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莫迪政府于近日推行的《公民身份法》修正案,让印度全境出现了多年未有的大规模游行示威。这份修正案以“人道主义”的名义接纳周边国家非穆斯林的难民,被指为一份“排穆斯林”的公民法。而就在这份修正案通过之前不久,东北部的阿萨姆邦因在“公民身份注册”中筛选出190万人,而备受瞩目。这190万人被视为不应具有印度公民身份。在未来可能被剥夺国籍,或收入拘留营。只不过,当地不少民众认为筛出的“非法移民”不够,应该加大力度,而走向印度教的中央政府则希望根据新的修正案重新筛选,放过其中的印度教徒。在这错综复杂之中,《端传媒》的撰稿人走访这些时刻担心失去公民身份的人群。他们究竟面临怎样的困境?
12月11日周三晚上,印度东北部大省阿萨姆邦(Assam)的首府高哈蒂(Guwahati)城北的甘玛克(Kamakhya)火车站人满为患。作为阿萨姆邦首府的第二大火车站,这里是连接印度东北七个邦的交通枢纽。当晚并没有列车过站,但车站的候车室、候车大厅甚至是站台上,都挤满了昏昏欲睡的乘客,急着离开阿萨姆。
这一切都是因为游行和宵禁。
当晚八点,印度上院联邦院 (Rajya Sabha)通过了执政党印度印人党(Bharatiya Janata Party, 下称“印人党”)政府提请的《公民身份法(2019)修正案》,这份印人党酝酿三年的法案,也被民间称为“穆斯林除外公民法”。
2016年开始,印人党就草拟了《公民身份法(2016)修正案》,草案中提出,将给所有从孟加拉国、巴基斯坦和阿富汗斯坦来到印度的“受宗教迫害的少数派”以印度公民身份——包括印度教徒、耆那教徒、锡克教徒、基督教徒、佛教徒、拜火教徒。这份草案通过了人民院审议后,却最后被放弃。2019年印人党政府旧事重提一气呵成地通过了两院审议。这意味着,来自这三个国家的“宗教少数派”将有望获得印度公民身份,且申请年限从此前1955年规定的11年缩短到了5年。
这点燃了阿萨姆人的怒火。在阿萨姆,声势浩大的“反移民运动”已经进行了四十年,而印人党此举,却等于将相当一部分移民合法化,自然引起了强烈反弹。从12月9日《修正案》被提交印度人民院(Lok Sabha),包括高哈蒂在内的多个阿萨姆城市就掀起了抗议浪潮。随着《修正案》相继被人民院和联邦院通过,阿萨姆的罢工和抗议游行愈演愈烈,出现了点燃汽车等暴力行为,冲突中有几十名抗议者受伤。在《修正案》被通过前一个小时,阿萨姆政府宣布,在高哈蒂等十个地区实行宵禁,暂停互联网服务24小时。
风暴来临前的火车站格外平静,只有悄然增多的军警安保预示着涌动的暗潮。站外的广场上停着五六辆电动三轮车,司机以往日十倍的价格将个别乘客送往附近酒店。
随后的一周,愈演愈烈的抗议浪潮席卷阿萨姆,直到12月20日上午,手机网络才恢复正常。而此时,抗议浪潮已经蔓延到了印度全境,这次不是因为反移民,而是担心这份“排穆公民法”将动摇印度作为世俗国家的基础——自12月12日起,首都德里、孟买、加尔各答、班加罗尔等主要城市都爆发了大规模的抗议活动,截至发稿时,据半岛中文网报导,已经有至少25人因抗议活动而死亡。
从排外到排穆
虽然阿萨姆的抗议导火索是新修《公民身份法》,但核心却是过去四十年的“反移民运动”。
阿萨姆邦位于印度东北角,坐落于喜马拉雅南麓,经西里古里(Siliguri)走廊与南亚次大陆的印度主体相连,起源于雅鲁藏布江的布拉马普特拉河自东向西穿越阿萨姆,留下了大片肥沃的耕地。阿萨姆西南方与孟加拉国共享262公里的国界线,大部分地区并未封闭。这让阿萨姆一直以来就成为了周边移民的目的地。甚至在1891年,英属印度政府还主导了移民,从现孟加拉国发动农民——多为穆斯林,到阿萨姆种植茶叶。上世纪初,从孟加拉到阿萨姆的移民之路就逐渐开启。这逐渐引起了本地阿萨姆人的不满,本地土著与外来移民的个案冲突一直以星点之势存续,最终在1979年酝酿出大规模的暴力冲突。
