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的民族主义IT男:印度“硅谷”的躁动未来

威普罗、毕马威,高通和甲骨文⋯⋯供职国内外巨头的印度年轻IT人正走出政治冷感。但他们的选择是加入印度教民族主义的浪潮⋯⋯
2017年1月14日,印度Rashtriya Swayamsevak Sangh志愿者活动组织在加尔各答集会。
南亚 印度 国际 威权政治 政治

2019年3月24日,一个寻常的周六早晨。正值暑假,印度的IT与创业之都班加罗尔(Bengaluru)多姆罗(Domlur)区的一块公立学校场地上,上百名学生正打着板球或踢着足球。

场地上有一群不一样的人。一群年轻人,来自印度国内和国际科技公司的20多名IT技术人员正在锻炼。他们面前飘扬着一面旗帜——不是国旗,也不是邦旗,而是印度教民族主义组织国民志愿服务团(Rashtriya Swayamsevak Sangh, RSS)的旗帜。这面手纺的藏红花色旗帜绑在一根8英尺长的木棍上。它代表了志愿服务团的意识形态。这群年轻人来自印度的不同地区,此刻他们是志愿服务团每周IT聚会(RSS IT Milan)的一部分。Milan,在印地语里的意思是“会面”。

这场聚会没有什么固定的着装要求,但有一个例外。领导这个小团体的男生,穿著白色恤衫和浅棕色短裤——经典的志愿服务团早期制服(如今他们改为了长裤)。

志愿服务团发动每周IT聚会,是为了在全国范围内的企业里建立组织。从印度的反英自由运动开始,志愿服务团这个民族主义团体就一直在印度的群众中组织各种体育活动。但时代变迁,新出现的IT人群尚未被纳入这些组织,因此,志愿服务团启动了每周IT聚会,以吸引IT从业者加入。

2013年1月27日,印度班加罗尔电子城的员工骑自行车经过。
2013年1月27日,印度班加罗尔电子城的员工骑自行车经过。

民族主义收编码农

在1990年代,班加罗尔是人们心中的花园城市和养老天堂。之后,这里除了培育出威普罗(Wipro,著名IT咨询公司)和印孚瑟斯(Infosys,全球IT外包公司)这样的本土企业之外,还吸引了全球科技巨头投资。班加罗尔拥有许多工程学院,为IT行业提供了可观的储备人才。班加罗尔所在的卡纳塔克(Karnataka)邦政府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将这座城市设为科技中心,以吸引更多外国投资。

这些IT人群,基本上不涉足政治,许多人毫无政治热情。很多IT工人来自其他邦,他们对班加罗尔本邦的事情不感兴趣,搬来后也不会重新登记投票。 而志愿服务团,则希望在这种政治冷感上发展自己的力量。他们有自己的民族主义议程,试图将印度当今的执政党印度人民党(Bhartiya Janata Party, BJP)标榜为有远见的民族主义政党,将人们聚集在一起。随着班加罗尔崛起为一个科技都市,志愿服务团也开始在这里推动它的印度教民族主义议程,并推销它的前台政治组织——右翼的印度人民党。

仅仅在班加罗尔一城,志愿服务团就设置了150个志愿者中心,吸引了7000到8000名IT人员参加。 2001年的时候,他们在班加罗尔组织了第一届的IT聚会。根据服务团自行公布的数据,这种聚会的数量,在过去八年中翻了一番。其中一名志愿者甚至写了个每周IT聚会程序的APP,下载量超过了10000次。

想要加入每周IT聚会是没有什么限制的,而且也没有正式的注册程序。服务团只希望鼓励IT公司员工加入这个群体。每周IT聚会同时吸引了在班加罗尔的国内外企业印度雇员 ——威普罗、毕马威(KPMG),高通(Qualcomm),塔塔珠宝(Titan)和甲骨文(Oracle)……这些企业一一在列。这些IT聚会小组的内容并不只限于志愿服务团的日常祷告和健身锻炼,他们也试图通过小组讨论和历史故事分享,在新时代技术人员中灌输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

当多姆罗区空地上的锻炼结束,这个IT聚会小组就坐下来,开始分享1965年印巴战争期间,一名印度空军飞行员被巴基斯坦俘虏的故事。这些参与聚会的IT员工们在空旷的校园里坐成三排。穿着服务团老制服的服务团员伯勒唐(Samarendra Pradhan)拿着平板电脑读着故事。在他身后是飘扬的服务团旗帜。每周IT聚会的讨论话题不是由小组决定的,而是来自服务团的领导人指示。在12公里外的班马纳哈里(Bommanahalli),另一个IT聚会小组也在讨论同样的话题。

