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世界卫生组织指出,灾害发生后,亲密关系中的暴力发生率普遍增加。在疫情最焦灼的湖北,反家暴公益组织“监利县蓝天下妇女儿童维权协会”2月的服务数量比去年同期增加近一倍。在负责人万飞看来,案情反映出来的具体矛盾80%跟疫情相关。心理压力、无助感、丧失感,供应资源有限,社交网络破坏,处理暴力的系统削弱,经济受损等因素,都可能触发更多暴力行为。不过,源众家庭与社区发展服务中心的创始人李莹认为,深层原因还是权控关系,男权文化之下对女性的歧视、贬低与物化。
端传媒将连续两天探讨中国疫情期间的家暴问题。第一篇记录了三位受暴者的痛心经历和艰难求助;第二篇探讨家暴援助中的困境,点击阅读《家暴援助的中国困境:让受害人去改变,怎么可能真正解决问题?》。敬告各位读者:本文部分内容涉及暴力,可能会引起不适。
“你这样会毁了人家”
2月下旬,范范带着伤情鉴定书和控告书去深圳市南头派出所,自认有把握。
嚼着槟榔的调解员拆开法医鉴定,见是轻微伤,打电话将范范男友叫过来试图调解。范范想追究男友责任,调解员不满:“现在人家要弄死你呢……就应该把他拘留了甚至刑拘是吧?非闹到这个地步吗?”做笔录又问:“交往多久你就去他家住?他不让你走你就不走?”范范说自己被威胁打死,调解员问:“他喝醉酒的话你也信?你就害怕了?”没有第一时间报警,他又说:“你早干嘛去了?”
范范一声不敢吭,笔录后被告知回家等通知。走出派出所,范范问男友之前是否打过女友,没有道歉和关心的善后不像初犯。沉默十几秒后他说打过。范范不知道口罩后面是怎样的表情。要让他受到惩罚,她想。当天她收到男友的微信:求你放过我,给我一次机会。
几天前她一身伤痕来派出所,还是这个调解员,让写一份自述材料。见男方在知名互联网企业工作,调解员说,“他工作这么好,你这样会毁了人家。”事后男友也学着说,你把我毁了。
几天前她一身伤痕来派出所。见男方在知名互联网企业工作,调解员说,“他工作这么好,你这样会毁了人家。”事后男友也学着说,你把我毁了。
隔天早上四五点醒,范范脑子里翻滚着警方的冷漠和因疫情生出的艰难感,她想自杀。朋友宽慰她,笔录没做好可以再补充。范范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跑去派出所。警察说,不用老来,电话里讲就好了。被打发走。
为了找到对付调解员的话术,范范反复听了三遍笔录当天的录音,她觉得大叔调解员的话重听下来就一个意思:你活该。难过转为愤怒,范范在微博上联系女权活动者肖美丽,对方建议她写篇文章发在她公众号上。写完后等不及回复,她把文章在自己微博上发出来,转发10万。
下午,派出所教导员打来电话说要展开调查,当晚,又打来三四个电话催促范范去派出所“配合工作”。教导员代表派出所道了个歉。范范凌晨做完笔录,陪同的几位网友还在派出所门口等着她,怕她不安全,女孩之间的力量消除了一些悲观。次日警方网上通告处理结果:拘留男方5日罚款200元。太轻了,她有些失落。后来得知男友提起行政复议后拘留暂缓执行,范范在微博上写:恶人终会受到惩罚,但是恶人依旧不知救赎。
范范记得:
“他特别喜欢园子温导演的电影《庸才》,讲家庭破碎的中学生杀死父亲的故事。他原生家庭不好,爸爸经常骂妈妈,那时候我会同情他。他不是阴暗的人,跟人笑笑地说话,把他妈妈接来深圳一起生活,我觉得他还挺有担当。
“他喜欢‘卖惨’,第一次单独吃饭后送到小区门口,我回家了。过了一段时间他发微信说,其实我还没走,心情不好。可能想让我陪陪他。我没搭理。一次聚会上我看他老跟一个女孩聊天,就说了他两句。他反过来说你也跟男生聊天,我要看你聊天记录。我感到被侵犯,不欢而散。后来他来我家找我,摁一个多小时门铃,我也没见他。他说感觉自己像条狗。大事小事还是我主导的比较多。”
