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写门小雷:末日派对,梦是要你醒过来

九龙核爆,维多利亚的海水都消失,整个世界再没有光,只余酒店床头的两盏灯,那点光成了世界的中心⋯⋯
《Homesick But Homeless》
香港 艺术 风物

直至不再是梦归于梦,现实归于现实,直至二者不是彼此的逃逸之地。真实里有著梦的本质,梦也在宣告著真实。直至人在现实里头,不再沉溺于梦的梦幻、阴郁与沉睡。那是一个精神世界的解构过程,从一场梦“醒进”另一场梦——你终于是清醒著做梦了。

看完门小雷的四本长篇漫画作品(包括Kylooe三部曲《告别彩虹》、《绿色隧道》、《再见微笑》及《藻与浪与无限》,Kylooe亦解为“梦”),给我这种感觉——梦不是导你眠向空无,“梦”正是要你醒来。恰如上年香港人去街头常说的“出去发梦”——作为串连。门小雷不少插画作品及漫画元素,均取自她的梦境,“所以我的画大多数都在真实与奇异之间。”在记录了她梦的作品集《夜记》(2012年)中,她写道:

“梦境是最坦白的,无论你的日常怎样欺骗自己,梦境也不会骗你。”

“有时候感到在一个梦里过了很长时间。曾经在梦里过了一生,醒来觉得好乏力,觉得现实世界比梦境更不实在,会记挂梦里的一切,想回去。”

梦为始:童年与青春期

2009年出版的《宇宙不安学暨小雷绘图笔记本》里,见到门小雷最早就以绘画,如实记录她一点也不甜美的梦。她形容自己的梦是“浩瀚又有点不安”、“一般都是色调偏向蓝灰色,有点凉意,有点干燥,气味很好闻。”现在我们对门小雷画风的印象多是梦幻,刺目和渲丽的少女风格。早期的调子,一点也不甜美。不安、忧郁和孤寂是无所不在,你读到,是暗哑多于色彩,也恰好藏了一个读者能抵达的漫画家的精神幻国。

门小雷,Little Thunder,香港漫画家。11岁第一次投稿香港漫画杂志,15岁在《星岛日报》连载漫画,高中毕业即开始职业生涯,作品风靡世界。除在香港、大陆、比利时、法国等发表及出版作品,也频频参加日、台、法、新加坡等地设计活动,受邀与知名音乐人及品牌合作。曾获中日漫画交流最佳新人奖,第四届国际漫画赏获得铜奖,获邀参与第四十届法国安古兰漫画节开幕活动 Instagram上的追踪者约70万人。

《宇宙不安学暨小雷绘图笔记本》
《宇宙不安学暨小雷绘图笔记本》

“可是如果你真的在这儿死了,你永远都不会再梦到这个世界了。倘若我在你的世界里死了,我也不会再梦到你。”

荣格说:“梦的风景是我们生来就带著的虚像。”门小雷画下的梦境,最常出现末日,如“地球一夜之间被疫病侵略,周围贴满‘请随身携带你的枪械’”,“九龙发生核爆,扩散异常美丽的七彩光环”,“维多利亚的海水都消失”或“整个世界再没有光,只余酒店床头的两盏灯,那点光成了世界的中心”,直至光的生命从“47”降至“1”,梦中的“我”也死去。末日之中,“我”和其他生还者仍以本能求生,找食物,找光源,世界则陷入杀戮、彻底黑暗和荒凉之中,几近终结。她写道:

“每次在梦中我都以为那一次终于是真实的。”

末日更多是伴随著真实的孤寂、不安,但异常平静似的旁观,倒是她真实生活的倒映。门小雷早期的结集《宇宙不安学暨小雷绘图笔记本》及长篇漫画《Kylooe告别彩虹》, 无不流露青春期成长的不适感、“异类”。包括在友侪间格格不入,朋辈及人际关系碰壁,胆小如鼠的压抑侠“徐光荣”,“喜欢说话,但没有人喜欢听他说话,因而失去所有方面的自信,变得抑压。”后来因抑压过份,分裂出坚强的人格“o d s徐国强”。门小雷在后记写:极大部份是她本人的经历,“小时总发生很‘鸡’的事。”2006年因为她报读了浸会大学中医药及针灸专业证书课程,创作了“中医陈博士”一角色,他对中医学异常执迷和沉醉,性情古怪,旁若无人,沉醉在自己世界,也彷如是她幻想里的“分身”。

在2011年出版的三部曲里,Kylooe是那一头毛茸茸的白兽,长了角,和喙一样的黄鼻子。牠就是主角潜意识中的象征之物,主角们随象征之物的转化和出现,因而成长和领悟。《告别彩虹》里,蓝乐有著门小雷早年成长和压抑、孤独和自觉异类的感觉。Kylooe正是那个给蓝乐安慰的梦中玩偶,蓝乐也可以进入Kylooe梦中。

