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实名的网络社区、可以追踪个人位置的健康码软件,不断发展的数字监控技术令中国成了每个人都无所遁形的国家。过去十多年间,中国建立了规模庞大的数字监控系统,将民众的一举一动置于“老大哥”的视野之下。这些监控技术牺牲了个人隐私,也为威权国家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信息量,并改变了政府对维稳方式的偏好。
最近发表在政治学研究顶级期刊《美国政治科学期刊》(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的一篇论文,分析了数字监控对维稳偏好产生的影响。研究者指出,在信息匮乏的年代,国家无法有效识别出政权的挑战者,因此维稳主要是通过提供普遍的福利来“收买人心”。而当数字监控可以弥补“信息差”的时候,威权国家更倾向于对异见者实施“精准打击”,由此带来政治犯人数的上升,以及公共福利的下降。
金盾工程:公安部“维稳”系统的建立
研究者以中国主要的数字监控工程“金盾工程”为例。这一工程的全称为“全国公安工作信息化工程”,由中国公安部于1998年提出,2003年开始实施。“金盾工程”至今已开展了两期,其中第一期(2003-2005年)包括三方面的内容,一是建立电子化的人口数据库,包括个人照片、身份证号码、住址、家庭构成等基本信息,以及“重点管控人口”名单,方便公安部门查询;二是实现线下的身份追踪,在酒店、网吧、火车站、机场等地安装追踪设备,当目标人物进行身份登记时,公安部门会迅速得到通知;三是进行网络管控,包括监测重要的网站、论坛、社交媒体,及时向警方报告不稳定因素,并主动对一些网站进行攻击或舆论引导。人口数据库、身份追踪系统的建立,也便于警方对网民进行线下监控。
2000年代后期,“金盾工程”第二期开始实施,本期的重点在于铺设道路监控摄像头,并将其整合到已有的监控系统中。研究者主要关注了其中旨在建设“平安城市”的“3111工程”。“3111工程”全称为“城市报警与监控系统建设”,由中国公安部和各省政府合作展开,“3111”意在为省、市、县三级进行试点,每个省确定一个市、每个市确定一个县、每个县确定一个区或派出所。这一工程自2006年起开展了三轮,涵盖的地区范围逐渐扩大,至2012年已包含660个县或区。广泛铺设的监控摄像头,加上人脸识别、人工智能等技术,令国家能对个人进行实时监控。
“金盾工程”的实施,对国家的维稳偏好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以往的研究普遍认为,威权国家的维稳主要有两种模式,一是“打压”(repression),通过武力使对方屈服,二是“收编”(co-optation),通过给对方好处来换取忠诚。研究者进一步指出,打压往往是选择性的,只是针对激进分子;无差别的打压会带来国际制裁、经济损失、大众反抗等负面影响。而有效的收编往往是普遍性的,例如通过经济增长、提供公共品来增强民众对政府的满意度。针对部分激进分子的收编往往收效甚微,远不如把他们送进监狱来得方便。虽然普遍的收编不能赢得激进分子,但当大部分民众不支持他们的时候,他们也无法制造大规模行动。
精准打击的加强和福利开支的降低
研究者认为,威权国家要在这两种模式之间做出取舍。理论上来说,他们更希望锁定目标“精准打压”,在集体行动爆发前预先阻止,而不是提供无差别的好处来维稳。但是,威权国家面临着信息困境:在一个缺少竞争性选举、言论和媒体不自由、个人倾向于自我审查的环境下,威权国家并不能有效识别出那些政权的激进反对者。然而,数字监控(Digital Surveillance)技术的发展也许改变了这种困境。通过对个人生活无孔不入的监控,威权国家如今能够越来越清晰地掌握反对者的面貌,控制他们的行动,令“精准打压”成为可能。研究者据此提出假设:数字监控使“精准打压”(targeted repression)模式上升,“普遍收编”(non-exclusive co-optation)模式下降。
这一假设能否得到数据的支持呢?研究者以县为单位收集了两方面的数据。在“打压”方面,研究者采用了两个衡量指标。一个是每个县的年度公共安全支出(不包括金盾工程),来自研究者自行整理的各县财政数据。另一个是每个县每年关押的政治犯数量,来自美国国会及行政当局中国委员会的中国政治犯数据库(CECC-PPD)。这两个数据都不完美,例如公共安全支出既包括了打压政治异见者的支出,也包括了打击一般犯罪的支出。而政治犯的数据则存在很多数据缺失。但研究者认为,同时参考这两个数据可以弥补它们各自的不足。
在“收编”方面,研究者采用了县级福利支出作为衡量指标,包括低保、退休金、医疗和失业保险等。作者还整合了一系列公共品指标,包括福利中心数量、床位,中小学在校学生的数量等。此外,作者还加入了农业生产指标,以衡量地方政府在农业上的投入。
