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岁的香港漫画家柳广成好像可以在任何地方画画。
从7月21日到7月30日,9日之内,他在台北隔离旅馆的小房间,对著一堵墙,不眠不休地画了30页漫画。为了省钱,他大学毕业后一直租住在香港各区的㓥房与板间房,有的地方,甚至开门就有老鼠。“我就是住这么小的空间,房间没有窗户是很普遍的,我完全习惯。我就是在这种环境画画。”
两个星期前,他离开香港,以“就业金卡”的身份飞抵台湾,告别了他出生的城市。他随身带了四支施德楼的5B与4B铅笔,一些白纸,几只小小的毛公仔(抱枕),还有电脑、扫描机和最喜欢的漫画《Here》。
因为防疫原因,他在台北的隔离旅馆吃了14天的台式便当,有一日,送来的便当居然有港式白切鸡,他很惊喜。隔离14天,四支铅笔真的够用吗?“完全够。”他说,“我画一幅画只用一支铅笔。”他的画作风格独特,只有黑白两色,却充满流线的动感。
处理完寄过来的行李,找台北的住处,跟家人朋友报平安,他沉淀了几天,到第五天的下午一两点,他就开始画画。3个小时,他画完了自己在台北的第一幅画,画的是自己离开香港的画面。他给这张画取名作“再见香港,你好台湾”。
“现在的趋势,香港跟内地的情况正越来越接近。就算我想创作一些跟政治无关的东西,也可能被认为是有关系。这我觉得不能接受。”这也是他离开香港的真正原因。
对许多香港人与关心香港的台湾人来说,柳广成这个名字,是2019年才为人熟知的。那年反修例运动发生,他开始创作政治漫画,在自己的脸书、IG以及《明报》发表大量作品,呼吁人们关注香港情况。他完成了《2028香港:智慧灯柱之瞒天过海》系列,想像2028年失去了许多自由的香港,却在两年后的今天,发现自己当时的许多天马行空,已经成为今日的现实。去年,他又在台湾出版半自传漫画集《被消失的香港》,向台湾人介绍香港经历社会运动与瘟疫侵袭的情况。
两年后,画政治漫画无疑变得更危险。柳广成最终决定离开,从去年7月底就开始收拾行李,但疫情延宕,到今年才成行。不过,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对他来说并不是新鲜事。他在香港出生,两岁被父母带去日本京都生活,9岁之前,都以为自己是日本人。家境改变,他被父母带去山东,又带回香港。
就如画一样,他的身份也是流动的。“我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人类,不是什么地方的人。”他说,“我自己不会声称是香港漫画家,但如果被这样归类,我不会介意。”
不过,也就如他的画一样,心中笔下,总有偏爱。隔离结束,他完成的30页漫画里,有代表香港队参加今年奥运的羽球选手伍家朗、花剑选手张家朗、游泳选手何诗蓓,也有代表台湾队在奥运夺冠的举重选手郭婞淳。他把何诗蓓画成变身的美人鱼,又把郭婞淳画成日漫《全职猎人》中的角色比司吉 • 酷露佳。
在他走出隔离房间,真正踏入台湾的生活之前,他给我们讲述了过去所经历的迁徙,永不想放弃的漫画,以及他渴望的那些自由。
“我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人类,不是什么地方的人。”
三十一年中的四次迁徙
“在日本也好,香港也好,总觉得少了自己的某块东西,但在台湾都找得到。”
