睡着也好 醒来也罢》让康城评委惊艳,到2021年的《偶然与想像》顺利拿到媒体场刊评分3.3,最后获得柏林评审团大奖银熊奖,再到《Drive My Car》直接拿下了本届康城场刊最高分3.5并无悬念赢得了费比西影评人奖,滨口龙介以稳定的发挥一步步向更高点迈进。此前不少呼声认为滨口极有再为日本电影拿下一座金棕榈,直到颁奖典礼结果公布为最佳编剧奖时,还有许多人为此抱不平,觉得奖项给的太小了。
我
《Drive My Car》的故事改编自村上春树的小说《没有女人的男人们》。相比于“没有”,更准确来讲应该是“失去”。主人公“我”即家福是一个戏剧导演,而“我”有意外过世的女儿和一位“不忠”的太太。妻子音同为喜剧演员,在女儿去世后会同其他男人上床,对象都是每一次剧的男演员,但每当剧公演结束妻子的婚外情也就跟着结束了。这么多年以来“我”即便知道从来没有在妻子面前提起过,担心话一旦说穿了关系就跟着“改变”了。家福舞台上表演的《等待戈多》便影射了自己矛盾和困惑的状态,想要了解却担心失去。家福每天和妻说很多话,但直到妻子意外离世也没有可以直接交流这件事的机会。在观看长达四十分钟之后,影片才在一场漫长的“驾驶”中缓缓打出影片标题和制作人员名单——滨口将上述内容仅仅作为电影的序章。长达三个小时的叙述里,我们刚目睹了一个失去妻子的丈夫。而此后我们要跟随“我”进入不同视角其他人的理解,以此反过来更加明白“我”的存在。
驾驶
除了家福外,唯一驾驶过这辆车是剧团为保障家福安全雇用的年轻女司机渡利。渡利很安静,很少开口。她的出现是影片“正片”的开始,也承担了影片中“驾驶”的部分。每日例行的通勤路中,两人只言片语的对话使得我们了解到渡利的过往。她是突然的、非本意的闯入家福的“车”内的,但她的出现也成为治愈家福内心的开始。在许多私密对话进行的时候,渡利作为旁观者存在。她之于家福是可以忽视却不可或缺的来源,同时也为“车”和“我”提供一种稳定性与安全性。
车
整部电影最为亮眼的就是家福驾驶的那辆红色绅宝900。车,一方面作为交通工具完成了“公路片”式的弧光,另一方面又承载了所有私密对话的进行。影片的开始家福还载着妻子上班,而在妻子去世后,车上便一直放着妻子录好的台词录音带。通过与妻子念白的对话,家福延续着与妻子的交流。而在此之后,女司机渡利和男演员高槻的加入使得车上发生的对话更加深入,也使得我们更为接近妻子真正的故事和家福真正的内心。在这样一个封闭的场所里,人物所提及的也同样是私密的部分。这个内部空间也同样具有和家福一样矛盾的状态。一方面它意味着“前进”即寻求改变,但另一方面它对于乘客来说则是岿然不动的钢壳,并永远“保持”着驾驶的状态。车如同一个安全的坚硬的外壳,内部包裹也保护了人们的内心,同时也为作出改变这件事留下了缓和的余地。最终车终会到达目的地,车会停下。当人再从车里走出来的时候,也就是从先前的状态里解脱出来,则会成为另一个全新的自己。
车外
除却与车内部相关的私密性,车外让我们看到了外部世界的公开性。家福的车外所对应则是戏剧舞台。这是一个公共的空间,不同人的交流,或亲密或生疏甚至毫无情绪的部分都要在这里进行。影片中,滨口导演非常特别的设置了一个场景,让完全不同国籍说不同语言甚至一位用韩语手语的方式进行沟通的演员,共同完成一个舞台的排演。取而代之车内频繁的对话,语言的功效在这里的戏剧舞台上完全丧失了。甚至家福不断的让演员在念台词时剥离掉自己全部的情绪以此抽离语言所承载的沟通性。滨口导演很喜欢运用戏剧元素,不仅是直接用舞台和搬演来完成车外的部分,还以妻子为家福讲述的 Yamaga 的故事和现实做出对照——性与叙事产生了连结。前文提到的《等待戈多》则也是对照现实中的问题:选择离开还是继续等待。对于不想作出改变的家福来说,这个问题在妻子还在世的时候是十分困难。《等待戈多》是一个没有结果和意义的故事,而到了渡利出现的部分,即《万尼亚舅舅》则带来了缺失精神的关怀与希望的重构。家福对于“Vania”角色的弃演本质上是对自我的否定,但最终依然要回归自己的形象,并通过表演他人(另一个自己)来疗愈。戏剧舞台和车从外部到内部保护起家福,使其最终可以作出决定和回应。
和另一部同样改编自村上春树作品的《燃烧》十分类似,这部电影的视觉呈现出村上文学作品的风格,而改编又为原本简单的故事增添一层厚度。《Drive My Car》无疑是一次出色的小说影像化,最佳编剧的奖项也实至名归。但对于观者而言,想要通过自己的分析理解去完全明白和体悟到整部作品的表达实属不易。本次影展我们有幸采访了滨口龙介,就影片内容的理解和创作进行了一个简短的对话,希望可以带来一些帮助——
端 = 端传媒
滨口 = 滨口龙介
端:您拍摄这部作品最大的动因是什么?
