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女子监狱教音乐,相遇锁住心的囚徒

“艺术家和囚徒的共同之处,是他们都知道什么是自由。”
异乡人

编者按:自周六起,端传媒将重新启动“异乡人”栏目,每月一期,由身在香港、台湾和海外的端传媒编辑们轮班主持,为读者带来移民、逃离、互动、对峙和作为“他者”在彼岸寻找自我的点滴,欢迎点击订阅。我是本周的值班编辑张妍。这期故事是关于一个华裔作曲家与监狱囚徒的相遇。

下午一点至两点,刚好是莎克皮女子监狱的“移动时间”,囚犯们穿著橙色囚衣和王婕擦身而过,时不时有人将目光停在她身上。在去监狱之前,王婕与一位曾在退伍军人协会做心理医师的朋友进行演练,对方扮演囚犯,她来学习如何应对监狱里的紧急事件。“走进房间的第一秒,你就要准备好揭开自己的皮囊。别以为你比她们优越——她们隔著一英里就能闻见你是个什么东西。”朋友告诉她。

监狱门口挂著醒目的标识:“XX天无事故”,王婕感叹“这永远是监狱的第一目标”。那是2017年,华裔作曲家王婕开始在明尼苏达州的莎克皮女子监狱教授音乐,丰富囚犯的精神生活。“我本以为监狱至少对创意课程是欢迎的,但看到这个标识,我意识到对监狱管理者来说,‘创意’也意味著‘事故风险’。”

那个下午,只有王婕一个访客,她提早到场,用身分证件换取姓名牌,然后坐在等待区。她正赶上监狱换班,狱警们陆续走出铁门,“他们都拿著透明的包”,“那时候我想,‘这是来真的了’,‘任何人在监狱里都是可疑的,哪怕是自己的员工’。”她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然后去安检区,把所有的随身物品都放进金属监测器,再被全身搜查,以免带入毒品、钱、香烟或者武器。上课用的铅笔是监狱发放的,但也要被一一清点,待她出来的时候要再被清点一次——在监狱里,铅笔也可以是武器。从安检区行至探访室,有三道铁门,一道门放下之后,下一道门才会升起。

王婕第一次走进莎克皮监狱的时候,就恰好发生了“事故”:两个女囚在食堂打了起来。“当时第二典狱长正带我从一栋楼走到另一栋,我们在走廊里的两道门之间。突然,所有人都不动了。第二典狱长和我说,‘别动。现在你不能动,我也不能动。’”“整个监狱静止了,”或许是过了十五分钟、二十分钟,“监狱里不能戴手表,我只能猜测,对我来说好像过了一辈子——警报才解除。”

走过图书室和祈祷室,她终于来到了教室。门吱呀作响,十二个学生依次进来。王婕做了自我介绍之后,一个学生问她:“你为什么来这里?你想从我们身上获得什么?”

她后来了解到,大多数囚犯成长与贫困家庭,且不成比例地来自少数族裔,八成以上的女囚经历过性暴力或肢体暴力。警惕,是她们的生存技能:一切给予都令人生疑。王婕想起朋友的话,坦诚地答:“其实我也不清楚今天为什么会在这里给你们上课。但有一件事情我知道,我是非常幸运的人,从小就有音乐天赋,我想把它们分享给你们。”

在囚人士给王婕的感谢信。
在囚人士给王婕的感谢信。

雨落莎克皮

她为学生演奏萧邦的《雨滴前奏曲》之后,一个学生说,这首曲子令她想起“像磐石一样”支持著她的母亲,“这些音符稳固地落下,就像母爱的恒久如一”。

“从来没有人和我这样解读过这首曲子,”王婕过去也只是按照曲子的标题去理解,想著“这些音符是雨滴”。她才觉知这些学生“是苏醒著的”,可以透过音乐思考自己的经历。

莎克皮是“无触碰”监狱,女囚们不能和王婕握手或者拥抱;莎克皮亦不按犯罪类型来管理,杀人犯和和醉酒驾车的肇事者关在一起。王婕的每一堂课被限制在一个小时,因为监狱的日程表是按照囚犯们服用药物的时间来安排,她的课被挤进其中,但如果没有被打扰,可以延长至90分钟。她还有一个授课搭档,叫做朱宜,是华裔剧作家。二人起初给女囚们上音乐鉴赏课(music appreciation),后来也教戏剧写作(theatrical writing)、复调对位(counterpoint)等。有些是音乐理论课,比较枯燥,有时她也组织小型音乐会和工作坊,参与度更高。但狱警叮嘱王婕不要让她们唱太久,“因为很多人曾滥用药物,声带不像普通人一样有弹性”。