两岁的他,还没有记忆,就经历了人生第一次迁徙。父母把他从香港带到日本,在京都南郊的上鸟羽住下来。爸爸在当地的中华餐厅做厨师,他和哥哥就在当地的学校读小学。日语几乎是他的母语。
那时,全家人住在一个六层高的公寓,是上鸟羽一带唯一的高楼。“四周围的房子都像哆啦A梦里那种”,尖尖的屋顶,是传统日式的房子。多年后,他发现在台北也有这样的房子,是殖民历史留下的痕迹。
那时的日本,正风靡著鸟山明的《七龙珠》,在周刊《少年JUMP》连载。街边的杂货店卖零食、冰淇淋、汽水,也卖热门的漫画单行本。从他两三岁时起,大他四岁的哥哥总会拿著妈妈给的零用钱,去杂货店排队买漫画,哥哥看完,就到他看。
童年回忆还有超级任天堂的游戏机,他第一个认得的卡通人物就是游戏里的角色,星之卡比。多年后,全家人去京都旅游,发现当年住过的公寓已经变成了任天堂公司的京都总部。星之卡比则变身为毛公仔,被他装进行李箱,寄来了台北。
“日本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起点,但不能说是家的感觉。”他说。
1999年,香港回归后两年,一句中文都不会说的他突然被父母告知,自己是香港人。爸爸工作不顺,签证出了问题,全家只能先回爸爸的山东老家安顿,再想办法到香港。这段童年经历,让他后来回想,总觉得“香港人”这个身份好像是强加上去的,“我自己透过回忆感受不到自己的根在香港”。为了方便解释,当别人问他来自哪里,他会回答香港。“确实在身份证明的文件上,我是一个香港人。我在成长的人生比例当中,花最多时间的也是香港。但我是否真的是一个很香港的香港人呢?那其实我并不觉得自己是的。”
可是儿时的迁徙都不是自己做决定。他本来在京都生活得无忧无虑,六七岁的时候,就决定长大要做漫画家,画鸟山明、尾田荣一郎(《海贼王》作者)那样的漫画。“我是谁?”这个问题,也不是那时的自己能回答。对9岁的柳广成来说,最重要的问题似乎是:离开日本,怎么画漫画?小孩子的行李有限,在日本买的漫画放满了整个书柜,却只能带走十几二十本,至今回想,都觉得有好多遗憾。
他不知道大陆的情况,但是妈妈说,漫画在大陆还没流行起来。“这些漫画可能是我去大陆之后唯一剩下的娱乐。”到山东之后,他在一年之内迅速学会了中文,因为被同学老师当成“日本鬼子”欺负,不得不学。漫画确实成为了他唯一的娱乐,甚至成为救赎。那年的行李几乎没有增加,很快,全家就搬到香港。
到香港时,他已经是一个中学生,还是原封不动的把十几二十本漫画带到香港。他发现香港买得到漫画,终于可以看到最新的《海贼王》。他继续画画,又自学钢琴,打篮球,喜欢钻研物理。又入读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加入DANSO(热舞社),读到第四年,不想被外界看待艺术学生的眼光框住,选择退学。为了生活,他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直到2012年,终于能够以漫画家的身份开始正式发表自己的创作。但到那时,他也还是一个“兼职”的漫画家,需要为其他机构工作,例如做平面设计、展览助理、动画师、艺术科助教、兴趣班老师等等。
在童年的三次迁徙之后,他在香港也每年搬家。因为房东每年都加租,为了省钱,他只好每年都搬,四五年间,住来住去都是在不足一百呎的㓥房。他住过深水埗的唐楼㓥房,一打开门就有十几只老鼠,半夜在走廊流窜。他白天做接案工作,深夜在㓥房里画自己想画的漫画,可是作品没什么人看,身体却越熬越差。到了2016年,他患上奇怪的皮肤病,被不同医生诊断为湿疹、皮肤炎、牛皮癣、金属敏感等等,吃药也不能好。