滨口:因为这种车内才会进行私密的对话是我自己有过的亲身经历。处在如此紧密封闭的空间中会带来一种不稳定性。因为我们正是在前往某个地方,但我们不知道要去往何处,这样的不稳定性很有可能促使私密对话的产生。于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有了想让其成为影像的想法。
端:家福的“车”可以看作是一种内部的空间,一种安全感吗?或许家福是一个守旧的人?
滨口:我觉得这是非常有可能的。因为我们看到即便是家福的妻子音去世了,他自己也没有能力从车里走出来。每当他作重要的决定和思考的时候也会选择待在车里,或许车对于他来说就是非常特殊的一种空间使得他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逃避一些责任。
端:我注意到日本车一般都是右舵,而电影里您却选择了一辆左边驾驶位的车,这并不是很常见。这样选择的理由是什么?
滨口:确实如你所说,日本车一般驾驶位是在右侧。但我们遵循了原著里描写的绅宝900,一辆瑞典车,所以驾驶位自然是在左侧。我们唯一改动的地方是原著是一辆黄色敞篷车,但敞篷车并不有利于拍摄电影的收音,而比起黄色,红色在城市中则显得更为突出。这也是为何这样设置。
端:您觉得改编知名的作品和自己担任编剧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滨口:我认为改编一个其他人已经写好了的原创故事对我来说是更为轻松的一种方式。当你自己写一个虚构故事的时候,你必须使得所写的内容尽可能的令人信服。而如果已经有作者帮你把故事设计好了就会带来很大的帮助。但之后你会遇到另一个困难,就是如何把这个小说变得有吸引力。因为小说是由文字写成的,而创作一个有吸引力的视觉作品,比如电影,将会是另一个挑战。而当你选择自己作原创素材,故事由自己创作,如果不介意去做所有这些工作你将会得到一个非常可信的虚构故事,也许也会更容易有吸引力,因为它本身就是为电影创作出来的。
端:我非常好奇您的创作过程,在影片中主角是一个戏剧导演,而您是一位电影导演。剧中的角色是否反映了您自己的创作过程。
滨口:我采访了非常多人,看他们如何在戏剧舞台上指导演员,试图寻找可以用来借鉴的方式。在这部电影里,你可以看到演员们花费非常久时间在朗读剧本,这也是我实际准备电影拍摄时常常使用到方法。我在前期采访和学习的过程中希望找到一个方式能帮助演员表演得更好,但我始终没有完全理解它们,或者说这些方法没有令我信服。这也是为何到最后我也没有在电影中采用这些方法。并且我曾经在另一位导演的影片中看到过这种方法去读义大利文和法文,我感觉到自己的方法原来是可行的原来已经有人这样使用了,所以就决定保留下来了。
端:为何您要选择用不同的语言来演绎戏剧?
滨口:其实原因非常简单,我觉得这样做可以更有利于表演。通常情况下我们使用词汇、语言进行交流。通过理解这些对话,我们就可以对他们做出反应。但是如果失去对话带来的沟通意义,我们就不得不强迫自己专注于他人的反应与情绪上。我们由此获得了一种新一层的反应力,这就是我希望达到的。通过这种多语言的任务,我就有能力将这种新一层级的反应与表达纳入到表演系统本身。
端:您在这部作品强调了声音的重要性,无论是女主的名字还是不断重读的台词。但同时您也选择了手语表达和沉默是金这样的概念。您可以向我们解释您是如何思考这两者的关系吗?它们在影片中又有着怎样的意义。
滨口:声音本身就是一种摩擦产生的方式,它是一种物理运动。正因如此它证明了有某种介质的存在。在所有存在的声音中,你拥有的是人类身体里发出的声音,它可以非常生动准确的告诉你这一时刻这个人在发生什么。当你需要做非常大量的剧本朗读时就可以感受到这些。另一方面,手语的存在又使得你不得不看着那个人、观察那个人。否则你完全无法理解他们正在试图与妳交流的信息。并且当人们用手语交流的时候,他们通常都会一直看向彼此,所以这种情况下他们不会去欺骗人。他们要使用自己的身体来传达本意。我认为这与发出声音的本质非常类似。最后你还拥有沉默,这是一种与前面相反地表达方式。但其实,即便是沉默身体仍然存在。如果你花时间去观察正在发生的瞬间,我相信你可以从沉默中寻找到一些事物。
端:近几年亚洲电影在欧洲的影展得到了很大的成功,您的这部作品目前也有很高的评价。您觉得其原因是什么。这些亚洲电影是否又有一种共性?
滨口:我曾经担任过电影节的评委,实际上很难去判断最后谁会得奖。因为评委会是一群不同的人组成的。有些时候我们不得不去决定一个共同的事情,而另一些时候却也不得不做出妥协。如果说这些亚洲电影获得了广泛地传播,对我来说这只是一种巧合。因为这并不是评委们决定让这些作品得到更广泛的传播,这也不太可能。假如说现在在为加州选评审,那么大概率都是由西方成员组成,那亚洲电影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种异域文化,评分很有可能就因此提高很多。我认为这样的情况是非常大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尝试加入更多的亚洲评审员,才能获取更为客观的呈现出没有文化差异滤镜的真实观点。
一种素未谋面却已经过气的感觉,至少这很法国
《駕駛我的車》的故事改”變”自村上春樹的小說《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
《駕駛我的車》的故事改 “編”自村上春樹的小說《沒有女人的男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