如果我们观察到“金盾工程”实施后,这些县在“打压”方面的指标上升了,而在“收编”方面的指标下降了,是否就能认为作者的假设得到了数据的支持呢?并不是。因为从时间上来看,这些指标可能原本就处在上升或下降的趋势中,又或者是其他因素造成了这些趋势,并不一定和数字监控有因果关系。为了能更准确地进行因果推断,研究者采用了双重差分法(difference-in-difference),将一些干扰因素排除出去。
这一方法之所以能被使用,是因为不同地区“金盾工程”的实施进度是不同的。在2005年“金盾工程”第一期结束的时候,只有部分地区完成了计划,而另一些地区没有。在2012年,也只有部分地区参与完成了第二期计划,而另一些地区没有。作者特别指出,在“3111工程”中,选择哪些地方加入试点、哪些地方不加入,主要考虑的不是这些地方维稳需求强不强,而是尽可能地让它们均匀分布在不同省份,因此减少了内生性的问题。
研究结果表明,那些在2005年前完成了“金盾工程”第一期的县,相比同时期没有完成的县,在2005年后的县级公共安全开支平均增加了11.6%。而那些在2012年前完成了“金盾工程”第二期(3111工程)的县,相比同时期没有完成的县,在2012年后平均多抓了0.1个政治犯;考虑到此前平均每个县每年的政治犯人数为0.13,数字监控几乎令政治犯人数翻倍了。研究者认为,这些结果表明数字监控导致了“精准打压”模式的增强。
数字监控的“有效性”
另一方面,数字监控是否导致了“普遍收编”模式的减弱呢?研究数据表明,无论是“金盾工程”第一期,还是第二期中的“3111工程”,都显著降低了当地的多项社会福利指标。其中第一期显著降低了政府的社会福利和农业开支,而“3111工程”则显著降低了医院床位和农产品产量。需要指出的是,这些“降低”并不是绝对意义的降低,而是相对于没有实施数字监控地区而言的相对下降。研究者认为,这些结果表明数字监控导致了“普遍收编”的减少。
为了使以上结论更有说服力,研究者还排除了一些其他的可能性。例如,数字监控导致政治犯人数上升,是否一定意味着“精准打压”模式的上升?是否有可能是数字监控技术升级后(例如可以获取个人上网记录),统治者扩大了打击面,令一些原本没有被定义为激进反对者的人被抓,而不是那些原本的反对者被更加精准地识别了?研究者指出,在政治犯数据库中,大多数因为网络活动被捕的人都曾使用网络进行反政权的组织工作,因此能认为他们原本就是政权的激进反对者。其次,即使排除了这些因为从事网络活动而被捕的人(大约占全部政治犯的10.6%),原有的数据分析结论也仍然成立。
另一方面,数字监控导致社会福利开支下降,是否一定意味着“普遍收编”模式的下降?有一种观点认为,数字监控能让统治者更好地掌握民意、更有效率地分配资源,从而“节省”了社会福利的开支。然而研究者指出,他所研究的对象“金盾工程”是公安部用于监控市民的,不太可能对政府分配公共品产生影响。其次“3111工程”也只是在城市安装摄像头,不太可能影响农村地区的再分配和农业生产。还有一种观点认为,社会福利开支的下降,可能是因为公共财政总量有限,当政府将更多资源投入到“打压”活动中后,必然会挤压其他开支。但研究者指出,这种变化并不是平衡的,各县政府在社会福利方面减少的开支,比他们在公共安全方面增加的开支,大约高出了60%。作者认为,这说明“精准打压”和“普遍收编”之间的此消彼长不只是出于财政平衡方面的考虑。
总体来看,这项研究表明,数字监控能帮助威权政府更精准地识别出激进反对者,解决他们的“信息差”问题,从而令他们更倾向于用“精准打压”代替“普遍收编”作为维稳模式。
对行动者而言,这意味着数字监控的升级令他们更容易被识别和打压。这一结论看似是“常识”,但作者的贡献在于用科学的方法在两者之间建立了因果关系,即数字监控导致了更多的“精准打压”,并指出了这一效应的规模,即令政治犯人数近乎增加了一倍。对于那些认为数字监控只会帮助打击一般犯罪、对公民政治权利没有影响的人,这一结论是有力的反驳。
更重要的是,这项研究揭示了数字监控不仅会对行动者产生负面影响,也会令一般民众的利益受损。研究结果表明,数字监控带来的维稳便利令政府不再积极投入社会福利,人们能享受到的公共品没有得到预期的改善。这从侧面反映了威权国家推行社会福利的首要目标是维稳,而不是改善民众福祉。笔者认为普通人应从中得到启示,即不应该抱有侥幸心态,以为只要乖乖听话就可以获得维稳红利。当行动者被打击,整个社会越来越失去反抗能力的时候,每个人都可能成为输家。
(姜乐,政治学研究者)
「監控能幫助社會穩定」成為一句掛在中國人腦子裡的slogan,抬頭看著滿天監控,潛意識裡都在為其辯護。
关于压迫和收买此消彼长的关系,我有一点疑惑。如果说作者的逻辑是金盾工程有助于提升政府精确打击的能力,从而减少收买的开支,那么公共福利方面的开支减少应该对应的也是和收买行为相关的方面,例如扶贫、拆迁费用等。但是医院床位这类福利开支,似乎并不在通常意义上的收买行为中,很少听说过成为居民抗争的诉求,跟监控系统之间的关系似乎也过于间接了。
之前聽過來台灣的中國留學生說在台灣安全感比較低,一個理由是車站監控(監視器?)太少了。
所謂”東亞人求穩定”的這個假設是從何而來的呢?