四十年后,“外来移民淹没阿萨姆”的阴影再次浮现,阿萨姆人担心,曾经先辈用鲜血换来政府承诺更新公民身份注册(全国公民注册,National Register of Citizens)、驱逐非法移民的承诺,将在印人党政府的主导下南辕北辙。
12月11日,我在阿萨姆戈瓦尔巴拉县(Goalpara)偶遇了一场游行。阿萨姆的经度接近西藏拉萨,当天傍晚8点,天色已经黑透。游行的队伍有百来人,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他们打着火把,排着队有序前进,嘴里喊着反对《公民身份法(2016)修正案》的口号。
更多的时候,他们整齐地辱骂《公民身份法(2016)修正案》的背后推手:内政部长阿米特·沙阿(Amit Shah)、阿萨姆的邦领导人,首席部长萨班达· 索诺瓦尔(Sarbananda Sonowal)、以及阿萨姆财政部长谢尔马(Himanta Biswa Sarma)。三人都属于印人党。
三人都属于印人党。但在阿萨姆公民身份注册中扮演最关键角色的索诺瓦尔,却是“半路出家”。2011年以前,他曾领导着阿萨姆“反移民运动”的阿萨姆邦全体学生联盟(All Assam Students’ Union, AASU)和阿萨姆人民协会(Asom Gana Parishad, AGP)政党,是如今在游行中辱骂他年轻人的“前辈”。但他如今站到了阿萨姆年轻人的对立面。
索诺瓦尔在1961年10月出生于阿萨姆邦迪布鲁格尔(Dibrugarh)区的莫洛克村(Molokgaon)。迪布鲁格尔地处阿鲁纳恰尔邦(中国宣称主权的藏南地区)和阿萨姆邦森林地带夹缝中的一片平原,远离国界,因此保持了比较完整的阿萨姆人社区。全区有90%以上的人口为印度教徒,大多数人说阿萨姆语。
在迪布鲁格尔阿萨姆人社区长大和求学的索诺瓦尔,曾是一名强力主张保护阿萨姆社区免受外来移民“侵入”的“阿萨姆保卫者”。他在迪布鲁格尔大学拿到了英文荣誉学士学位,又在高哈蒂大学攻读了法学学士。索诺瓦尔的政治生涯就在此期间起步,在1992年至1999年期间,他担任阿萨姆学生组织AASU的主席。AASU是历时6年的“阿萨姆运动”的先锋和领导者。1978年,阿萨姆的一位议员去世,在补选时,当局发现前来登记的选民数量激增,要求清查选民,将非法移民从名单中移除。这随即引发了要求把1947年印巴分治、1971年孟加拉国独立战争和其间零零散散进入印度的移民全部清除出国境的“阿萨姆运动”。
1979年11月,AASU联合阿萨姆其他学生组织,呼吁学生罢课抗议,提出了抗议和示威的计划,迫使印度政府识别和驱逐主要来自孟加拉国的移民,保护土著阿萨姆人。这项运动最终持续了6年之久。它引发了暴乱和内莉大屠杀(Nellie massacre)等极端暴力事件,数千人失去了生命。
在AASU看来,它领导的“阿萨姆运动”,以860条年轻生命的代价,换得拉吉夫·甘地 (Rajiv Gandhi)政府承诺将1971年3月25日孟加拉国独立日以后非法入境阿萨姆的移民驱逐出境。AASU也脱去了学生组织的色彩,正式组党,并在1985年和1996年两次执政阿萨姆。作为一个学生政党,它的历史使命到此结束,未能继续推进“驱逐外国人”的阿萨姆本土主义使命,继任的国大党也在推进公民身份注册的过程受到穆斯林社区的强力抵抗而投鼠忌器——2010年,在阿萨姆执政了将近十年后,国大党选取了两个地区进行公民身份识别试点,但在一个月内就因为引发动乱和人员伤亡而叫停。
如今,索诺瓦尔又出现在了公民身份注册历史进程中的关键节点。
伏笔早在2005年就已经埋下。当年,索诺瓦尔向最高院发起请愿,要求废除在阿萨姆实行的《非法移民法》(Illegal Migrants (Determination by Tribunal,IMDT)。他认为《非法移民法》让阿萨姆在发现和驱逐非法移民上更为困难,因为它把证明移民身份非法的责任放在了政府,而此前在全国施行的1946年《外国人法》则规定由个人来证明自己是合法移民。2005年7月12日,最高院判决《非法移民法》违宪,称它“是在识别和驱逐非法移民方面的主要障碍”。这也成为了日后阿萨姆全邦范围内要求公民自证身份的依据。