认识几个月后,范范跟男友在除夕当天确立恋爱关系。疫期无处可去,两人跳过通用的交往步骤在家做饭,互相陪伴,上涨的确诊数字和负面新闻让人压抑又无力。之前相处和谐,突然家暴后男友没解释过,范范只能找蛛丝马迹。
年前去朋友家玩,男友跟朋友因小事发生口角,从厨房拿了把菜刀说要杀死他,用刀背在男生脖子上磕了两下。范范当下只觉得这人有点冲动。几周后,她劝男友不要在疫期外出聚众喝酒,被掐住脖子,被像垃圾袋一样提起不断撞击墙壁。男友边打边问:“这样能把你杀死吗?”指甲断掉四根,她被灌酒不停呕吐,想过报警或反击但蜷缩在墙角不敢动,一直求饶也没有用。后来不知怎么他突然停手了。
半个月里,范范去派出所十次,去医院好几趟,事情还没有了结。她等着派出所寄男友行政复议的回函,如果受理,还需要再等待60天才有结果。律师不建议上诉,疫期案件处理至少需要六个月,再耗上几万块。律师接手的大部分家暴案件都以和解告终,女方妥协,因双方父母怕“不光彩”而劝说或者在派出所的调解压力下不再“无事生非”。也有拿不到判定证据的,证明不了自己身上的伤是对方所致。
“跟了我们是你的福气”
看到有相似家暴经历的女性在范范微博里评论,岳越生出了抗争的念头,不想再得过且过。她私信范范,讲述自己的受暴经历,范范建议她做伤情鉴定。岳越说,已委托律师办理离婚,律师说地方上派出所管不了伤情鉴定,只能自己去医院检查。
岳越今年26岁,是在编教师,念大学时在健身房认识同龄的丈夫,被共同的兴趣爱好和外貌吸引。恋爱三年后岳越远嫁来安徽四线城市,结婚三年,因家暴离过婚,没多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在丈夫认错、家人劝说下复婚。
疫期一个月,丈夫在家全天只抱孩子十几分钟,其余时间就是躺着睡着或者玩手机看电视。夜里孩子睡了又醒,婆婆让岳越带孩子跟丈夫分开睡,以免吵到他。保姆过年回去后无法复工,提前解约。
丈夫打断椅子腿,继续打,岳越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她还抱着十个月大的孩子。婆婆看着,平静地去厨房洗完碗后说:“你们的事情自己解决。”越过她,上楼梯回了房间。
过年期间就发生了三次家暴,同住的公婆已经不管了。“说穿了,我是一个外人。”丈夫家里做生意,勉强小康,有意无意会说,跟了我们是你的福气,不会愁吃穿。岳越被安置在独栋三层别墅中的一层。
3月初,岳越指责丈夫不顾孩子,问他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要让别人(婆婆)抱。“让我妈看怎么了?”丈夫认为这是将他妈看作外人,抡起餐椅砸向她。她还抱着十个月大的孩子。丈夫打断椅子腿,继续打,岳越坐在地上动弹不得。婆婆看着,平静地去厨房洗完碗后说:“你们的事情自己解决。”越过她,上楼梯回了房间。后来岳越听婆婆打电话埋怨她平时不给丈夫洗衣服,不关心丈夫,把婆婆当作“别人”。
而原生家庭是“说不清的一摊烂账”,指望不上也不再见面。从小学起,长期两地分居的父亲做生意归家后,刻薄爱抱怨的母亲常怀疑他有外遇,因此而争吵。又壮又胖的父亲揍瘦小的母亲,有时迁怒岳越,顺手也是一顿揍。上初中的岳越跟母亲顶嘴抬杠,父亲听着不耐烦,冲进来一脚往岳越心窝上踹,又扇了两巴掌,血从鼻孔喷出来。
母亲就在旁边看着。“可能她觉得我不顺她的意了就该被打,可能父亲打她的时候她也认为男的打女的很平常。连亲生母亲都这样,所以当家暴出现,婆婆在那儿看着,我更不会放在心上。”岳越说。生孩子时父母都没来,没打过一个电话,也没给孙女花过一分钱。父亲上了年纪患病,跟母亲互相搀扶着生活还欠了外债。两人总算不打了,既往不咎。