西方那一套的老调重谈了,当然不是说他讲的不对,只是劣势已经如此详尽的阐述过了,有没有研究能涉及到普遍监控下维稳的正面效应(纯好奇)。在东亚人求稳定的心态下,牺牲自由换来的安全也许意义重大
“3.如果中國人把監控當作一種社會福利,這種福利是否/在何種程度上可以和其他福利互相抵消?作者也可以說,金盾工程實施的地方,監控這種社會福利上升了,但其他福利(政府福利開支、醫院床位等等)下降了,後一點仍然是客觀成立的。” 这个回应没回到点子上。监控开支增加的同时会观察到福利减少是统计结果没有问题,但是如何理解这两者间的关系才是重点。这两文章的核心argument是威权国家因为有了精准打击而可以减少福利开支,但是我们有更简单的解释 那就是地方政府的budget是有限的 监控花的多 那福利自然就少了 而这个不论在威权 民主还是哪里都一样。
作者回應——这种可能研究者已经讨论了并且这篇介绍里有說:有一種觀點認為,社會福利開支的下降,可能是因為公共財政總量有限,當政府將更多資源投入到「打壓」活動中後,必然會擠壓其他開支。但研究者指出,這種變化並不是平衡的,各縣政府在社會福利方面減少的開支,比他們在公共安全方面增加的開支,大約高出了60%。作者認為,這說明「精準打壓」和「普遍收編」之間的此消彼長不只是出於財政平衡方面的考慮。
这个结论其实处于学术争论中,并不是很肯定是对的。
首先是方法上问题很大,最重要的自变量,测量精准打击的人数,实际上用的是imprisoned for non-criminal reasons。其实有很多商业犯罪、嫖娼等等被抓也是non criminal reasons,不准确,这个是这个summary里没有提到的。
另外一个最重要的自变量不准文章有说了,就是作者用来测量监控支出的公共安全支出,其实不等于监控支出。关于精准打击的测量可以有很多种,比如说准确的政治犯的数量,当然这种数据是没有的,作者已经尽最大努力了,但是这个偏差实在是有点大,很大程度上undermine了他的empirical analysis的可信度。
其实这些empirical strategy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作者框架。他首先介绍了威权国家维持社会稳定的框架,压迫repression和收买co-opt,的对立,两者是一个tradeoff的状态,而监控能够提供压迫,于是政府就不需要花太多资源在福利上去收买人心,作者认为监控能够增强压迫能力,于是乎政府就减少了福利。
这是个很吸引西方听众的一个故事。但是问题来了,监控仅仅(被看作是)是压迫吗?监控会不会一边提供了强大的压迫能力,一边又让民众感觉提供了社会福利呢?因为民众信任高度信任政府,政府说监控是为了抓坏人,民众就信了,那么监控不就是一个完美的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的东西么?
我觉得中国人并不视监控为敌人,因为相信监控是为了防止犯罪,而确实监控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了普遍意义上的犯罪,而不是针对异议者。我当然不是替监控辩护,但说监控因为用于镇压异议者于是可以减少福利支出这个结论,是有待商榷。
以下為作者回應——
1.關於政治犯數據偏差有多大,研究者在論文裏寫了」Among them, 82% of arrests were related to political crimes such as association, speech, and the spread of information「,再者政治犯被扣上商業/嫖娼罪名的也大有人在(參考鄭文傑和許章潤)。
2.研究者並不是把監控看作「打壓」,而是說監控提供了信息,改變了政府在「打壓」和「收編」之間的取捨。研究者認為監控帶來的信息令政府更多地去「打壓」從而更少地去「收編」,但也有一種觀點認為信息會令政府更多地去「收編」,比如政府得到信息以後更了解民意,更有效地分配資源。這兩種假設下我們都可以觀察到社會福利的下降:你既可以說是因為精確打壓實現了以後政府不需要再撒錢買穩定,所以福利下降了,也可以說因為資源分配更有效率了,更省錢了,所以政府福利開支這種指標下降了。但是作者已經反駁了後一種觀點。
3.如果中國人把監控當作一種社會福利,這種福利是否/在何種程度上可以和其他福利互相抵消?作者也可以說,金盾工程實施的地方,監控這種社會福利上升了,但其他福利(政府福利開支、醫院床位等等)下降了,後一點仍然是客觀成立的。
绝育+1
这种利用人的无知的东西,真是令人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自己知道,和多数人都知道,是两码事。
好有趣的研究,我提议大家一起绝育吧。
很有趣的題目。
金盾工程能否抵禦Starlink?
有意义的研究,让中美老大哥的相似性又多了一分。
有趣的研究…讓消滅威權政府的信念又堅定了一分…
有意思的研究……让今天的绝望感再升高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