金德尔全球法学院公法与法理研究中心助理教授巴卢阿(Pritam Baruah)告诉我,公民身份注册的重启,并非仅仅由本地政治推动,而是索诺瓦尔和印度人民党的政治目标一拍即合的结果。索诺瓦尔虽然遭到了时任阿萨姆邦政府和中央政府的质疑,却由最高院为他的理想打开了“绿灯”。
为驱逐移民立功的索诺瓦尔,却在2011年转投印人党。此时,公民身份注册在阿萨姆邦级政治中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重要,国大党正因推行公民身份注册不力而遭到质疑。索诺瓦尔一下子成为了印人党在当地的领导人。凭借“识别和驱逐外来者”的主张,印人党在2014年的全国大选中拿下阿萨姆14席中的7席,今年的大选更是上升到了9席。印人党也在2016年8月的邦立法会选举后上台执政,索诺瓦尔从此担任阿萨姆邦的首席部长。
索诺瓦尔的推动下,历时5年的阿萨姆邦公民身份注册开始加速,2019年8月,官方公布了最终结果,阿萨姆的3300万居民参与了公民身份注册,其中190万人被排除在外。
三个月后,印人党主推的“排穆”《公民身份法》在国会通过。
国家的局外人
自东北向西南横穿阿萨姆的布拉马普特拉河在西南角的图布里镇 (Dhubri)穿越国界线,流入孟加拉国。这里宽阔的水面成为了天然的迁移通道,世代以来,孟加拉人沿河道逆流而上,沿水而居,在阿萨姆西南部落地生根。
阿萨姆巴克沙县(Baksa)的萨法伽马(Pub Safakama)村就是其中一个孟加拉据点。它北临不丹国界线,西傍一条支流,一路南下汇入布拉马普特拉河。村里居民以孟加拉穆斯林为主,他们多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陆续从如今的孟加拉国移民到阿萨姆的。
12月10日,我从高哈蒂乘坐火车一路向西,两个半小时后到了离萨法伽马村最近的火车站。驱车穿过县城,从火车站到城中心菜市场的路上一片寂静,商店关门罢市抗议新《公民身份法》,但菜市场以北的城区却熙熙攘攘。
同行的阿萨姆社会活动家沙贾汗(Shajahan Ali Ahmed)告诉我,在这个县城里,穆斯林和印度教徒以菜市场为界,划片而居,城北多为印度教徒,他们是《公民身份法》的受益者。2014年公民身份注册在阿萨姆启动后,沙贾汗放弃了开打印店的生意,全职做起了公民身份注册的志愿者,帮助不识字的村民处理公民身份注册文件,迄今为止,他已经在整个阿萨姆培训了4000名志愿者。
车驶离县城,在高低不平的乡村公路上颠簸了二十分钟,就到萨法伽马村。村里离河只有两公里,周围是大片青绿色的农田,种着稻米和卷心菜。阿米尔·阿里(Amir Ali)是村里的志愿者之一,25岁。阿米尔说不上家族的来历,但他确信,至少自己的祖父就出生在阿萨姆。
1951年,印度第一次启动公民身份注册时,时年12岁的祖父进入了公民身份注册名单。这份68年内在阿米尔家代代相传的古老文件,本应成为一家人印度公民身份毫无争议的证明。祖父膝下育有八子两女,他们都提交了同样的证明文件,但最终只有二叔鲁米乌丁(Rumis Uddin)和他的三名子女进入了公民身份注册名单中。
阿米尔一家人对此不得其解。十姊妹提交的文件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二叔一家人早前搬出了村子,现在住在巴尔佩塔路县,而那边的审核人员可能标准不同。“我们世世代代都是印度公民,政府却要求我自己证明身份,这让我感觉到很屈辱。”阿米尔说。