于是他第一次到了台湾,向公司请假,在台湾休养了一个月,什么药也没吃,却几乎痊愈了。回港之后,他又经历创作低潮,2017年更有连载作品只画了三期就被腰斩,到法国安古兰国际漫画节一行,才重燃了信心。往后的日子,他虽然作品不断,又因为政治漫画而被人熟知,但迫于生活,还是要边做全职动画师,晚上画自己的作品,身体终于承受不住,旧患复发。这一次,他仍然是到台湾休息了一个月,身体才恢复。
那是他第一次萌生搬到台湾的想法。
“这个地方,虽然我是第一次来,但为什么好像很熟悉?好像我成长的两个地方的影子都并存。”日本的影子,是尖顶的日式老房子、名字里有“町”字的街区,会说日文的老一辈台湾人。香港的影子,是繁体中文,不难买到的港式食物,和“无论马来西亚、台湾、中国都可以说是中华文化”的文化。“在台湾,我觉得走到哪里都不会有很迷失的感觉。”
2019年,反修例运动爆发,他因为在网上和报纸上发表政治漫画,商业合作受压,家人朋友也担心他的安全。到2020年7月,香港《国安法》通过,从事各类创作的香港人,如文字工作者、学者、音乐人,都明显感受到创作自由受限。
过去很少跟他谈及政治的爸爸突然对他说:“你不要再回来了。”原来爸爸童年曾在大陆经历一些政治事件,因为想逃离这一切,才会去日本。“但是他承认他失败了,导致全家人又要来到香港,重新去面对一次以前面对过的事。”爸爸对他说:“对不起。”
“我又不觉得他有什么对不起我。”柳广成说,“他很少会说别人比自己好,但他就跟我说,觉得我是比他出色很多的人,出远门,他相信我会比他做得更出色,更成功。”
这一次,终于是他自己决定要走。跟前三次都不一样,“是我自己决定的,而且是我自己一个人来”。他不想重复童年离开日本的遗憾,不想再丢掉漫画书。所以这次,他下定决心要把所有的书都寄到台湾,自己一箱一箱包好,总共40个边长30cm的纸皮箱。他还寄来了自己大部分的原稿,以及二三十个毛公仔。“那一箱是最大的。”有他最喜欢的星之卡比,还有狗狗、不知名的怪兽等等。“长远来说,我希望我居住的地方有这些公仔。”他们是他的朋友。
可是在香港,只是中学一年级,老师就叫他以后都不要再画画了。“老师说画画是不正当的事。”他慢慢发现,原来这里大家最期待小朋友长大以后做医生律师。
从路飞、舞蹈、物理,到成为漫画家
喜欢漫画《海贼王》的人都知道路飞的名言:“我是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
柳广成曾经想成为路飞。六七岁的时候,日本最流行的漫画几乎都是青春热血的少年漫,“看得我热血沸腾”。他先是崇拜《七龙珠》的作者鸟山明,到8岁的时候,尾田荣一郎的《海贼王》开始连载,他零时差地从第一部开始追看,感觉特别强烈。这些少年漫的主角都努力追寻自己的梦想,“我看完觉得在,我也要有梦想”。
他的梦想和路飞有点不一样,是要成为漫画家。“我想成为尾田荣一郎那种漫画家,又会刻意去学习路飞的精神,很单纯,不论外面世界多复杂,他都向目标勇往直前,没有杂念。”从那时开始,他就很努力地画。
到山东的前半年,他因为从日本来而被欺凌,每天都不开心,也没有朋友。他只好放学在家里画画,那是每天最开心的时光。他也抱著坚持的心态在画,在买不到漫画集的山东农村,“漫画好像是只有我自己明白的事”。过了半年,日本动画《中华小当家》开始在电视上播放,同学们突然开始在课堂上讨论,但他早就在日本看过了,自然就会画动漫的角色。同学看到他画,就说:“你怎么懂得画这些?对喔,你从日本来的。”人人开始问他,可以画这个吗,可以画那个吗,“画画成了保护我免受欺负的东西”。
