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边缘青年到社群领袖,印度裔社工:一起学习维修香港

“有人觉得对话根本没有什么成效,我就说,‘不是啊,你看我们现在的对话不就在working咯!It’s not overnight!一日、三个钟的对话,一定无得解决所有香港的问题,but this is the start!”
Jeff在2014年成为了香港第一个印度裔注册社工。他后来进入香港NGO基督教励行会,服务在港寻求庇护的难民。
逃犯条例 香港 中港关系

很少人不知道尖沙咀有座重庆大厦,但走进去的人,总是不多。

对华裔圈子而言,那是另一个世界——非洲人和南亚裔人谋生开店的地方,和自己无缘,甚至有些混乱危险。不过,刚刚过去的周五,重庆大厦却迎来大批本地市民,从下午开始,排队参观的人就络绎不绝,有年轻人有中年人,有拖著小孩的妈妈,大家在门口排起了十多米的长龙。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重庆大厦,从来没有见过香港人这么有patience(耐心)的排队,”Jeffery Andrew一脸兴奋。他今年34岁,祖籍印度,在港土生土长,说一口流利的广东话,又常常混杂英文单词。五年前,他刚成为香港历史上首位南亚裔注册社工。

自从民阵发言人岑子杰遇袭、传言袭击者为南亚裔人之后,过去十天,Jeff就没有停下来。他组织朋友们一起去医院探望岑子杰,20日九龙大游行,他又与一群少数族裔一起,为游行人士派水打气。25日,他叫上巴基斯坦裔的好友KK,多年服务少数族裔的社工王惠芬,还有自己太太等,组织了重庆大厦导赏团,半天之内分批接待了1300人,免费带大家逛印度、尼泊尔、巴基斯坦人开的商店,认识不同族裔的文化,不少香港人兴致勃勃地喝起非洲烈酒,了解印度朋友怎样刮胡子,如何过新年。

我们不想总是让少数族裔take the blame,然后几天之后大家就忘记了。

Jeffery Andrew

朋友们说,Jeff擅长做危机介入,将一场可能引发种族歧视甚至私了的危机化解成温暖的场面,大家笑说,他应该去给特首林郑月娥传授经验。不过,Jeff内心压力重重。“不停收到信息,我们community好多人来找我,叫我不要搞这么多,说“Its’s too political”(太过政治化了),”Jeff说,反修例运动带来分化和撕裂,在他的社群也一样,代际差别同样严重,不少老一辈南亚裔人认为,“政治危险,不要搞太多事。”

“但我们不想总是让少数族裔take the blame(承受过错),然后几天之后大家就忘记了,就说还是那样吧,”Jeff说,作为年轻一代,他对香港、对政治有不一样的看法,面对香港困境,他希望自己可以先“do something(做点什么)”,和身边人一起学习,怎样“fix Hong Kong(维修香港)”。

2019年10月20日,Jeff组织一群南亚裔朋友一起做义工,在重庆大厦的门口,向游行市民派水和打气,与好友KK及在场人士一起举手作出“五大诉求”的手势,同时大叫“大家都系香港人”。
2019年10月20日,Jeff组织一群南亚裔朋友一起做义工,在重庆大厦的门口,向游行市民派水和打气,与好友KK及在场人士一起举手作出“五大诉求”的手势,同时大叫“大家都系香港人”。

“你走一步,我也走一步”

10月18日,民阵原定发起大游行的前夕,发言人岑子杰在旺角被多名男子袭击,岑受伤倒地,满地鲜血的照片在社交媒体上疯传,民愤汹涌。不久,消息传出,袭击者为非华裔人士,又有指是南亚裔人,即使未经证实,但连登讨论区很快涌现数十热门帖文,称要为岑子杰报仇,有网民起底数个南亚人,也有网民耻笑他们作“蝻亚”,更扬言要到清真寺和重庆大厦好好“装修”一番。

Jeff的好友KK是穆斯林,在重庆大厦开店卖手机,他是支持泛民的“和理非”,听说清真寺和重庆大厦都可能被破坏,他著急地想要做点什么。“KK提议,我们不如去医院探岑子杰?”Jeff最初却犹豫,担心会否带来反效果。

“他会不会觉得,好似刚刚被我们的人打完,转头我们又去探望他?”Jeff尴尬地笑笑。不过他知道,KK和自己一样,“tired of being blamed(厌倦了被怪责)”,不过KK总是更有勇气去行动。五年前雨伞运动爆发,也是KK把他拉去现场:“Hey Jeff, they are shooting at our students! (他们在射击我们的学生)我们还在等什么?快去帮忙!”