此时,距离政府承诺向被排除的人公布具体原因的日期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结果什么消息都没有,这些被宣布为“局外人”的村民既不解,又愤怒。沙贾汗解释说,一个可能的原因是跟所属辖区公民身份注册办公室负责人有关,“有些人可能存在偏见”。
阿米尔的三叔蒙泰吉·阿里(Muntaj Ali)也被排除在外。今年49岁的蒙泰吉,务农养活一家六口人。他和四个孩子都没能进入公民身份注册的最终通过名单,只有婚后迁居临村的大女儿例外。蒙泰吉一家住在三间土房里,跟所有沿河而居的移民一样,房子以竹干为骨,河边的蒲草晒干后为蓬,搭配少量的现代建筑材料,墙壁上涂一层泥以保暖。
不识字的蒙泰吉收入微薄,靠出售稻米、蔬菜和牛奶等农产品维生,他每月可以赚到六七千卢比(合六七百人民币)。但在漫长的公民身份注册申请过程中,家里每个人,平均花了两万。
蒙泰吉告诉我,过去的三四年,他和家人被通知去不同的公民身份注册办公室参加了八九次听证。这些办公室远在60-80公里以外,最远的地方要换三趟公交、花费两个半小时才可以到达,且公民身份注册需要全家前往,每次都要花费一整天,等结束时公交早已停运。唯一的选择就是包车,每次都要花费至少5000卢比。
他无从获得贷款,也没有其他资产,只好以3万卢比的价格卖掉了家里的三头牛,甚至把耕地里最肥沃的表层土壤也卖了一部分换钱——仅仅是为了通过注册,留在这片自一家居住了好几代的土地上。
蒙泰吉的妻子内萨(Manikjan Nessa)也被排除在公民身份注册名单之外。今年46岁的她,不到17岁就与蒙泰吉结婚,此前,她从来没有读过书,也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文件。直到婚后生下第一个小孩,她才在1993年被纳入了选民名单。
2015年,阿萨姆政府为已婚但没有身份证明的妇女补发了Circle officer证明,作为证明她们与父亲亲属关系的文件。在阿萨姆公民身份注册执行的过程中,Circle officer证明被最高院确定为有效文件,但仍未能让内萨得到公民身份注册认可。阿萨姆西南地区童婚盛行,像她这样的情况不在少数。
邻村23岁的路基雅(Rukiya Khadun)也在16岁时就结婚了。她的家离河岸只有50米之遥,这是她出生以来的第四个家。她们一家常年沿水而居,之前住在另一个村子,2010年,家里的房子第一次被洪水冲毁,之后他们又因洪水搬了三次家,2015年搬到了现在这里。
布拉马普特拉河及支流在汛期极易泛洪,住在附近的移民往往是最大受害者。不少人在过去的洪水中丢失了所有文件,不能在公民身份注册中证明自己的身份。但路基雅告诉我,虽然已经搬了四次家,家里的文件都保存完好,因为“知道这是最重要的东西”。
在申请公民身份注册时,她提交了祖父1951年的公民身份注册和自己的出生证明。然而,结果出来后,她却没在名单上找到自己的名字。
对阿萨姆居民来说,公民身份注册的阴影仍未散去。巴卢阿告诉我,纵观整个阿萨姆公民身份注册的过程,受影响最大的群体是证件不齐的女性、不识字的穷人、以及常年遭受洪灾的移民。“政府花了那么多钱把公民的文件电子化,现在却反过来让每个人找出几十年前的祖辈的文件原件,证明自己的身份。这是非常说不通的。”
巴卢阿说,这与印度宪法中赋予公民身份的表述是完全相悖的,相当于在不存在任何合理怀疑的情况下,要求每一位公民来自证身份。“虽然说收紧外来移民是全球趋势,但几乎没有其它国家像印度的公民身份注册这样,大规模地将所有的公民视为嫌疑犯。”
更有人甚至为此丧命。据德里的人权组织“正义与和平公民组织”(CJP)统计,阿萨姆邦与公民身份注册相关的自杀事件,迄今为止已经有至少60起。
在更大的层面,每一位印度的纳税人都为此付出了代价。根据政府公布的数字,为完成公民身份注册,政府共雇佣了5.2万名雇员,斥资高达122亿卢比。印人党主推的新全国公民身份注册一旦落定,更大的财政支出将成为不可回避的现实。
孟加拉印度教徒渐行渐远?