到了香港,他本以为可以自由地画漫画了,却又受到主流价值观的强烈冲击。
在日本的时候,老师发现他在课堂画画,还称赞他画得不错,长大之后可以考虑画漫画。可是在香港,只是中学一年级,老师就叫他以后都不要再画画了。“老师说画画是不正当的事。”为什么?他觉得很奇怪,那什么是正当的?他慢慢发现,原来这里大家最期待小朋友长大以后做医生律师。“原来这个地方是这样的啊。”可是这无法说服他,他怎么想都想不通。“难道其他行业的人就没有价值了吗?也不是的。”
到了中学四年级,他仍然在画画。除了画画以外,他最喜欢物理,老师和同学都劝他不要再画了,要准备考试。“读好你的物理,做物理老师。”外在的压力告诉他,画画是不能讨生活的。在香港,他从中学就要特别去抵抗这些压力,“画画从单纯的状态,多了很多现实的考虑。要证明自己画画是没有问题的,画画也是可以生活,也是一种专业。”
“那时候我觉得任何反对我画画的东西都是不好的。”所以直到读大学之前,柳广成都很不喜欢香港。到香港中文大学读艺术系,他发现大学的氛围比较自由,才慢慢开始理解,原来香港也有很多有理想的人,只是他从前不知道。“在一个传统的中学里面,只看到香港其中一面比较保守的价值观,会要你放弃画画、音乐、体育。”
他在大学开始学习跳舞,也延续对物理的兴趣,还去哲学系修课。这些养分,最终都回到他的漫画创作里。
“铅笔有趣的地方,是它有一些意外性。它的笔头并不是你完全可以掌控的东西。”每一笔都和上一笔的笔头不一样,因为笔头的形状会改变。
他喜欢从新亚书院走路下山,走到山脚的崇基书院练舞室,跟现代舞学会(DANSO)的同学一起跳舞。他喜欢街舞和 hip-hop 音乐,学习律动、Popping、Locking、House、Funk style 舞蹈,探索自己的身体。跳著跳著,突然有一天觉得,跳舞怎么那么像动画?就跟画画连起来了。
传统的画画学习,是观察静止的人体模特,然后画下来,“像分析一张照片一样”。但是,“跳舞是相反的。必须要了解自己的身体,才有办法知道自己怎样才能跳得好。在了解自己身体的过程中,就会很自然想像身体动起来是什么样子,不同的肌肉、骨头,在人体解剖学上的关系。”就算没有镜子,他也要能够想像自己跳出来是什么样子,“我的每一个关节可以去到多远?”
漫画有分镜,动作是连贯的。“有跳舞经验的话,想像这些会容易很多。”
而街舞又有battle文化,播放一段45秒的音乐,舞者要即兴跳舞,然后换对方来。“这是 freestyle的过程,好像没有经过编排,很乱来,但又不是。因为在那45秒里,你身体做的动作就是你从学跳舞到当时为止,你身体累积的所有东西习惯性地流露出来,去配合音乐的节奏。这是一种很自动的状态。”
从前柳广成画漫画,都严格按照日本漫画主流的画法,先用铅笔画草稿,再用墨水笔勾线,然后用橡皮擦把铅笔的痕迹擦掉,再涂颜色,一步一步来。但是,自从跳舞之后,他觉得自己本来的画都太刻意了。“好像在很多步骤中,我一步一步流失了画画本来的质感,最后的作品好像完成度很高,但又好像没有什么人的温度。”
他喜欢跳舞的时候那种很自动的状态,“没有经过太多修整的线条”,用漫画家来举例,就像日本漫画家松本大洋。“很粗糙又很直接、诚实,很自动得流露出来。”