两人商量了15分钟,最后拍板去医院。这一趟特别的探望带来了舒缓矛盾的效果。与此同时,香港回教信托基金总会也发声明谴责袭击行径,表示“穆斯林会和香港人站在同一阵线,继续为争取社会平等、和平与和谐努力”,另一边,民阵也向Jeff等发出邀请,让他们在周日大游行的队头带头走。网络舆论慢慢转变,有网民强调大家不要分化,要连结南亚市民,切勿装修相关建筑。

“其实就是你走一步,我也走一步,”Jeff说,面对危机,这次他们和华裔社群就是这样互相配合,一起去化解矛盾。

不过,探病之后,Jeff觉得还不够。对于民阵申请的游行,警方发出反对通知书,衡量过后,Jeff决定不参与带头游行的工作。他转而决定,组织一群南亚裔朋友一起做义工,在重庆大厦的门口,为游行市民派水和打气。

自6月9日开始,Jeff也有参与和平游行,但在群情激愤的时刻出来带头组织,还是第一次。决定发起派水活动之后,他战战兢兢,不确定外界的反应,也承受著族群的压力。20日中午,他和义工朋友们搬著一箱箱水走进重庆大厦,却发现现场还有两个冰箱。

“这天重庆大厦本来是休息的,我想是不是谁买了海鲜,没有想到一打开,全是ice(冰),管理处的人出来说,今天我们全日赞助你们ice!”Jeff非常惊讶,“管理处的都是华裔的uncle、伯伯,虽然平时大家都有good relation(关系不错),但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支持我们。”除了冰块,管理处的保安还为Jeff他们带来了音响和麦克风,方便他们向市民喊话。

“他们又帮我们播音乐,播Beyond的《海阔天空》,之后又播《愿荣光归于香港》,”Jeff说,保安大叔还教他们喊什么口号:“叫‘香港人加油’啦!”于是,重庆大厦门口此起彼落的“香港人加油”,Jeff也不停呼吁市民过来拿水——“所有人都可以拿支水,因为水是no colour(没有特定颜色)㗎!””而在场的游行市民则高声回应:“I love you!南亚手足!”

Jeff记得,人群之中,保安们的脸上充满自豪。“其实在重庆大厦做管理不是那么容易,好麻烦的,或者说,不是那么好的一份工作,但那一天我可以feel their pride(感受到他们的骄傲)。”

年轻的时候,Jeff 和KK都是典型的边缘青年,重庆大厦是他们的聚脚点。
年轻的时候,Jeff 和KK都是典型的边缘青年,重庆大厦是他们的聚脚点。

“今天内地人,明天南亚人,后天菲佣,然后又变回少数族裔 ”

年轻的时候,Jeff 和KK都是典型的边缘青年,从十几岁开始,他们跟大佬,混社团,重庆大厦就是他们的聚脚点。

“我们对‘重庆’太熟悉了,来这里见大佬,哪一个后楼梯有毒品交易,哪里可以买到illegal beer(非法酒)都知道,那种酒五元一shot,好strong。”

两人都在香港出生,祖父辈来港多年,Jeff的爷爷上世纪60年代从印度来港打工,父亲不久后也来港经商,一家人定居在此,来到孙子这一辈,却依然感觉游离在外,不被完全接纳。小时候,本地主流幼稚园不收他们,南亚裔可选择的幼稚园不多,Jeff和KK住得并不相近,最终却只能选择到同一家幼稚园就读,因此而认识。

感觉是 Where am I? Who am I? 我得十二、三岁,but I remember quite vividly。

Jeffery Andrew回忆1997

Jeff记得,六、七岁的时候去踢足球,还未意识到自己与其他小朋友有什么不同,却被其他华裔小孩骂他“黑屎”,回到家他责怪妈妈:为什么把他生那么黑?

不过,被排斥的同时,Jeff也和华裔孩子一样,经历著许多身份的困惑。他很记得,97主权移交,他和妈妈一起看电视直播,天空一直下雨,“The army is marching in, and then the British flag… (军队正在前进,而英国旗…… )感觉是 Where am I? Who am I? (我来自哪儿?我是谁?)我得十二、三岁,but I remember quite vividly(但我的记忆很鲜活),我妈妈同我一齐望住 the British ship sail away (英国船远航)。”

英国人、中国人、印度人抑或香港人?Jeff说有时自己都会困惑。“2002 世界杯,我仲记得我系大球场睇,中国对巴西,我们成班都cheer for China(为中国打气)。”Jeff说,而平日看球,大家“又帮香港,又帮英国,又印度,又中国,so confusing(真令人困惑)。”

不过越长大,他对香港的认同感就越强。他说现在无论球场上是印度对香港,中国对香港,或者其他队对香港,他支持的都是香港。“So interesting,我有香港队的全部波衫,香港队褛,香港队帽……”