“可是如果你真的在这儿死了,你永远都不会再梦到这个世界了。倘若我在你的世界里死了,我也不会再梦到你。”Kylooe在蓝乐的世界死去后,蓝乐也选择在Kylooe梦中,从彩虹湖里直接看自己的倒影,在Kylooe梦中死去。蓝乐的现实依然令人窒息,梦像泡沫爆破。

门小雷是这样理解她的角色:“蓝乐仍在自己世界里奋斗,不能消化外界的一切。”至《绿色隧道》,棱斐依然有著门小雷的影子,或是众多文艺青年青春期的内心世界:孤僻,沉醉画画和不被理解。但“这是一个学习接触的故事。”主角在认知自己的同时,尝试和他人沟通,在城市周围画了拥抱的涂鸦。绿色隧道就是摸索出口的布蔓,林三一和棱斐结伴,不断爬行。绿色隧道另一边正是Kylooe,递上茶说:“派对开始了。”Kylooe一直没有死去,就在出口迎接愿意穿越隧道的你。

直至《再见微笑》,场景置于我们现在如此熟悉,专制而荒谬的社会——不可以微笑,否则送去劳改,故事中的Miles,Nath和Lea均是顺应自己的情感,而哭而笑。场景从家庭、学校的成长忧愁,开始面向外部的世界,关于人与社会规训的角力,与自我敲问。Mile梦中见到死去和爸爸和Kylooe弹结他,快乐地笑,梦中,Kylooe从蓝色变成粉红色。结尾,Nath 和Lea生的儿子,取名“Kylooe”,梦的意思。Nath 形容他见证儿子出世一刻:“孩子吸入人生第一口氧气,皮肤从蓝色瞬间变成了粉红色。”Mile终于明了梦中意思。Kylooe成为了现实中“梦”的意义:新生的种子,以及不可药救地忠于“梦”中的真实。

如研究梦的学者Jeremy Taylor所说:“我们永远在孵梦。”也藉梦,释出生命力。Kylooe,梦为始,末日意象于潜意识,是藏有对新生的希冀。如门小雷所写:“每次都梦到不同形式的末日,但感觉都很美丽,比起终结,更像是旧有的坏制度死亡,迎接一个崭新的开始。”“梦”在门小雷的作品,有了其自圆自足的消解路径。

Kylooe。
Kylooe。

赤贫的状态,一直延续至她七年后回港,当自由漫画家,接杂志插画、漫画,或小说封面,依然一穷二白,经历过户口只有四毫子的日子。

成长路径:漫画事业与理想

门小雷常被标榜为“天才漫画家”,天才在于她很早就展露了画画的天份与专注。她父亲是国画家,母亲是美术老师,身边总是放著画画的工具。据说门小雷三四岁已对照卡通人物,照牌煮碗画出来,三年级尝试画有故事的图画。11岁投稿到动漫杂志《A-Club》,15岁在星岛日报副刊连载漫画《SEED》,16岁则在中国大陆发表第一个漫画短篇《雷酒业》。她说从没有想过不画,画画于她就像呼吸般自然。

香港人黄志腾是“冬日漫画社”的创办人,1999年他因为看好内地漫画市场的发展,开班授徒,为了培养有潜质的漫画家。那几年,内地政府给予动漫公司优惠及免税政策,也确认漫画家的职业,冬日漫画社招收的学徒多至八十多人,2001年出版第一本原创漫画杂志《B&C》,2003年推出《漫画家》和《糖果子》杂志,发行全中国。香港导演李力持因为看过门小雷发表在同人志的作品,介绍她到广州的“冬日漫画社”,那年她十七岁,没上大学,成为全职漫画家。

门小雷早年的作品,因“冬日漫画社”的关系,主要在中国大陆出版,她2005年在广州举办个人画展,第二年于沈阳、武汉、上海、北京、广州、成都作巡回展览,并出版画集《彩虹》、短篇漫画集《666》、《Boom!边走边爱》等。

门小雷曾在访问或者作品集,提过那段在中国大陆当漫画家的经历:长年赤贫,却年少又快乐。

那时一班年轻漫画家住在中国第一村的一栋房,漫画社提供的宿舍里。越挤越多漫画家,宿舍越住越烂,然后老板要赔很多钱,又要搬走。“大家一直习惯了没钱。”“常被拖稿费,有时半年也没有一元。”门小雷写过一事例,同事家人工业意外去世,众人筹帛金,却没有人能拿出钱来。最后好不容易筹到少少,同事已经起程回乡了。