这些对舞蹈的思考改变了他的风格,也促使他开始抛弃复杂的工具,只用铅笔。“铅笔有趣的地方,是它有一些意外性。它的笔头并不是你完全可以掌控的东西。”每一笔都和上一笔的笔头不一样,因为笔头的形状会改变。“这跟铅笔的粗糙感很配合,因为你要营造粗糙感,就需要一点点失控的状态,当然也不能太失控。”
从他喜欢的物理角度来思考,“铅笔是一个在力学上非常敏感的工具”。“它是一个很罕见的固体颜料,其他的颜料无论国画用的墨水,西洋画用的水彩、油画,都是液体。”而铅笔则不同,“透过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力,留下碳粉的痕迹。”而不同的工具,给画画的人不同的感知。“例如水彩的感觉很流动,你就不会很用力去按压它,毛笔也是,力度比铅笔要轻。”但是用铅笔作画,“在画的时候确实会感受到,你把力量施加于纸张的时候,纸张也会给你反作用力。”
柳广成说,“所以用铅笔作画,是跟力量非常配合的事情。”不像水彩,普通人在完成的画作上很难看出哪一笔用了多大的力度,是从哪个方向把毛笔推开。“但铅笔是很忠诚反应画画状态的媒介,而且一直都在纸张的平面上作画,又不像油画可以一层层叠加。你画上新的碳粉,原本的碳粉只会被推开。”
到了2018年,他的技术风格稳定下来,更开始思考技术以外的事,也就是画什么以及不画什么。从前,他专注每一个动作的高完成度,后来更著重连贯性。“一个一个静止动作之间的连贯性是最重要的。我没有把不重要的东西刻意强调,而是把所有动作变成一个组合去看。你不会去数那个人有多少根手指,你会觉得这些动作是一个组合。”
他画运动员何诗蓓在50米水池中来回四次,最终完成200米的赛程。他也把花剑运动员张家朗夺冠的关键一击,拆分成近十个连贯动作的组合,用黑白灰三色分镜来完成叙事。他把举重运动员郭婞淳的一个挺举动作,呈现为7字型的流线,让观者一眼就明白运动员的肌肉是如何动起来。
更多的例子,是他画跳舞的人,画别人跳舞,也画自己。在他笔下,这些人可以没有精细的面目,但身体如风摆动,犹如线条。
“我尽力扮演石膏像,掩埋我的思想。我努力瞒过巡逻的保安,无视他电筒射出的灯光。我可以继续伪装成一尊雕像,但我不会忘记自己有思想,曾为人时的模样。”
创作自由,不只政治漫画
如果只画快乐的时刻,只画赢了的人,只画自己,只画舞蹈,柳广成仍然是一个漫画家。但创作出自于心。政治漫画,反应社会现实与政治观点的漫画,是他重要的表达,也是不会放弃的事。
7月22日,柳广成画了自己隔离期间的第二幅画,名为“文字狱·焚书坑儒”。画中人像他一样右手握著铅笔,但却戴上了手铐。这是他为当日被捕的5名“香港言语治疗师总工会”理事而画的。5人因为出版儿童绘本《羊村守卫者》,被指涉嫌串谋发布煽动刊物,还押于香港大榄惩教所。《文汇报》曾指这个绘本“美化黑暴”。
第二天,他合作出版“雕像”系列漫画的香港本土服装品牌立即联络他,请他删除作品的所有文字解说和对白。这一系列是他今年2月的创作,其中三页印在T恤上售卖。完整版本有十几页,是否能出版成一本书,还有待讨论。作品中原本的对白包括:“我尽力扮演石膏像,掩埋我的思想。我努力瞒过巡逻的保安,无视他电筒射出的灯光。我可以继续伪装成一尊雕像,但我不会忘记自己有思想,曾为人时的模样。”
有羊村绘本的先例,柳广成陷入了两难。他还在寻找既不影响合作伙伴安全,又能完整出版漫画的方法。