但在求学时期,Jeff在香港却总被排斥于主流之外。小学时,他念的是主流学校,学校早上是华裔班,下午则是Jeff就读的少数族裔班,教授的中文非常初级。到了中学,他虽然进入主流学校,但还是再次被编配到少数族裔专属班级,第一语言为英文,第二语言被莫名其妙地定为法文,变相既没有学习中文的课堂,又没有与华人学生一起上课的机会。

Jeff说,当时身边不少朋友都感到读书困难,到了中三便被踢出学校,又因为中文不好,不容易找工作。中三那年,KK离校,开始混迹社团,而Jeff熬到了中学会考,但成绩不如意,最终也混迹黑社会,到处收保护费、偷窃和打架。

19岁那一年,他因抢电话和打架而被拘捕,KK当时正在坐牢,社团兄弟中,没有一个愿意来保释Jeff。在凌晨4点的警局中,他背出了一直帮助自己的社工王惠芬的电话,王惠芬马上到警局保释他。这次经历改变了他的想法,他开始有改变的决心。

他的母亲变卖金器,让他可以有学费报读社工高级文凭的课程,而王惠芬也成功说服学校,让学校豁免中文科。Jeff说,在这个社工课程,他第一次和华裔同学一起学习。最终,他花了四年半工读的时间,在2014年成为了香港第一个印度裔注册社工。后来,他进入香港NGO基督教励行会,服务在港寻求庇护的难民。而在离开监狱之后,KK也慢慢过上踏实的生活,娶妻生子,在重庆大厦开店做小生意。

这几年,Jeff的经历被当作成功样本,许多学校都邀请他去分享自己的故事。他不讳言,自己的社群在香港还是被当作“second class(二等公民)”、被边缘化和歧视,不过他也留意到,近年的香港愈发将排斥的矛头指向另一处。

“我去学校的时候也会讲,现在少数族裔 is the second on the racism list(在种族主义名单上排名第二),”谁是第一?“内地人。”Jeff直言,台下一些新移民同学对此很有同感,和Jeff分享自己的痛苦,而他则以自己的亲身经历,鼓舞他们。

香港中文大学人类学教授,著有《世界中心的贫民窟:香港重庆大厦》的 Gordon Mathews 也有类似观察。在上周五和 Jeff 一起安排重庆大厦导赏团后,他在个人脸书上写下想法:对香港年轻人来说,南亚裔、非洲裔都不再是“民族他者”,他们是香港人了,然而,这个“民族他者”却由中国大陆人取而代之。

“其实任何歧视都是不好的,今天是内地人,明天是南亚人,后天是菲佣、难民,然后,又变回少数族裔 ,”Jeff无奈地说,不知道哪天才会终了。

Jeff经常被邀请去不同学校,分享自己的故事。他不讳言,自己在香港被当作“second class(二等公民)”,曾经被边缘化和歧视。
Jeff经常被邀请去不同学校,分享自己的故事。他不讳言,自己在香港被当作“second class(二等公民)”,曾经被边缘化和歧视。

“我们是二等公民,更要投入政治参与”

不过,尽管意识到自己某程度上是“二等公民”,Jeff还是想法设法去参与社会,参与公共讨论,甚至希望让短暂留港的难民也有参与的机会。

2018年,台风山竹强劲袭港,香港街头一片狼藉。Jeff组织了20多个非洲难民到土瓜湾公园收拾倒塌的树枝。有政府工作人员见到,叫他们不用帮忙,说有清洁工会处理,但瘦弱的清洁工婆婆们却偷偷对他们说:“不要听他们讲,帮一下我们啦!”于是,一行20人帮清洁婆婆收拾了所有大树的残枝。最后,婆婆买来了一堆菠萝包和维他奶,向他们道谢。

反修例运动持续四个多月,Jeff 深感身边人的疲倦和撕裂。8月中,他在Facebook发了一张防暴警察在机场驱散示威者的相片,附文敦促政府立即与示威者展开对话和回应五大诉求,没想到一石激起千层浪,帖文引来近200个留言和数之不尽给的私人信息,有人赞赏Jeff敢言,也有不少跟他理论,指这次示威者做得“太过份了”。

Jeff惊讶,原来自己的社群也被分裂成黄蓝阵营,他想了一个主意——与其在网上吵,不如来见面吵?他于是邀请所有在港少数族裔到重庆大厦参加一场“真诚和开放”的对话,这是香港第一场少数族裔的政治对话。三天之后,45个不同族裔的市民来到重庆大厦。