岳越身上常有大片淤青,别人瞧见了问怎么回事,只能说自己不小心碰到了。对方心领神会,不说破。
丈夫被溺爱,初中没毕业就在父亲公司上班,人前各面都好。在家中变了样,暴力作为一种激烈的沟通方式被公开使用。初次家暴发生在恋爱时期,丈夫看见其他男性通过社交网络对岳越示好,即便岳越没回应,他仍然认为她与人有染,借此侮辱岳越水性杨花、玩弄感情,然后动手。
道歉得到原谅,之后家暴的起因从丈夫的猜忌侮辱,慢慢变成迁怒撒气。出游住宾馆,一个认为宾馆不好,一个觉得还凑合,争执到激烈处丈夫就上手。去年年底,孩子晚上哼唧闹着睡不好,岳越反复几次试图喂奶哄睡不成,一旁看着的丈夫一个重重的耳光扇过来:“你还喂她,你没看到她不想喝了吗?”岳越身上常有大片淤青,别人瞧见了问怎么回事,只能说自己不小心碰到了。对方心领神会,不说破。
“动手的唯一理由是觉得你好欺负,打你不必承担后果。”岳越说。有时她问丈夫,你对一个女人使用暴力觉得自己很强很伟大吗?他说,我打你怎么了,就喜欢打你,你就是欠打。他踹、踢、扇耳光,或者将她在地上来回拖。孩子在一旁嚎啕大哭也不停手。
有时她觉得自己是不是非常轻贱,只能这样被人对待。怀疑这么多年的书是不是白读了,怎么会沦落到这样一个境地。有同学读研后去大城市工作,有的常住国外,“我是不是只能这样子?”甚至想,不跟他在一起,是不是再也找不到新的感情。有过幻想、麻痺、妥协,纠缠拉扯,母女情替代这份被消磨殆尽的感情,疫期矛盾让离婚被提前。
那天岳越在地上缓了很久,拿手机拍下现场和身上伤痕后报警。警察听说是家暴,说过不下去了你可以离婚啊。岳越坚持让警察走个过场,就为了留下出警记录。以前从没想着留证据。警察到场后说有纠纷可以上法院,看财产怎么分割。婆婆说,他们没有共同财产。丈夫说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是动手是有原因的。警察说两口子再吵架也不能动手就走了。
公公劝说坐下来再谈谈,还想找七大姑八大姨一块儿劝。岳越让不要再掺和了。离婚申请已在网上通过立案,预计走完流程要一个月,比平时多耗费一倍时间。律师告诉岳越,哪怕是女法官,遇到这类事件都很冷漠。除了女儿的抚养权、抚养费外,建议加上家暴的精神抚慰金,但不一定被法院所支持。至于财产,律师说,这种多年的生意人肯定精,做好了一切准备。公司法人代表和股东都是公公,房子是婚前买好的个人财产,车也是公司公户。
“凭什么我要让你”
被哥哥家暴后,达尔在豆瓣上搜索相关帖子,想给自己一些安慰,发现大多数受害者消极甚至绝望,她越看越压抑,就在家暴话题下写下自己报警的经历,想鼓励大家维护权益。
2月中的湖北荆州,凌晨四点多,哥哥还在隔壁玩电脑,笑得肆无忌惮。睡不着的达尔冲进去问,你睡不睡觉?她念高三,当天还要上网课。哥哥说,哦,那又怎样?达尔盯着他不动,哥哥平静地看着她,靠近,勒脖子,一直使劲往里拖,想关上门。挣不脱,达尔只好不停踹门。祖父母听见声响过来拉开,之后以大晚上别吵到邻居为由摁掉达尔的报警电话。过了很久警察才穿过封锁,说哥哥的行为已构成家暴,下次要第一时间报警,特殊时期不能把他带走。调解后让他写下保证书。
父亲在北京打工,因为疫情春节无法返乡。哥哥放寒假就回来同住,刚开始还客气帮忙,久了就关上房门对着电脑,早上睡,下午醒。他常感到被打扰或唠叨,一周能吵好几次。前不久爷爷说不如现在就把我收拾了,免得以后再烦你。爷爷拿起菜刀,推搡时手被割出一手血,报警后他手机被哥哥摔碎。奶奶在门口把警察劝走,不了了之。隔天二老照常叫哥哥吃饭、温柔夹菜。