花费了巨大人力物力的阿萨姆公民身份注册,最终落得了一地鸡毛。对阿萨姆邦本土民粹主义的的公民身份注册推动者而言,公民身份注册最终名单中的190万太少,并不能代表阿萨姆非法移民的真正数量。
而印人党则希望用公民身份注册推动自己的印度教议程。他们的态度也在最终名单公布前突然发生了转变。8月最终名单公布前,执政阿萨姆的印人党发表了一系列声明,称许多外国人采用欺诈的手段,进入了公民身份注册名单中。来自印人党的首席部长和财政部长相继表态,考虑采取法律手段,已向最高院提请对公民身份注册结果进行抽验。
也就是说,历经十年、耗时耗力的“公民身份注册最终名单”,仍然不是定局。3200万阿萨姆居民的命运,仍悬而未决。
但有人已经开始为数以百万计的潜在“局外人”修建拘留所,其中甚至包括他自己。
12月11日,我乘车来到了高哈蒂以西170公里的戈瓦尔巴拉县(Goalpara)。戈瓦尔巴拉县距离图布里的孟加拉边境线不到100公里,坐落于雅鲁藏布江以南,在印巴分治和孟加拉国独立的两次移民潮期间,很多印度教难民被政府安置与此,因此有不少孟加拉印度教徒聚居与此。
距离戈瓦尔巴拉县城20公里的帕金马提亚(Pachim Matia)村,就安置着数百名上世纪60年代从东巴基斯坦而来的宗教难民。
在村口,有一大片空地正在施工,它就是正在修建的阿萨姆迄今为止最大的“外国人”(可疑人员经外国人法庭判决为非法移民)拘留中心。与周围低矮的土房相对比,红墙蓝瓦的在建拘留中心非常扎眼,钢筋、砖块等建材随地堆放。
工程的承包商告诉我,这个拘留中心占地3.1公顷,投资为6400万卢比,包含15栋宿舍楼、医院、食堂等,为给可能的被拘留人员子女提供教育,它还预留了一栋楼作为学校。他告诉我,拘留中心预计明年二月左右建成,可以容纳3000人左右。
时值正午时分,气温接近26度,有工人正在阴凉下用水管冲凉。
承包商的负责人告诉我,在拘留中心施工的工人有100多个,工人都是附近的村民,其中有七八个人被排除在公民身份注册名单之外。也就是说,这些命运未卜的工人,每天拿着250卢比(合人民币25元)左右的薪水,建造着可能自己也会被送进去的拘留中心。
自2014年起,阿萨姆已经开设了6个拘留中心,目前共容纳了988人。公民身份注册名单公布后,阿萨姆政府宣布将再新建10个拘留中心,以处理与公民身份注册后续的相关案件。即使以每个拘留中心3000人计算,其总容量与被公民身份注册排除的190万人相比,仍然只是杯水车薪。
但恐惧早已在“局外人”中蔓延。
28岁的萨尼亚拉(Saniara Hajong,化名)的家距离在建的拘留中心不到1公里。她现在与丈夫、婆婆以及两个孩子生活在帕金马提亚村的五号营地。家人都进入了公民身份注册的名单,唯独她被排除在外。萨尼亚拉迟疑地说,“有时会突然想起,如果最后没办法拿到公民身份要怎么办。”
萨尼亚拉的大女儿今年9岁,在村口的公里学校读四年级,学校是中央出资建立的公立学校,学费全免。中午1点半,女儿放学回到家,换下了黄白色的英式校服,笑着跑出家门。萨尼亚拉告诉我,她自己当年只读到了三年级,8岁时父亲去世,家里情况困难,她就辍学帮妈妈料理家务。正因如此,她没有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学校文件。