政治影响创作自由,对他来说不是第一次。他曾合作的某荷兰公司就曾在2019年他发表最多政治漫画的时候,希望他不要做任何的政治表态。虽然因为合作良好,他愿意暂时封口,但到运动越演越烈,他还是忍不住不断地画。
“他看世界的窗口就只有这么小,窗口只能看见下面的四个学生,却看不见四周有包围的警察,他不了解情势,给出不切实际的建议,很明显是反智的。”
不过,到了11月,理大围城期间,公司的老板突然打给他,说自己之前搞错了。“他原本以为这只是很单纯的公关灾难,结果发现不是,这是一个人道灾难,他不应该因为这样而跟我保持距离。”对方让柳广成以后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去年他在台湾出版的《被消失的香港》,就是一本政治漫画合集,收录了许多2019年画的政治漫画。其中包括2019年8月12日,他画爆眼少女与游行的人群。10月27日,他在明报《星期日生活》刊登画作《2028香港:义士的狱中日记》,想象2028年的香港,参与过抗争的人只能在狱中生活,而那时的香港,是“人类的寿命持续延长,心灵却加速腐化”。11月16日,他画下一幅“世界上最恐怖的被捕仪式”,一个少女被扑倒在地,后颈被警察的膝盖跪压,双手被反扣,只能大喊:“我叫XXX——电话号码YYYYY——我绝不自杀。”
2019年11月18日,理大围城期间,他的一幅“理大校长”被广传,画面中,校长浮在空中,手持一个窗框对下方被警察包围的同学说:“同学,请你们尽快离开。”充满隐喻和讽刺的画法,当中蕴含了柳广成的许多思考。“漫画的美丽就在于,你的镜头是可以不符合物理的可能性的,可以把一些象征的意义、符号,例如上下左右在文化上的含义放进去。”
例如,理大校长为什么在“上面”?“好像高高在上的感觉,又很离地,漂浮在半空中。”而“框”又是一个符号,“他看世界的窗口就只有这么小,窗口只能看见下面的四个学生,却看不见四周有包围的警察,他不了解情势,给出不切实际的建议,很明显是反智的。”而四周包围的警察站成一个圆圈,“也不是可以用照相机照出来的画面,因为太过整齐了”,画成圆圈,是因为圆圈的形状有“包围”、“禁锢”的含义。
刚刚过去的今年7月30日,香港国安法首案判刑,被告唐英杰被判入狱9年。柳广成的画,把监狱的铁窗栏杆直接加在骑机车(电单车)的唐英杰身上,也突破了物理的常规,想表达象征的意义。
在社会动荡的年代,政治漫画回应人们的情绪与诉求,令人产生共鸣,也让柳广成被更多人看见。但是,他并不是刻意地想成为单一面向的政治漫画家。“我还是想要政治之外的创作,也可以更多发表。”
但他认为,不论是不是政治题材的漫画,创作自由都很重要。他也留意到中国广电局的一些禁令,包括时空穿越、古装、同性恋题材等的故事都不能创作,对创作空间的限制已经不仅是政治。“有内涵的漫画作品,或多或少都会牵扯一些社会现象。比如《进击的巨人》是一个完全虚构的漫画,但又把民族、国家的各种矛盾都呈现出来,跟现实社会做一个呼应。”这种漫画可以在中国出版,由中国的作者来画吗?他觉得不可能。
早在2017年,他就曾画过一个短篇漫画《Alcubierre Monitoring》,从科幻的角度,想像外星人把被极权打压者的伤痛,全部输入到极权政府官员的脑中,让他们亲身体验被压迫的痛苦。他喜欢科幻作品,觉得物理就是找到一个可以解说宇宙的方法,而又以人的感官为主要媒介,跟人的情感无法割裂,所以自己也创作有科幻色彩的漫画。但这样的漫画,在未来的香港还能出版吗?会被看成是政治漫画吗?
