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警集会现场观察:蓝白衣的香港人,他們想的是什麼?

“年轻人变得很暴戾,好像一只野兽一样。”“那你理不理解,为什么年轻人变得如此暴戾?”她沉默数秒后道:“其实我都不了解他们。”
2019年6月30日,添马公园撑警集会,参加者挥舞国旗。
逃犯条例 香港 中港关系 政治

反修例运动,连场示威触发警民冲突,香港警察受到严峻批评。6月30日,建制派举行撑警集会,大会称有16万5千人参与,警方则表示高峰期人数达5.3万。有人说,昨日的撑警集会,让香港人再次经历了一次社会撕裂。然而,我们到底要如何理解撕裂?集会中一位参加者对我说,“七百万人,就有七百万种思维。”不同人因着不同信念和原则选择和被吸引到不同阵营,是世之恒常;重要的是要厘清个人从这到那的思想路径。

在整场撑警集会中,反修例和撑警支持者互骂、集会人士攻击记者、破坏连侬墙和祭坛等,均有发生,而我亦耳闻目睹粗口指骂和蓄意破坏的情况——在立法会示威区前地,警方以一条橙线把两方群众隔开,反修例人士举着“支持警方执法,拘捕开枪警察”等标语,也有人拿着大声公向撑警群众叫嚣,被栏在界线以外的集会人士则以粗言和叫骂相报,一句句“垃圾”、“有人唔做做狗”,不绝于耳。期间,一位集会人士越过了警察的封锁,走到反修例阵营内,一手扯毁地上的布置,酿起一阵风波——相同的场面,在金钟各处发生。

但在冲突以外,我更在意的,是这些穿着大会指定颜色的蓝白衣人士,他们那陌生而熟悉的精神面貌——不多不小的恒存于日常香港中的面容。当这些面目不再模糊,我们能否以同等清澈的勇气直视?我们能如何自这些面容中,拆解出组成其状的思想成份,抽剥出制度和历史的构建和模塑?

2019年6月30日,添马公园撑警集会,参加者在立法会示威者对留守的反修例示威者作出粗言和叫骂。
2019年6月30日,添马公园撑警集会,参加者在立法会示威者对留守的反修例示威者作出粗言和叫骂。

中年社运初体验

“原来政府总部系咁样,我都系第一次嚟。(注1)”我朝话音方向望去,说话的人是位目测五十岁的温文男士,穿着道奇蓝色运动上衣,跟身旁的妻子说。

一切的口号、叫嚣、贴字条、大合唱,于我已是“行礼如仪”,于他们,却仿佛是社会参与的初尝试。

片刻前,从金钟月台走向政总,路上纷纷蓝白衣;走近闸口,参加者已兴奋起哄,与守在站内的警员握手打气,警员们笑意殷切,如遇故人。我随人流而行,走上政总出口后,不少人相互探问着添马公园的方向,我跟着其中一支走向肯德基方向的人流,想要环回添马。此时天降豪雨,把人群洒得一片濡湿,人们默默以待。期间,我听到这位先生的那句话。

历经多年的大小运动,政总的地理空间早已内嵌进我脑中;每个位置,都层叠着记忆与情绪。眼前这位先生,年过半百发顶稀薄,却使我感到一种稚嫩——而他并非唯一。就像我走到龙和道时,身旁一位姨姨兴奋举机:“我都唔知原来呢条叫龙和道!成日都听到”;积在添马草坪上的参加者,纷纷拍照为念,雀跃如游;天空上飞来航拍机,人群竖手而呼,脸上尽是欣然欢乐,我身后的一位姨姨叫道:“原来航拍机咁细架㗎!”

身处其中,我忽地感到自身苍老——即便眼前大部分的集会人士,都要比我年长二十至四十年——一切的口号、叫嚣、贴字条、大合唱,于我已是“行礼如仪”,于他们,却仿佛是社会参与的初尝试。

2019年6月30日,添马公园撑警集会。
2019年6月30日,添马公园撑警集会。

退休警察的想法

从金钟站一路蠕行到添马公园,即使大雨滂沱,汗湿燠热薰蒸,大部份人还是留了下来,比想像中坚定,身旁一位伯伯打趣说:“当焗免费桑拿啰!”我仔细听着集会人士的说话:“净系你们系香港人呀?净系你地识讲野呀?”“无得同佢地讲㗎!佢地低能㗎!”“哼,唔担遮,费事佢地话咩雨伞运动!”“我同我个女闹左交啦!分枱食饭㖭呀!”“你咪以为沉默嗰班人唔出声呀!”“唔好以为我地唔出嚟就唔理事!”(注2)说这些话的人,均是操纯正广东话。这次集会的意义,对他们而言不单是撑警,也是一班自我理解为“沉默大多数”的人的一次“见光围炉”——当中的互相肯定、同气连枝,竟有一种稚嫩朝气。

我针对性地寻找一些温文沉稳、没有激动言行、没有明显的组织连系的参加者倾谈,以理解自发参与集会的普通个人的思考路径。在添马草坪,我遇上两位退休警察,首次参与类似活动的李先生和张先生。我们先是在桥上互相沉着打量,身旁记者随即上前邀访,李先生爽快一句:“好!我好愿意把我的心声告诉你们!”