萨尼亚拉和丈夫的家族都属于哈琼人(Hajong)。哈琼人属于印度-西藏族群,长相与西藏人无异,他们起源于青藏高原,现沿布拉马普特拉河分布于印度东北各邦、孟加拉国等地,信仰印度教。她的婆婆还记得1960年代,时年12岁的她跟着父母从东巴基斯坦是逃到印度的经历。“当时村里其他社区的人来我们家里,要钱和其他贵重东西,生活很艰难。”今年65岁的她告诉我,她和三个哥哥在梅加拉亚邦穿越了边境,后来被印度军队安置到了帕金马提亚村的难民营。
“我们跟着父母走了一整天,非常非常多人和我们一起来。”她说。
距离帕金马提亚7公里以外的达戈玛(Dalgoma)村,同样的孟加拉印度教移民社区却氛围迥异。在这里,大多数村民是印人党的忠实拥趸,即使被公民身份注册排除在外,也并不担心自己的命运。71岁的阿罗宾达(Arabinda Paul)在1963年左右随父母从东巴基斯坦来到了阿萨姆。他记得自己来之后读的是九年级,因为刚来时家里没有房子,1964年印度政府发放的难民卡丢失了,他凭借父亲名下1969年的土地所有权证明申请了公民身份注册。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原因被排除,但阿拉宾达说他一点都不担心。
“我有文件,在这里读的书,没什么害怕的。”他说,在今年的大选中,他把票投给了印人党。
而当我问及他是否知晓新《公民身份法》时,还未等他开口,周围的邻居就抢先回答,“我们都支持政府,支持公民身份注册,印度教徒和其他宗教受到歧视的人来到印度,给他们难民身份是应该的,这是人道主义的行为。”
但显然,并不是所有的孟加拉印度教移民都像阿拉宾达和他的邻居一样,对印人党保持无条件支持。据印度媒体 The Federal 报导,阿萨姆公民身份注册将孟加拉印度教徒排除在外,明显动摇了当地孟加拉印度教马杜阿会(Matua Mahasangha)社区对印人党的支持。Scroll.in的报导也指出,许多阿萨姆邦的孟加拉印度教徒对印人党的新《公民身份法》并不信任,因为它又将要求所有人进行一次漫长的申请程序,而他们“对自己的文件更有信心”,这些文件却没能让他们进入印人党主导的公民身份注册名单。
批评者也认为,印人党对公民身份注册态度的突然转变,正是因为最终的公民身份注册名单中,有相当比例的孟加拉印度教徒被排除在外,而孟加拉印度教社区是它的票仓之一。
迄今为止,阿萨姆政府并未公布公民身份注册宗教统计的具体数据。邻邦西孟加拉邦的执政党草根国大党(All India Trinamool Congress)声称,被排除的190万人中有120万人为印度教徒,占三分之二,而印人党的议员谢尔玛(Himanta Biswa Sarma)则声称只有50万,他还说这些人最终都会因新《公民身份法》而获得印度公民身份。
加剧分裂还是左翼复苏?