跟哥哥对打时达尔只想着同归于尽,“我信奉一句话,都是第一次当人,凭什么我要让你?”达尔还是输在力量上,但她不服。没有更多或者更激烈的方式能让达尔闭嘴,大她两岁的哥哥只好停手。他三岁才开口,不爱说话。那时家里人怕他是个哑巴,让达尔事事让着他。达尔不被关注,自己拿火钳玩,哥哥抢不过,把火钳伸进灶膛的柴火里然后往她脸上烫。右脸的疤痕留了很多年,没钱看病,直到前段时间才在医院用激光去掉,一时血肉模糊。12岁生日前,达尔跟哥哥在沙发上打架被他一脚踢得手骨折,短暂回家的母亲——“她,拿一个词来讲,叫抛夫弃子”——只是边擦药边骂了哥哥几句。都说是不懂事,没人追究。
家乡重男轻女观念牢不可破。后山一块地里常放着女婴,路过的人愿意养就抱走。有一回祖父母去地里,一个女婴身上已经长了蛆。
哥哥说没人真对他好,都偏袒妹妹,以父亲离婚、长辈的体罚和被送到武术学校的事为自己的暴力辩护。“难道我不是吗?”达尔说那是浑噩的借口。老家在重庆深山里,直到近几年才修了路。达尔刚出生时黑瘦,走亲戚被问这是谁家孩子,母亲总说反正不是我家的。原本有个漂亮的大姐,活了52天夭折,直接埋了。计划生育时生下达尔发现是女孩,是祖父母求着才留了下来,他们迷信达尔在那时候降临是她命好。
家乡重男轻女观念牢不可破。后山一块地里常放着女婴,路过的人愿意养就抱走。有一回祖父母去地里,一个女婴身上已经长了蛆。
小时候,家门正堂挂着一根长竹片,专打达尔用的,每次躲到隔壁祖父母家的桌子底下还要被拉出来打。不知道怎么为不公平的事情争取,比如被分到比哥哥更少量的面条,还想要,母亲说你自己这一点都吃不完还想要更多的?非要,就会被打。哭了只有父亲会哄,内衣睡衣都是他买。想跳皮筋,父亲取下摩托车后备箱上没什么弹性的皮筋给她。哥哥一直记着这事,说父亲偏袒她。
哥哥生出来就白白的一团,可爱,讨人喜欢。10岁开始沉迷网吧,拉着达尔去那儿让她看动画片,变成共犯就不会找家里告状。一次趁奶奶高烧说要拿钱去买药,拿走500块一天花完。那是奶奶在市场剥蒜一小袋一块五、六十来岁的爷爷给人搬运货物攒的辛苦钱。被发现后撒谎说被人勒索,爷爷捆住他,父亲拿皮带抽他。家人都没耐性。打一顿他能安静一段时间。
年长一些,哥哥折断父亲打他的棍子并丢掉。有时讲不到两三句话,就突然摔门而去,接下来不是吵架就是父亲打他。管不住就送去了北京的全寄宿制武术学校,跟别人打。为了高考,父亲又花三万多块将他转回老家最好的高中念书。总之是有求必应,家里任由他挑最贵的电脑,再给配上高价散热器和键盘。一管家里要钱祖父母二话不说就让达尔帮忙转账,因为祖父母不熟悉手机转账操作。逢年过节哥哥都能薅上几百。达尔生日那天,奶奶还让她给哥哥发两百块红包怕他没人照顾。
达尔曾经建议父亲不要过多干涉哥哥上网,劝说爱上网是青春期的一种现象。哥哥想学动漫设计,家里人觉得没前途不让填志愿,达尔跟父亲聊了三天说服了他。爱,甚至是情绪,都在拳脚中被消耗光。现在无论他讲什么,达尔扭头就走。“没人治得了他,无法无天。他至少还能欺负我,在他的概念里,应该叫理所应当。”
家人对哥哥不抱期望,只能要求达尔让着点,不要起冲突——她听着刺耳。只有听话才能换来家里人的好,要是吵一次,就被说白养你了,没教养。解封的时间一天天延长,哥哥更碍眼了,每回都在饭桌上高谈阔论,从没买过菜的他大谈蔬菜买卖,发表对疫情的看法。达尔情绪低沉,大把掉头发。武汉连日阴雨,白玉兰开了,可外面还是一片狼藉。达尔只想要靠考学离这个家远一点,像逃离儿时所处的那个小山村。
父母被撮合结婚,母亲跟祖父母间龃龉不断。为了让家里太平一点,两位半百老人收拾行李去被称为“小上海”的湖北荆州。在亲戚介绍下,在繁荣的江边码头上一个大型批发市场里帮人卸运货物、剥蒜。达尔四岁多那年收成好,母亲去镇上卖菜,趁此离家。达尔感到解脱。八岁时母亲回来,只为了办离婚手续。有一年达尔高烧,独自在家不省人事,直到被邻居发现打电话叫回父亲,祖父母听闻后连夜买船票接俩小孩到湖北生活。房子是姑姑买给他们的。姑姑“灌输思想”,告诉她很多事情都没必要计较,女人必须要自己奋斗。