服务团成员伯勒唐是这样讲述这个故事的:“陆军元帅卡里亚帕(KM Cariappa)将爱国主义思想带入了军队,并且不许任何人质疑爱国主义,这就是他们治军的方法。”

伯勒唐否认了这样讲故事带有什么政治意味。他还说,卡里亚帕在1959年访问了卡纳塔克邦芒格洛尔市(Mangalore)的一个志愿服务团支部(Shakha),他引用卡里亚帕的话说:“志愿服务团的工作就是我心向往之的工作。如果穆斯林能够歌颂伊斯兰教,那么如果志愿服务团歌颂印度教有什么不妥?我亲爱的年轻人,别被不友好的评论打扰。”

卡里亚帕和志愿服务团的关系到底如何?没有什么实际证明。但根据美国中央情报局2017年发布的解密文件,历史上曾有人想暗杀卡里亚帕,志愿服务团则在其中扮演了一些角色。恐怕服务团的成员们并没有完全遵照历史讲故事。而当我询问他们这一点时,他们则纷纷表示不知道这一回事。又或许,志愿服务团成员在今年讲述卡里亚帕的故事,是为了反驳那些指责印度空袭巴基斯坦以报复普尔瓦马(Pulwama)恐怖袭击的人。尽管这个信息非常微妙。今年2月14日,克什米尔地区的武装组织在普尔瓦马袭击了印度军警,造成46人丧生,其后印度空军空袭巴基斯坦报复,随后,在巴军一场反击中,印度一架战机被击落,飞行员被俘虏,民间指责政府与军方指挥不力。

会议即将结束,一名年轻人在远处围观。在场的人要他加入。但他拒绝了。隔了一会儿,这位年轻人开始表达自己的观点,他认为总理纳伦德拉·莫迪(和印度人民党)忽略了科学。同样是IT工作者的这个年轻人向在场的人呼吁,如果他们有能力,就应该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并向政府提出建议。而在场的人听到这些话,就立刻激烈地表示支持印度人民党和莫迪总理。

一位参加IT聚会的程序员拉吉夫(Rajeev) 认为大家这么做没错。他说这是大家的观点,大家也没有借助人数霸凌这个年轻人。“我们是一群志愿者,没有什么固定的议程。没有人是迫加入的。我们的志愿者中心对不同的观点开放,我们尊重它。刚才我们只是纠正了那个年轻人,因为他错了。”拉吉夫说。其他参加每周IT聚会的成员都支持拉吉夫。那个年轻人随后离开了。

吸引IT专业人士加入,证明志愿服务团的构成正在逐渐发生变化。它试图与各种利益攸关方合作,以保持其民族主义议程的活力。这还表明,在IT产业中越来越多人开始支持印度人民党。根据卡纳塔克邦信息和通信技术集团“KIG 2020”的一份发表于2013年的报告,IT部门在班加罗尔提供了80万个IT从业人员的工作岗位,10年内这个数字会达到200万人。随着班加罗尔吸引大量IT人才和创业人才就业,志愿服务团也在其中建立着更强大的支持印度人民党的政治网络——在今年的大选中,印度人民党社交媒体组的召集人谢里尼瓦斯(Balaji Srinivas)表示,印度人民党的IT和社交媒体小组已经从IT部门吸引了一千多名选战志愿者。

2008年4月13日,印度班加罗尔的IT公司。
2008年4月13日,印度班加罗尔的IT公司。

从政治冷感到民族主义

每周IT聚会,只是故事的其中一面。在另一面,是许多不关心政治的IT工人。他们不关心政治是因为他们认为政治体制腐败不堪,不再相信政治家。有些人在社交媒体上发表自己的政治观点,但不去投票。很多迁入班加罗尔的人要在投票日周末回家乡投票,而这就有很大可能错失投票机会。

到如今,志愿服务团和印度人民党正在将这些人拉到自己一边。

维维克·耶尔(Vivek Iyer)是其中一个例子。他出生在班城,并在这里长大。在校期间他不参与学生政治。他对哪一派都没兴趣,更不用说国家政治了。在他的脑海里,政治的形象就是腐败——包括在马路上索贿的交警、办理文件时要求贿赂的文书职员。所有这一切导致他不相信政治人物。因此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一场选举中投票。他整天抱怨道路不畅、税收太高、腐败丛生。2018年5月12日的邦立法会选举当天,政府宣布假期以便人们去投票,结果维维克利用选举假期在班加罗尔度假,他才不关心谁输谁赢。他的家人也不感兴趣。很多维维克的同龄人,都和他一样放弃了政治。