“45!I was so impressed(令人印象深刻)!”Jeff回忆起来依然激动。对话会进行了整整三个小时,Jeff和另外两个主持人带大家一起回顾运动,让大家分享为什么运动发展到这一步,分享每个人害怕和担忧的事情,以及大家可以做什么。

有妈妈分享说最近孩子在家都玩警察和示威者对抗的角色扮演游戏,担忧对孩子影响不好;有人分享运动中会有身份认同的危机,会想“Is this our fight?(这是属于我们的抗争吗?)”;有人认为政府需要改组内阁,应该把泛民和建制的声音都纳入政府之中;也有人关注对话到底可不可行,认为对话的前提是“有一个可以信任的政府”、“感受到政府的真诚”……

我们always is the second class,所以,我们更要engage in political dialogue。

Jeffery Andrew

“有人觉得对话根本没有什么成效,我就说,‘不是啊,你看我们现在的对话不就在working(发挥作用)咯!It’s not overnight(不是一夜之间就能达成的)!一日、三个钟的对话,一定无得解决所有香港的问题,but this is the start(但这是一个开始)!”Jeff说,他认为,对话会的最后,大家都同意,要为香港贡献更多,“你说这是你的城市?那么就要为它而努力。”

“我们少数族裔always is the second class(总是二等公民),所以,我们更要engage in political dialogue(参与到政治对话之中)。”

而在这其中,Jeff说自己希望扮演的角色是“platform for the community(为社群提供一个平台)”。那之后,他又组织了第二次对话会,目前还在筹办第三次。“好多华裔的朋友都开始说有兴趣来一次参加,我们还在计划,”Jeff兴奋地说。

那么在他眼中,到底什么是“香港人”?他回答得干脆:

“香港人不是一个种族的概念,而是一个idea,底线是大家都尊重香港的核心价值,争取民主、言论自由、对人的尊重,另外还有香港人的一些精神,We never say never,we work hard,play hard(我们永不说不,我们努力工作又尽情玩乐),”Jeff说,他乐观的相信,香港人很坚韧,多年以来都是“跌倒、起身,跌倒、起身”,他感觉当下的危机只是暂时的,只要大家愿意一起努力,总会慢慢的“fix Hong Kong”。

近日,国际青年商会香港总会今日刚刚公布“2019年十大杰出青年选举”结果,Jeff榜上有名。“我很惊讶,怎么会颁给我,i am so yellow(我这么黄丝)!”Jeff笑说,不过他还是去领奖了,颁奖台上出现一个黑皮肤的人,对他来说别具意义。

Jeff最近的疯狂参与似乎也感染了他的父亲。“我爸爸一直都支持民主,不过他以前都是像老一辈人一样,觉得我走得太前就不好,好多担心,” Jeff说,“不过前两日我老婆突然跟我说,‘Hey,唔知点解,爸爸突然打给我,说不如叫Jeff明年去参选立法会议员啦,我支持他’,哈哈哈。”

(端传媒实习记者韦颖芝对本文亦有重要贡献。)

读者评论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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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第一次去香港就住的重庆大厦喔,宾馆确实便宜啊

  2. 读完被jeff的精神感染了,真好!对内地人成为新的他者也是毫不讳言,感觉他是真的好了解hk,并努力让hk变得更好。

  3. 從不覺得重慶大廈恐怖,因為電影‘重慶森林’的關係還覺得有點浪漫。進去繞了一次,因為對少數族裔的文化和生活完全沒概念,不知道怎麼逛起或問起,最後一頭霧水的離開。有這樣的導覽活動很好,也想去參加。

  4. 很棒的報道!
    “「香港人不是一個種族的概念,而是一個idea,底線是大家都尊重香港的核心價值,爭取民主、言論自由、對人的尊重,另外還有香港人的一些精神,We never say never,we work hard,play hard(我們永不說不,我們努力工作又盡情玩樂),」Jeff說,他樂觀的相信,香港人很堅韌,多年以來都是「跌倒、起身,跌倒、起身」,他感覺當下的危機只是暫時的,只要大家願意一起努力,總會慢慢的“fix Hong Kong”。
    這段話很感動。

  5. 支持jeff,我有參加導賞團,十分精彩,我以後也不會會害怕自己進去重慶大廈了!謝謝你們義工團!

  6. 支持 Jeff 參選立法會。

  7. Good definition of Hong Kong people 👍

  8. 重庆大厦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9. so nice! 也希望有人可以帮助“港漂”新移民融入香港社会,消除歧视。

  10. 香港本地人应该也越来越意识到了,具有香港精神的人都可以是香港人

  11. 多謝JEFF努力為團結香港付出! JEFF是「真香港人」

  12. 好棒的一篇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