赤贫的状态,一直延续至她七年后回港,当自由漫画家。在香港接杂志的插画、漫画,或小说封面,依然一穷二白,经历过户口只有四毫子的日子。即使2010年,比利时漫画出版社Kana出版她的Kylooe三部曲法文版,多间香港出版社仍不愿意出版她的作品,“因不可爱不搞笑。”敲门不果、一穷二白的经历,也是本地年轻漫画家或创作人的普遍处境。其后门小雷与设计师Katol Lo合作,独立出版,自行印制、订装、出版及策划展览;也把作品发布在社交媒体,日本、美国、欧洲等不同国家的读者因此认识她,另辟困顿之下的出路。

香港艺术中心总干事的林淑仪(Connie)接受端传媒访问提及,门小雷和漫画家小克在2013年代表香港,参与第四十届安古兰国际漫画节,人选是由法国那边订拟。“门小雷早就出版了法语漫画,算是红咗(出名)。”

《Kylooe》法文版。
《Kylooe》法文版。
《 Kylooe》法文版。
《 Kylooe》法文版。

“漫画是一门生意、产业,但香港漫画家不当这是一门生意,只画自己想画的,努力去做,也是好的起点。”

香港漫画,欧洲寻出版

香港漫画家的书多是外国出版,本土很少出版社愿意出版漫画书。她说,法语系的漫画是一个大的市场,法国以外,有比利时、加拿大、南非等,他们开放接受外国的漫画,每年出版好多法文原版或者翻译版。“香港较接近欧洲的独立漫画,自己的故事自己画,容易在欧洲找出版社。门小雷或者利志达第一本法国出版的漫画书,都是比利时漫画出版社Kana及其前身出版。”包括后来成名的柳广成,Connie指三人的画风都是混杂,很不香港本土。“你先别理本土,画好自己的风格,就会吸引不同市场的人。”

香港漫画曾被视为轻工业的七十、八十年代,在本土,和日本漫画的市场能平分春色,黄玉郎、上官小宝、马荣成等人以武打、古惑仔漫画成名,男性读者为主,香港漫画曾创造本土阅读风潮。那时漫画出版社有雄厚资本出版、出产周边商品,宣传和发行,容易接触读者。甚至漫画家自己开出版社,如黄玉郎。“现在没可能回到一期卖21万的年代。漫画是一门生意、产业,但香港漫画家不当这是一门生意,只画自己想画的,努力去做,也是好的起点。”Connie认为,现在香港的独立漫画,方向主要是Art Book为主,不会大量卖,当作一个收藏。绝少长篇作品,艺术性高于追看性。

Connie也说到,武侠漫画和恐怖漫画以前好卖得,现在已经不是,因为主要的漫画读者群是Office Lady,年轻职业女性为主。“门小雷的作品吸引欧洲,因为她不只说一个故事,而是说一些概念,视觉有味道和诗意,类近Surreal Fantasy。门小雷的女性漫画粉丝不止于香港,还有日本,欧洲,美国等地,在法国你可见到她的读者群,十几岁至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

门小雷在《Sisterhood》的后记提到,她的漫画生涯的转捩点,其中一个是敲出版社的门不果,她决定与设计师Katol Lo自行印制,自行销售,第一本出版《夜记》印五百本,一小时内预售清光,以致其后的作品《Remember to Forget》、《#Me》、《The Blister Exists》及《藻与浪与无限》,也是以独立自主方式发行。另一个转捩点,是她在Instagram上载绘画女生的影片,令她在日本广为人所认识。追踪人数本来以香港人为主,后来急剧增加美国、日本等地的女性读者,Instagram现在差不多有七十多万人追踪。外型、人气和才华变相也令她成为KOL,拥有自己的粉丝群,可选择与不同国家的品牌、歌手或媒体合作,也渐渐摆脱从前困顿的日子。

《SISTERHOOD》附录有日本漫画家对门小雷漫画的评价,江口寿史说,感觉她无所恐惧就画出来;Tanaka Misaki也说:“她的画风是无所恐惧地变了,随时也可以变回来。”近一年也门小雷藉著《SISTERHOOD》的出版及展览,在日本出道。

《SISTERHOOD》内页。
《SISTERHOOD》内页。
《SISTERHOOD》内页。
《SISTERHOOD》内页。
《SISTERHOOD》内页。
《SISTERHOOD》内页。
《SISTERHOOD》内页。
《SISTERHOOD》内页。
《SISTERHOOD》内页。
《SISTERHOOD》内页。