班加罗尔这座IT城市的选民投票率仍然很低。即使整个卡纳塔克邦的投票率已经达到72.57%,班加罗尔却仅录得54%。IT之都往年的选民投票率一直类似,常常低于50%。市民对选举的冷淡,既影响了城市的发展进程,也见证了印度人民党在这里的崛起。

一年后的2019年4月,轮到印度国会大选。班加罗尔的投票日期是4月18日。这是一个工作日。维维克没有外出度假,但他决定投票。维维克的选择非常明显——他要投票支持印度人民党,因为他相信莫迪。他对莫迪的看法,来自于莫迪的各种广告,这些广告出现在各个角落:电视频道、YouTube视频、电影厅、街头布告板等等。莫迪是城里的热门话题。这些广告,则试图将莫迪政府描绘为成就非凡的大众领导者——印度国大党的领导人们之前从没做到这样。

“我最初没打算投票。但家里有亲戚要我投票,我就不情愿地接受了。不过,我既不知道我的选区里有什么候选人,也不知道他们的政纲,更不知道他们的口碑。但在我看了莫迪和他的成就的广告之后,我就决定投票支持印度人民党,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党在我这个选区的候选人是谁”,维维克说。他变成了印度人民党科技大队的猎物——他们不断制造虚假新闻,而维维克这样的人对这些新闻深信不疑。人们在社交媒体平台上观看、分享支持莫迪的视频。这些视频几个月来不断播放,影响着年轻人圈子的政治观点,而视频背后的专业团队们来自各地,包括班加罗尔。他们创作这些视频和段子,以在平台上吸引更多观众——首先在Facebook,Twitter和Instagram等社交网站上,然后转到WhatsApp上。观众们又在诸如ShareChat和TikTok(抖音国际版)这样的新平台上进行二次创作,再分享来逗乐,或进一步影响其他选民。

这些虚假信息五花八门。例如,印度人民党声称他们在2018年的邦立法会落选的原因是因为印度教徒投票率太低。但实际上没有数据能证明这一点,因为国家选举委员会并不发布基于宗教身份的选民数据。而在另一个例子中,莫迪声称在他的四年任期内每年创造了1200万个工作岗位。但实际上,印度正面临着过去四十年以来最低的就业率。政府没有公布原始的就业数据。在统计部门官员泄露出这些数据后,莫迪政府说低就业率纯属捏造。结果,在赢得今年大选后,政府又正式承认说泄露的数据是真的。

过去数年,印度经历了一场智能手机革命,数字人口达到4.62亿,Facebook用户达到3亿——世界之最。而根据数据平台Statista的统计,印度社交媒体的用户群自上次大选以来增加了两倍。这使得社交媒体对选民的影响越来越大——尤其是在莫迪的选战中。印度人民党在班加罗尔的IT组召集人曾经表示,虽然社交媒体上的内容一般不会在一天内就改变选民的思想,但如果信息被一次又一次得到推送,它就可以让选民根据设定的叙述创建一定的政治想像,比如对印度人民党和莫迪产生正面的情绪。

《赫芬顿邮报》近来的一份报告解释了印度人民党如何将一个服务妇女的非政府组织变成自己的秘密宣传机器。报导指出,这个妇女组织名义上是在帮助被泼酸袭击的女性,但印度人民党利用这个组织在网上进行宣传引导。组织雇佣的员工运营着发布虚假信息的Facebook页面来引导选民。

印度人民党在班加罗尔的城区优势明显。在刚结束的国会下院大选中,他们赢得了市区四个席位中的三个。在过去的十年里,它一直占据着这三个席位。

2018年2月22日,印度人民党的支持者于选举集会期间戴上印度总理的面具。
2018年2月22日,印度人民党的支持者于选举集会期间戴上印度总理的面具。

当“印度硅谷”遇上地方竞争

2019年7月29日,印度人民党在卡纳塔克邦的立法会中获得多数席位,成立了政府,这可以称得上是一场政变。在两周时间里,人们目睹了一出政治戏剧:印度人民党试图通过策反一些执政的印度国大党的议员来推翻国大党及其盟友人民联盟-世俗派(Janata Dal Secular)统治的政府。自从2018年5月的选举后,印度人民党就一直试图夺取权力。在那次选举中没有政党获得明显多数,最后是国大党成功组阁。经历了六次失败的尝试之后,印度人民党终于成功在这个月引发了一场危机,从而夺取了胜利。