“她前几年什么都干过,发奋就因为想着还有侄子侄女离开了父母、住在一个破屋子里等着她。后来不想给别人打工了,去北京自己开店。她很漂亮,在山里的时候别人都劝爷爷奶奶把她嫁掉,姑姑求他们说要去上学,爷爷到处凑钱送她念书。读完之后她说要出去看看,去哈尔滨当服务员、职员。待了五年之后有一回问家里人,要不要也去城里发展。家人商量了一下,就让我妈去城里打工,我刚满一个月。”达尔说。
“姑姑教我妈穿衣打扮。后来我妈赚钱悄悄买了一个手机,但不接我爸电话。可能是一个女人经过城市里的喧嚣看不起以前拥有的某些东西了。有一回接通了不知道说了什么还把我爸电话挂掉,我爸特别伤心,找我姑姑哭。我姑就把我爸改造了一番也让他去城里,他变得时髦了一些,她才跟我爸见面。
“后来他们提醒她还有两个孩子在老家那个穷乡僻壤的小村里,就说你回去照顾他们吧。我妈不乐意,说要跳楼。姑父把她拉下来,后来找了一些人把她强制带回去了。待了几年,她还是跑了。如果我看过外面的世界,我也不愿意被关在那样一个地方。
“这个话题在我家不好惹,一提起就争吵。她刚走的那段时间,奶奶对她恨之入骨。拿奶奶的话说,一口一口咬死她的心都有。现在哥哥从她手里拿钱的时候开心且亲密,事后就常不接电话。她问我哥哥近况,我懒得理她。”
“难道这是个发微博求助更有用的时代吗?”
肖美丽向范范介绍了反家暴志愿者林爽,让她提供帮助。2012年因为李阳和Kim的家暴案(编注:2011年,“疯狂英语”创始人李阳的妻子Kim在微博上曝光李阳对她实施家暴,并公布数张照片。法院后认定李阳家暴行为成立,准予李阳和Kim离婚,李阳向Kim支付精神损害抚慰金5万元、财产折价款1200万元),作为kim助理的林爽关注到中国的反家暴议题。反家暴法尚未实施时,个案推动困难,林爽陪同受害者去派出所常被告知,回家好好跟老公商量。
受害者平均遭受35次家暴后才会报警。
范范的诉求是家暴者得到惩罚、警方道歉及有相似遭遇的女性能从她的经历中得到借鉴,林爽告诉她警方可能的处理方式和对策、她可争取的权利,也观察到她的反复——对自身安全有所顾虑,犹豫是否要接受采访、推进事件的讨论。
在接受《南方都市报》记者采访时,范范说男友醉酒后在次日凌晨想与她发生关系,她没听从,男友恼羞成怒殴打她。男方告诉南都记者,女方先扇他耳光耍酒疯、两人互殴,调解时曾提出赔偿,但女方要求一次性赔偿十万元,要么就走法律程序。男方认为这有恶意敲诈的嫌疑,“她扭曲事实,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男方做完笔录后不愿此前所言被报导,问记者这事多长时间热度才能消退。记者问范范,为什么要十万块。一改之前电话中的直白,范范停顿了很久,说她不想接受调解,于是提出这个男方无法答应的条件。
在林爽看来,在涉及亲密关系或者婚姻的案件中,公权力系统倾向于使用调解制度,调解之下做出更多妥协的是受害者,有时施暴者没有做出任何牺牲就能逃脱应有的法律处罚。至于赔偿,“她的原意是提出大金额赔偿让此事无法用金钱解决,就算是要提出金钱赔偿,那又怎样?做错事情总需要受到处罚。打一个可能不是很正确的比方,李星星的案例报导中,记者专门说,当事人一边收钻戒,一边报案,这能证明什么?对性侵的界定不会有什么改变。”(编注:2020年4月,中美两国执业律师、曾任中兴通讯独立非执行董事、杰瑞集团副总裁兼首席法务官的鲍毓明被指性侵未成年养女李星星三年的案件经由《南风窗》等媒体报道后引发关注。4月12日,《财新》发布特稿《高管性侵养女案疑云》,采用大量鲍毓明单方提供的材料,导语称,“这更像是一个自小缺少关爱的女孩向‘养父’寻求安全感的故事”。报道引发极大争议,当天被撤下。次日财新网发布声明,称“报道确有采访不够充分、行文存在偏颇之处”。)