一个学生偷偷告诉王婕,她们几个在课后讨论了一下,“我们觉得你还不错(We think you are OK.)”。那个学生很喜欢鼓捣发型,第二次课前,她用发蜡做了一个刘海,“婕,你看见了吗!我知道你今天要来,所以为了你做这个发型!”从第二堂课起,她们开始和王婕分享私人的故事,“那些她们可能只会对牧师说的事”。她们意识到音乐课能让她们在日复一日的劳动、报数之外,品尝到一点自由的滋味。

能去监狱教学,源自2015年奥巴马政府的一个试点项目,给囚犯助学金,让他们在监狱内获得学位,以便出狱后找到谋生办法,减少再犯率。当时王婕正在纽约大学音乐系做博士研究,也给本科生上音乐理论课。这些学生大多家境优越,成长轨迹相似,使得王婕有冲动接触一些不一样的群体。刚好,纽约大学拿到了一笔政府拨款,招募愿意去监狱教书的老师,王婕由此去了纽约州的一间监狱考察。但大学最终决定采取“实用路线”,砍掉了音乐项目,要教授给囚犯更容易找到工作的技能。王婕转而拿到另外一笔独立的艺术基金,最终走进了明尼苏达州的莎克皮。

曾有人告诉王婕,女囚通常不会诉诸暴力,但很善用情感操纵人,“表面看上去,她们很友好,跟那些社交能力强的人没有任何区别,你根本看不出她们做过非常可怕的事情”。

在王婕的课上,狱警等到女囚们坐稳,便坐到走廊尽头,留王婕与她们单独相处。“我得知道我的教室里都有谁,是什么危险程度”,王婕于是和朱宜上网搜索了学生的犯罪纪录,她发现那个曾发问挑衅她的学生是杀人犯,在男友睡著的时候,用一把尖刀缓缓地割开了男友的喉咙。“你看到了吗?你看到她做了什么吗?”朱宜对她尖叫。“如果说我没有恐惧,那我是在撒谎。”王婕说。

她读到约翰·杰伊刑事司法学院(John Jay College of Criminal Justice)的心理学教授艾比·施泰恩(Abby Stein)的一段话,普通人与罪犯的区别究竟是什么?“并非是泾渭分明的黑白,而是程度(degree)。一旦跨过了那个临界值,他们就成了被监禁的人,在他们的余生里,都要去证明自己的无辜。”王婕回忆。

“他们中大部分人确实不是无辜的,对社会造成了伤害,这是事实。”王婕说,“但我也常常惊叹他们有多么接受我,接受我授课的方式,接受我看待他们的方式——甚至比自由世界的人更多。对我而言,这还是一个谜题。”

监禁,是不是社会的“绝望之举”?她由此想到,“就像是对抗人体内的癌细胞一样,我们的社会除了把他们关起来、让他们与外界失去联系之外,简直束手无措。”

她望著狱警腰上挂著的大串金属钥匙,感到“对一些人来说,囚犯是锁在牢里的动物”。“对我来说,他们像是锁住了心的人,找不到打开的钥匙。”

王婕与朱宜的作品《雨落沙克皮》。
王婕与朱宜的作品《雨落沙克皮》。

“命悬一线”的艺术家

王婕出生在1980年的上海——文化大革命落幕四年,改革开放两年,计划生育初步施行。即使是在大都会上海滩,时代也没有退去严苛的底色。四岁时,父母都要上班,把王婕送去一个部队附属托儿所。“我的托儿所其实算是在一个军事基地上,那时,每天中午学校规定孩子们要午睡。午睡?我才不午睡!”王婕回忆,四岁的她学会“越狱”,走出这个“军事基地”,一路走去奶奶家,“奶奶见到我都惊
呆了”。