而政治局势不稳定,意味着从美国和中国吸引数百万美元投资的创业生态将收到影响——从监管到项目审批以及对创业公司的激励措施,都变得悬而未决。

印度人民党第一次在卡邦上台,是2008年。但从2008到2013年,他们的政府充斥着腐败,五年内换了三位首席部长。现在重新上台的首席部长,72岁的耶迪尤拉帕(B S Yeddyurappa),2011年曾在卷入一起铁矿丑闻后辞职。现在他又回来了。如今,之前政府的政策将无法落实,一些有争议的项目还要被印度人民党政府重新审核。成为新首席部长后不久,耶迪尤拉帕就取消了之前政府在今年7月批准的所有项目。

另一方面,作为印度发展最快的城市之一。班加罗尔的快速城市化、人口增长和移民流入导致了漫无计划的都市扩张,带来了各方面的城市危机——水资源管理、交通堵塞,以及由于绿化空间减少而导致的污染激增。这样的情况使得一些IT公司甚至为员工提供了在家工作的选项——因为在早上的高峰时段他们需要花费两个多小时才能到达10到15公里外的办公室。班加罗尔因此开始慢慢被邻近的新兴城市赶超,这主要是因为以上的基础设施、交通管理和饮用水问题。随着其他城市开始以更便宜的土地和更好的基础设施吸引IT公司,不少公司显示出迁离班加罗尔的倾向。另一边,城市中急需基础设施发展的大部分IT员工,却都没有行使他们的投票权,一些人是政治冷感,而另一些人的投票权则在其他地方。

面对这样的局面,政府设想着修改信息技术方面的政策,在诸如迈索尔(Mysuru)、芒格洛尔、希莫加(Shivamogga)和胡布里(Huballi)一类的二线和三线城市推动IT投资。但是,这些小城市能否发展成班加罗尔这样的IT中心,取决于邦政府能否创建更好的基础设施并提供支持计划,除此之外,还要保证企业以相对便宜的价格获得土地。

而且,虽然班加罗尔的科技创投生态仍然良好,但其他城市正在高速赶上。

邻近的特伦甘纳邦及其首府海德拉巴(Hyderabad)是重要的竞争者。近年来,特伦甘纳的软件出口增速远高于班加罗尔。 2018至19财年的软件出口额达到了1万亿卢比,同比增长了17%。相比之下,根据电子和信息技术部的数据,2013至2018年期间,卡纳塔克邦的科技和科技化服务出口复合年增长率为8.66%,而全印同期的平均水平是10.32%。以一些中国公司为例,他们更愿意在海德拉巴开设分公司。中科创达软件技术有限公司(Thunder Software Technology Co. Ltd)在海德拉巴建立了一个IT开发中心。此外,2016年,来自中国和其他国家的约50家大型制药企业也已表示有兴趣在海德拉巴设立工厂。中国智能手机公司“一加”(OnePlus)也在海德拉巴设立了研发中心。

在2015年到2018年之间的三年里,卡纳塔克邦吸引潜在投资的能力在印度名列前茅。但它今年跌到了第四位。卡邦在今年3月底前获得的投资仅为502亿卢比。相比之下,根据报告,在2018年的前三个月,卡纳塔克邦收到的投资计划为7477亿卢比,超过所有其他邦的总和。分析认为这一落差的最关键因素是政治不稳定。

然而,一些专家认为单纯从收入上比较这两个邦有失偏颇。比如前任卡纳塔克邦的IT部长卡格(Priyank Kharge)就认为,考虑到多年来建立的IT基础设施,班加罗尔仍然可以在IT行业保持稳定和持续增长——只不过需要更多的基础设施建设。

现在的问题在于,印度人民党的政府会如何处理政策和目前面临的危机。由于印度人民党尚未在其他南印度的邦掌权,他们很可能忽略班加罗尔和卡邦,把他们的预算投往其他南印度的邦和城市,以期赢得2020年和2021年的邦立法会选举。如果印度人民党决定这样做,那么卡纳塔克邦的IT产业的增长和员工的生活都将受到影响。如今,尽管印度人民党已在班加罗尔占稳了地盘。但它需要满足城市和整个邦的发展需要,若非如此,班加罗尔将有可能被其他城市甩在后面。

(翻译:布犁)

读者评论 0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目前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