“大家都不得不求助网络,其实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反映现在公权力介入的力度或者有效性不够。”
如何判断当事人所言的真伪?“首先站在相信受害者的立场,如果有实物上的出入再去跟她求证。至少我从未遇到有女性专门为了所谓的毁掉一个男性而找志愿者帮忙。在性别暴力一事上,不管受害者最终是否得到公正的处理,她所受到的伤害都深刻且久远,包括寻求公正处理中受到公权力、舆论的伤害。如果这样权衡,(编造)是很不划算的一个生意。”林爽说,“从大的性别背景上来看,家暴事件中男性施暴占90%以上,考虑女性求助的心理门槛和现实门槛,我们站在女性这一边,天平才稍微平一点。”
林爽认为,服务受害者的难点之一是一旦遇到不太作为的公权力,事情难以推进。受害者平均遭受35次家暴后才会报警,如果还要付出更多时间精力去督促公权力机构,很多受害者在这一步就停下来了,因为成本太高或者自身习得性无助。还有受害者的复杂心理,做决定要经历多次反复。需要志愿者有同理心与耐心。范范案件的特别之处在于,短暂的恋爱暴力得到了大多数公众的同情并被认定为家暴,公安机关开始的处理不恰当但后期能够积极作为,能作为其他公安机关的警示和参照案例。
接受采访的三人无一例外提起网上求助后收到女性们私信、评论给安慰和建议,在源众家庭与社区发展服务中心的创始人李莹看来,“大家都不得不求助网络,其实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反映现在公权力介入的力度或者有效性不够。”而网络求助的门槛对女工而言更高,要会发声、知道有流量的平台、有强敏感比如取证。
尾声
范范告诉端传媒,工作单位与男友的劳动合同关系已经解除,但要等行政复议结果才能作出相应处理。
岳越第一次开庭不顺利,丈夫争夺抚养权,即便有照片,丈夫也否认家暴行为,说不能证明是他所致。“小地方就是这样,开庭感觉吊儿郎当不正规。他委托的本地律师似乎跟法官很熟悉,庭审间隙跟法官用方言聊天。”她问记者,“难道这是个发微博求助更有用的时代吗?”一审后双方协议离婚,岳越撤诉,拿不到抚养费和其他赔偿。孩子抚养权归岳越,但平时孩子由前夫家庭照看。律师不愿接受采访。
达尔删掉了哥哥的联系方式。武汉解封后,祖父母依然早出晚归辛勤工作,不问缘由地让达尔给哥哥转账。次数多了,余额渐少,奶奶问达尔,钱怎么少了?达尔感到被怀疑。近期亲戚来家里,坐了片刻,问爷爷,兄妹关系是不是不大好。爷爷说达尔曾经报警想让警察抓走哥哥,没提家暴一事。亲戚笑了一笑。在达尔眼里,他们是在听一个小题大做的笑话。达尔不愿意再跟家里人提起家暴怕再生不愉快,也不想他们接受采访,她想让事情尘封。
应受访者要求,范范、岳越、达尔、张琦为化名。
正是因为有觉得一切咎由自取的男人,才再三提醒了女性,一定一定一定要自强独立,擦亮眼睛
我連個對象都找不到,或者說不願意找。往後若有異性伴侶,會不會家暴她,我不太確定。或許他們是冤家路窄,不得不互相傷害……還有,我覺得我之前的人生遇到過很多比我壞的女性,有一些不壞或者壞的女人像是更願意尋找壞的男人交往,這世界有時就是那麼的神奇,一切或許都是咎由自取。
看完文章的感受是:家暴行为如果不能被及时中断就会是旷日持久的恶性循环。
別忘了語言暴力。
引人入勝如小說的情節劇情,在擱下手機的同時才意會到看的不是文章,而是被生活攪爛的各個靈魂。
看完只觉得触目惊心,幸好还有志愿者的努力和网友的关心,让这个冬夜显得稍微有了一点温度。
無能為力的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