她父亲是音乐家,决意要从小培养王婕。她四岁开始学钢琴,也本能地喜欢画画。父亲认识的一位画家看到王婕的涂鸦,拿到她父亲面前说,“你一定要让孩子接著画画,她就是一个小毕加索。”她期待著父亲表扬她,但在回家的公交车上,父亲一言不发,手里攥著她的画,撕碎,扔出了窗外。“我记得他和我说,‘你要集中精力,你的生命是投入音乐的,不要再画画了’。”直到今天,王婕画一点什么的时候,“身体还是会感到紧张”。

她的第一位老师是著名音乐教育家杨立青,三十多年后,王婕仍称他是人生中“第一位英雄”,因为“他看见了我”。当年四岁的王婕,还不识字,却已经识谱,将音乐形容为“母语和初恋”。在幼儿园的毕业典礼上,五岁半的王婕演奏了巴赫创意曲。

虽被视作音乐神童,又被杨立青赏识和教导,但王婕的音乐之路阻力重重。十一岁她报考上海音乐附中,没有被录取。“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从父母的争执中,我猜测父亲认为是学校老师与他不和。也是那时,父亲对音乐世界失望了,认为音乐世界里也充满了贪婪和政治斗争。”王婕回忆父亲,“他是一个充满创造力的人,在当时上海文化和经济的转变中,他充满了挣扎。我没有去上音附中,大概是他最后一根稻草,而我也被他的挣扎牵连。”

她去了一所正统的重点中学,起初成绩不好,“只擅长语文和英语”,“已经竭尽全力了,但还是不够”。她未放弃音乐,想著大学要去考上海音乐学院,但“他们都不相信我能考上”,因为“其他考生这(中学)六年都在进行专业训练”,而我是“拿鸡蛋碰石头”。

家里的冲突频繁爆发,父母日日争吵,“就像地狱一样”。有一次,“他们打架,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砸烂了,我只好躲到朋友家”。

那次之后,学校老师花了一个上午时间说服王婕:“和你爸爸说你想住到学校来。在你家的环境里,你的成绩要受到影响的。”初中一年级的冬天,她带著行李逃去了学校宿舍,成了年纪最小的寄宿生。再后来,父亲喝醉酒,对她进行家庭暴力。“我以为他要把我打死了。那对我来说是一次濒死的记忆”。她逃到上海江湾地区,分租下一间房子,学校、父母、同学都不知道她住在哪,她靠教钢琴赚钱维生。

“从离开家的时候,‘家’的概念就已经结束了。”稀疏的行李里,有三盒卡带:贝多芬《第五交响曲》、柴可夫斯基《悲怆》和高沙科夫《天方夜谭》。她把卡带放进随身听里,每按一个键就会发出“咔”的声音。在她后来称为“监禁生活”的寄宿日子里,这三盒录音带给了她无法言说的慰藉。

“这些音乐家能想像吗?在一百年、两百年之后,一个远在上海宝山区的女孩的生死全寄托在他们身上。我命悬一线,全凭他们才支撑下来。谁还能说艺术是多余的?”王婕说,音乐创造出的意象穿越了时间和空间,触碰到她。

她开始意识到音乐是她腹中炙烧的火——不是生活的消遣,而是生死攸关的事。父亲想要她去考复旦大学新闻系,但她转考上海音乐学院。父亲骂她:“你脑子有问题吗?你有这么多机会,这么多可能性,为什么要去追求一条死路呢?”又过了一年,王婕只身去了曼哈顿音乐学院(Manhattan School of Music)。

歌剧《雨落沙克皮》的歌词手稿。
歌剧《雨落沙克皮》的歌词手稿。

“人,是动词,不是名词”

王婕在美国开始接受心理治疗,想要“理解自己的经历,理解创伤是什么”。

回忆最初在监狱里遭到学生的挑衅与提防,类似的感受她也有过。她一度觉得“人们都是来让我的生活更悲惨的,打击我,或者评判我”。“我曾活在排水沟里,所以我知道尘土的滋味。”

后来她才意识到,“在多数情况下,人们都已经尽力了”。“他们在我面前表现出的样子,只是因为他们的挣扎和挑战都不被看到。”她开始留意人们流露善意的时刻,“收集它们”,并“准备分享给别人”。“我之前不知道,其实我是深爱人类的。”王婕说,“与我有过节的,或许是时间。”

心理医生对她讲,不妨换个角度去重看痛苦的经历;她的敏感与高度警觉,也可以视作一种天赋。“你可以理解人心难以触及的部分,你可以像看X光片一样看透人性,而这一切都会作用在你的艺术创作上。”那时,王婕明白自己不必再成为创伤的受害者。