他可以出于自己的兴趣画政治漫画以外的作品。但外在的环境不能限制他画政治漫画。“言论自由不只是保证你可以说政治上的事情,而是你可以说任何你内心觉得需要说的事情。”
“现在的趋势,香港跟内地的情况正越来越接近。就算我想创作一些跟政治无关的东西,也可能被认为是有关系。这我觉得不能接受。”这也是他离开香港的真正原因。
开发你的感知:让漫画成为艺术
柳广成曾说,自己是一个人类。而作为一个人类,最重要的事就是,“开发自己的感知,学会如何做人。”
漫画、街舞、音乐,最近他还在自学编程(programming),继续开发自己的感知。漫画无疑是最重要的。对于自己投入迄今的全部人生去坚持的这件事,柳广成还有许多话要说。
比如,漫画也可以是艺术创作。“一说到街舞和漫画,很多人会觉得好像很没修养,是不需要读书就可以达到的层次。”但对他来说,漫画作为一种媒介, 就像摄影作为一种媒介,文字作为一种媒介。“媒介的力量,视乎创作者怎样去呈现它。就像我们不能说,影片不是艺术,有各种各样的影片。”
怎样的漫画可以成为艺术?“要看作品最后呈现出来,是不是在艺术语言和艺术价值上有突破。”例如涂鸦,许多人觉得不是艺术,但Banksy的涂鸦结合特定场域的背景,就有艺术价值的突破,应该被视为艺术现象去讨论。再例如创作《全职猎人》的漫画家冨㭴义博,曾有一篇连续十几页都是全黑画面,只有对白。“有些人说他偷懒,但对我来说,这是漫画前所未有的现象,是全新的漫画语言。他表达两个人在非常漆黑的环境中对话,那就应该代入角色本身,就是全黑的。”再比如台湾漫画家郑问,“他把国画的画法搬到漫画,在时代上绝对有意义,是现象级的。”
他也想创作这样可以成为艺术的漫画。他觉得漫画可以绝对虚构,也可以“无限接近真实”。而漫画与现实的关系是,“用感性和人类的感知去连接他人,让读者感同身受”。
隔离期间,他在网路上看著运动员们在奥运会上努力,也想要自己越画越好。随身背包里有他最喜欢的漫画,是美国漫画家与音乐人Richard McGuire的《Here》。这是一本类似图像小说的漫画,不用上下左右的分镜来推进叙事,而是在单一的空间,固定的镜头,穿插不同年代的人物对话,来讲述在同一间房屋里,跨越千年万年的历史。“完全不花俏,就去讲一个很复杂的故事,我觉得很厉害。”
说到底,他觉得漫画是自由的媒介,端看创作者如何运用它。他希望拥有更加自由的笔,不论是在媒介运用、艺术创作上,还是在创作者的人身安全上。
后记
《被消失的香港》法语版即将出版,来到台湾,他最庆幸的是出版社不用再担忧他的人身安全。
他结束了隔离期间的画画马拉松,出关第一天,去了台湾朋友家一起看奥运直播,喝台湾金牌啤酒,庆祝台湾羽毛球男双夺冠。他有许多想画的东西,而介绍香港情况的政治隐喻的作品,一定会画。“一旦安顿好,就会画下去。”
日本是他的起点,香港是他成为漫画家的地方,台湾是他的未来,但不会是他的终点。若有可能,他希望今后再去荷兰、比利时、法国等地交流、进修,短则半年一年,长则两年三年,在漫画创作上探索更多。他希望台湾可以成为一个基地,他“回来的地方”。
许多行李还没有寄到,他要先去台湾的文具店,买一些铅笔。
访问的最后,我问柳广成:“你曾经说,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画画?”
他说:“有言论自由的地方。”
“离开香港会让你失去创作的土壤吗?”
“不会。”他说。
酷哦
梧桐之前来澳洲吧,我们只有离开。
祝福
好文!
台灣的確有點療癒人心
帶著香港的精神出走吧
樓下說新加坡的,難道不知道新加坡的創作自由有多低嗎……
很棒的報導,謝謝
謝謝 柳廣成,謝謝端。
表示同情,不过不久的将来还得迁徙啊,我建议还是去新加坡,或者到非华语区
很棒的訪問,歡迎來台灣~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虽然他是漫画家,我倒是很喜欢他视频里的舞蹈呢。
很有理想,自主和敢於去闖的年輕人。請繼續努力!藝術的路不容易走,希望你可以自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