公民身份注册结果公布后,AASU、印人党、反对派等对这一结果都不满意。
但就在阿萨姆公民身份注册的最终走向仍悬而未决之际,印人党主席阿米特·沙阿宣布,要将公民身份注册推向全国,并承诺“没有一个印度教徒将被驱逐印度”,力推新《公民身份法》。这意味着,阿萨姆公民身份注册排除在外的200万人中,将有相当一部分人合法获得公民身份。
AASU对此大动肝火,直指印人党心怀不轨,是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他们认为,非法移民“入侵”阿萨姆,威胁了“本土原住民”的语言、文化和民族。他们不欢迎任何宗教的移民。AASU的现任秘书长戈戈依(Lurin Jyoti Gogoi)公开表示,“总理对修正案保持沉默,这是对阿萨姆人社区的背叛。”AASU的首席顾问巴塔查雅(Samujjal Bhattacharya)更是公开宣称,“莫迪政府在东北地区施行《公民身份法(修正案)》是为了它的票仓之宜,它想赋予非法孟加拉移民印度公民身份,把他们作为自己的票仓。”
这也是蔓延全国的反对抗议最强力的声音。新《公民身份法》的通过,标志着将“宗教平等”写进宪法的印度,第一次通过了一部以宗教区别对待公民身份的法律。新《公民身份法》也被快速通过,印人党这一举动被为是给印度教徒的定心丸,减少阻力为全国公民身份注册铺路。
公民身份注册最终名单公布后,政府称将在一个月内向被排除在外的人发送通知,解释他们被排除的原因,并给予120天的时间供其在外国人法庭和高院、最高院提起上诉。但迄今为止,这项工作并未启动,被排除在阿萨姆公民身份注册之外的人仍在等待命运的审判。
“自证身份”的公民身份注册也成了悬在所有印度公民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巴卢阿教授对记者解释说,现行《公民身份法》并未规定,哪些文件可以被认为是合法是证明公民身份的文件。从阿萨姆的情况看,“我有护照、选民卡都不能证明我的公民身份,而是要拿出我祖先1971年之前的文件原件才可以。”从而,如果在印度全境实施公民身份注册,那包括总理莫迪在内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敢说自己有十足的把握证明自己是“真正的”印度公民。
这种大规模反对公民身份注册和新《公民身份法》的活动,是否会影响当前和长远的政治局势?我采访了选举学研究者、政治分析师夏斯特里(Sandeep Shastri),他认为,目前的形势尚不明朗,长远的影响还很难说,他提到,支持公民身份注册和印人党政府的群体将在下周后举行集会游行。
他告诉我,短期就数据来看,民意是有利于反对党的,毕竟这是印人党自执政以来遭遇的最大规模、持续最久的抗议活动。“但长期而言,仍然取决于政党的执政表现,” 他补充道,“就过往经验而言,我们会发现人民的抗议和对政党的支持并没有直接联系。”
12月22日,莫迪首次公开回应波及全国的抗议活动。他在德里的印人党集会上发表公开讲话,称“总理仍未指令在全国范围内实行公民身份注册”,“出生在印度的穆斯林无需担心新《公民身份法》”。
反对派印度国民大会党(Indian National Congress)领导人索尼娅·甘地(Sonia Gandhi)在公开演讲中称,印人党政府推行公民身份注册和新《公民身份法》,是一项“制造分裂的议程和反人民的政策”。但现任国会议员、来自印人党的斯瓦米(Subramanian Swamy)的表态传播得更广,他在推特上写道,“我不讨厌反《公民身份法》的抗议者,因为这种暴力的骚乱正在扩大和坚实印人党的印度教徒票仓。”
穆迪通共了。染红了。。
@incognito 西方媒体最近都有报道这个运动,民间的自由派也对莫迪政府很多批评,直斥其为法西斯,政府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是我们为什么总要盯着这几个政府不放?不能自己判断吗?
美国媒体连屁都没有放。是不是只要说自己是民主国家,就可以随意侵犯人权?
问题是被剥夺公民权后这些人最终如何处置?不可能有外国愿意接收他们吧?这是要成印度罗兴亚人?
「遷居臨村」,錯字,「鄰」。
我有資格投票支持一條我無法自證有投票資格的法例。多麼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