钢管舞帮助她掌握女性身体的力量与韵味,是发掘自己、表现自己的途径,从内在掌握肉体的平衡。澎湃有力或性感妩媚,不过是风格选择,当中的坚强、自信才是她著迷的地方。

女色:辛辣的糖果

2014年出版的Kylooe序中,本地漫画家杨学德这样看门小雷的画:“小雷的笔法,画的线条往往呈现著优美的孤度,看得很舒服;构图布局,每格都好看,整页亦均称,轻重得宜,功力老练;我很喜欢混色。小雷的混色法是我见过最好之一,真的能达致丰厚感又保持亮丽。”小克则觉得:“她在绘画和跳舞上所发放的爆发力是相同的,她有一种‘澎’一声大大力把能量打入你心的本事。”

设计师 Katol为门小雷几本书,选择的荧光粉红,很代表到门小雷近年画作的风格:“笔下女生虽然甜美却又刺眼,像是带点辛辣的糖果。”从前作品常透露的不安、压抑和孤寂中,解脱出来,把梦幻、甜美推至极致而刺目。女体、女性日常成了近年的题材。门小雷笔下的女子性感妩媚,自有其宇宙和独立特行,展露身体,自在而肆意。她曾说过:“是我想成为的模样吧,总觉得有自信和态度的女人很性感。”近年她所绘画的抗争少女,有著港女新特质,勇武,倔强和甜美,也是一脉相承。

香港女性漫画家,有六十年代香港人所熟知的十三点李惠珍,也有以女性主义漫画家之称的刘莉莉,或者近年较多人认识的谢晒皮、文地猫、李香兰、麦家碧、Stella So、雪晴等。Connie认为,门小雷作品富女性身体自主的意识,是少数漫画家以性感女体为主体,而题材更多讲到关系,与自我成长,这与门小霤学习钢管舞五、六年有关。她曾在恭硕良《Help Is On The Way》、My Little Airport《菊花的味道》MV中自在演出。钢管舞大概帮助她掌握女性身体的力量与韵味,于她是一个发掘自己、表现自己的途径,从内在掌握肉体的平衡。她认为,舞动得澎湃有力,或性感妩媚,不过是风格上的选择,当中透露出的坚强、自信才是她著迷的地方。

2017 年出版的《The Blister Exists》,The Blister Exists的名字,来自重金属摇滚乐队 Slipknot 的歌曲,这本宛如钢管舞的图鉴,绘画了上千个跳舞动作,封面却是少女因练习而满手伤痕,贴上胶布,突显的不只是钢管舞性感诱惑、被凝视的一面。2018年出版的《#Me》画集,她以女性之眼,凝视四十四个女生的日常短篇,以致最近她为日本个展所画的《香港风景》,人物主体都是女性为主,颜色和线段又似乎再一次脱胎,女体处身的香港一些烟灭的场景,似曾相识。

门小雷真正钟情的到底是画漫画,而真正认识及喜欢她的读者,也是受《Kylooe三部曲》感动而爱上,相较日常带有练习、自愈和生计的插画工作,她说过,最希望自己画下影响人心的漫画作品,尽管画漫画过程很痛苦,市场价值不高,却宛如自我的一场修炼。一如她自小喜欢的漫画,如《火之鸟》、《幽游白画》、《铁拳浪子》等,那种作品才是能流传下去。

《藻与浪与无限》是她久睦十年的中篇漫画作品,我个人不是特别喜欢这部新作品,也许把《Kylooe三部曲》的完成度与细致作了对比,我反而喜欢近年她的一个短篇《彼岸花》,黑衣女孩倒下,流出的血生出彼岸花,搁浅的、堕下的,一一生出的彼岸花。画面彷佛没有声音,静止于那一刻,彼岸花的红却在我们心中蔓出来。

然而看《藻与浪与无限》,门小雷关注的题材和风格却明显有了跃进,或者是与一个女性的底蕴变强变广袤有关。她说,依然有把她的梦境画进去。但场景是一个更大的梦,关乎人类如梦的繁衍,所谓书页所写:“结束与开端,一同诞生。”无限轮回中,人的相遇相爱相杀,逃不出的是命运的摆布和轮迥的情痴、恩怨。

《The Portal》
《The Portal》

门小雷尝试在这一本漫画实验各种风格,把奇幻推至不只于梦境,而是一世又一世、一生又一生的场景,命题比起《Kylooe三部曲》主要处理现世和眼前,也更为抽象和复杂,新生不尽然是崭新开始,唯有当人物跳出了漫画框框,意识到逃离摆布与凝视。漫画家任由漫画中的藻与浪,代她质问你现世的“李伯大梦”:

“现在想看到什么?”

“你觉得自己有决定权吗?”

最后最必要的看见,是看到你自己。“发梦”正是为了你能苏醒。

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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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畫得真好。謝謝端的介紹。

  2. 没讲她最近为什么被大陆抵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