她没有走上钢琴表演之路,而选择了作曲,成为一个创作者——“表演是纯粹的愉悦”,而“创作是痛苦的”,她可以“通过创作与人建立深厚的联系”。数年间她写了许多交响乐、协奏曲和歌剧。

在莎克皮监狱的时候,她也教学生创作。复调对位课上,王婕请求监狱的图书管理员帮忙打印了十几张乐谱,拼图一样贴在墙上,让学生们读谱子,在一条旋律的基础上再加上一条,所谓复调。有一个女囚是第一次写复调,她站起来,哼出旋律,王婕跟著她的声音在钢琴上弹出来,发现这个学生写的比她自己写的更好听。

女囚们想要去表达自己,也有这个能力。王婕以监狱为题,创作歌剧《雨落莎克皮》,虚构了一个在母亲节等待女儿来探望的女囚故事。除了描绘监狱生活的单调、压抑,也探索了母亲的心理:既然希望和女儿共度时光,又希望女儿远走高飞,成为和自己不一样的人。那时她愈发感觉到不应该用索取者的姿态——不能走到这些人生中已经充满掠夺的女人面前说,“我想要你们的故事来创作”。

她想,或许人最终追求的是归属感,“人想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承受这一切的苦难”。“就像音符一样,我们辨认一个音,常常是通过它和其他音的关系。”她走到钢琴面前,从音键A开始演示,“A是一个每秒振动频率440赫兹的音,但它不会单独存在。”她按下A,紧接著按下另一个音键,“喔,这听起来精神饱满,”她换了一个A与其他音键的组合,“噢,听起来像是加多了盐的菜”。

“人也一样。人,是动词,而不是名词。你怎样去了解一个人?看他/她怎样与他人互动,怎样行为举止。”因此她常常在想,“对于许多做了罪大恶极的事情的人,我们或许可以追溯到某一个决定性瞬间——在那个瞬间,如果有一个相反的力量作用在他/她身上,或许他/她会走上另一条路。”

“要创造那个力量,语言是不够的,但音乐可以,跨过语言的屏障,跨过时间。”王婕说。

王婕任教的监狱Minnesota Correctional Facility-Shakopee。
王婕任教的监狱Minnesota Correctional Facility-Shakopee。

后来,《雨落莎克皮》在明尼苏达大学韦伯音乐厅首演,表演者是专业歌唱家和童声合唱团,也有监狱里学生们的“幽灵合唱”。她的学生无法离开监狱,狱警破例让王婕用监狱简陋的录音设备录制。她们的音调并不精准,有时甚至听不清歌词,但令狱外的“自由人”第一次听到了铁窗后面的声音。

《雨落莎克皮》最终没有回到莎克皮女监。首演之后,王婕再次联系监狱工作人员,想要在监狱里播放首演录像作为课程的最后一章。但她没有收到监狱的回复。“或许她们觉得在监狱放映演出,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他们有他们优先考虑的事。而他们并不欠我什么解释。”再后来,王婕的丈夫卖掉了车,她留在纽约继续其他主题的音乐创作。“我不再有这样的奢侈常常去明尼苏达。有时候事情会消退,而我需要尊重它。”

这之后,她在社交媒体上更新了一句James Baldwin的名言:艺术家和囚徒的共同之处,是他们都知道什么是自由(What artists and prisoners have in common is that both know what it means to be free)。

王逸然是哈佛大学法律博士候选人,曾在麻塞诸塞州和纽约市从事法律援助工作。她目前在哥伦比亚大学进修创意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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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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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写得很流畅,喜欢“加多了盐的菜”的部分,感谢

  2. 月黑高飛。。。

  3. 極好的故事,keep on coming, pls. 🙏

  4. 看标题还不太明白这是讲的什么,没想到内容这么棒!王婕的创伤最后成为了创作敏感的一部分,也把这个敏感带去了高墙之内。好动人的故事,谢谢分享。

  5. 非常棒的主題 非常棒的文章 謝謝!

  6. 播客《High Hanging Fruits》的第5集“监狱里的学生”提到了这篇文章的主人公。

  7. 独到的角度,独到的故事

  8. 要是能写篇长新闻就好了

  9. 感谢,很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