我们沿着添马桥走到立法会开始访谈,李先生劈头第一句说:“香港的法治已经被破坏。”他所说的法治,我理解为“依法而治”,即Rule by law而非Rule of law。随后,他开始跟我述说他眼下的世态:年轻人的热情被利用,而一部份滋事分子收钱冲击警方,警方在保护立法会免受破坏的情况下,需要维持治安,而他们的行为经已极为克制。

李先生续说,如果社会没有警察,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说到气结,他伸手指向立法会前的反修例人士,“这些所谓大学生,不知所谓!”他转而提到早前两位离世的反修例抗争者,“一个是瘾君子,一个就有精神问题”,而反修例只是“买烧肉咁搭埋落去”的原因,民主自由就是牌头和旗号。

我探问,这些资料从可而来,李先生说自己收到消息。而我无从核实李先生的资料来源,唯有问他,如何理解为什么这些年轻人要如此抗争:

对国家的支持,除了来自国族身份的认同,也必于出于自身。“最重要是不要搞乱香港。”

“因为美国人煽动,搞破坏,破坏一国两制。你有没有看过《美国以往占领一个国家的12个步骤》?”

“我没有。”

“你有无读过书㗎?”隔着那副金幼框眼镜,李先生的逼视和声量令我一愕。当日回家,我翻查李先生所说的资料,本以为是一本书,原来是一段短片,在亲建制的Facebook专页“时闻香港”广传。

此时,站在旁边的张先生加入讨论。他感慨,自雨伞运动朱经纬以警棍敲打途人和七警袭击曾健超事件后,社会的仇警情绪强烈,自己也因为心灰意冷而在今年退休。他在1984年加入警队,至今55岁,足足35年,“你未出世我已经是警察喇!97前我们效忠英女皇,97后我们效忠特区政府。97前香港人是二等公民,高层全部都是外国人,现在香港人自己做。”

两人20出头便成为皇家香港警察,在殖民地政府的不公平架构下长成,后又经历“收返”(意指“收回来”,即是回归,“收返”是张先生的用语),亲眼见证香港人“当家作主”;对国家的支持,除了来自国族身份的认同,也必于出于自身。“最重要是不要搞乱香港。”谁在搞乱香港?“学界、法律界、记协。”

张先生说,理解反修例人士的抗争,因为他们害怕失去他们的自由。

“那他们的自由跟你有没有关系?他们觉得回归后,自由愈来愈少,你怎样理解?”

“我的自由反而多了。以前我们(警察)上不了大陆,现在可以了。以前跟左派有关的人不能考警察,现在什么人都可以考。”

我忽地想起了大台主持所说的“重建公义”。公义与自由,同样曾响彻政总,呼喊的却是另一班香港人。同一概念,因着个人自身的社会位置和经历、与体制的亲疏关系,以及摄取资讯的途径等分野,产生截然不同的意义。

如此坚执的思维,怎会是一张“长辈图”所能匹搏?

2019年6月30日,添马公园撑警集会。
2019年6月30日,添马公园撑警集会。

“其实我也不了解年轻人”

我在添马往立法会近花圃位置遇上同样是首次参与集会活动的吴小姐。已退休的她一人前来,一身白衣淡蓝牛仔裤,双手握着一支农夫山泉水;温厚敦儒的吴小姐,看起来比66岁要年轻几年。

“其实这个建筑物是什么?”她指向立法会,问我。

“那是立法会。”我说,“你今天为什么自己一个人来呢?”

吴小姐告诉我,6月9日当晚,她在Now TV的直播新闻上,看到示威者把警察打得头破血流,而后在新闻看到612当天一些示威人士掘砖、藏着长铁枝和一些危险物品,要攻击警察,令她无法接受。她说,在香港,大家可以表达自己的想法,但一定不能犯法,要理性,不能伤害他人。

“那是最和谐的时候,但现在社会很撕裂。但你知道吗,社会不会因为一班人走出来就能改变的。就像要挡住一架高速前进的列车,你以为你可以阻止,其实是没有可能的。”

“那你怎样看警察用催泪弹和橡胶子弹射向示威人士?”

“因为他们攻击别人在先。我对年轻人没有同情。”温婉的吴小姐说出这句话时,眉心紧皱,令我一愕。

“年轻人变得很暴戾,好像一只野兽一样。”

“那你理不理解,为什么年轻人变得如此暴戾?”

吴小姐一顿,没有说出“年轻人被人煽动”的话,她沉默数秒后,默默道:“其实我都不了解他们。”

她说,早前为了理解“逃犯条例”事件,在图书馆里阅读了数份报章,我问她有何看法,她说,只要不是逃犯,为什么要怕?我向她解释,以记者为例,如果有些人在国内揭露社会问题,但你不会知道这些新闻何时会变成国家机密,自己会否成为逃犯,因此不少人都感到忧虑;虽然政府表示引渡必须符合两地“双重犯罪”原则,而香港目前未有关于“泄露国家机密”方面的犯罪,但大家还是会担心,内地政府会否借其他罪名,安插在市民身上。

“是不是即是铜锣湾书店那样?”吴小姐问道。

“也是一例。”

她续问,那陈同佳案要如何处理?我说,其实台湾政府曾多次联系港府以求解决,但港府却没有回应,“那么,真是上面那个什么娥(林郑月娥)做得不对。他们(反修例人士)应该要出来表达诉求。”言语间,些微透露出犹豫和软化。

此时添马公园的集会未完,人潮已陆续散去,但吴小姐依然跟我站在猛烈的夕照下谈人性与历史。

“我之前看了一套有关印尼屠杀的纪录片,有些军人觉得自己只是履行命令,有些则终生内疚。所以说,人性这回事。”我猜这套记录片是Joshua Oppenheimer的《The Act of Killing》,但我没来得及告诉她,这电影还有下集,名为《The Look of Silence》,探讨的是大屠杀发生时,受害者的邻里和亲人如何对苦难视而不见。

2019年6月30日,添马公园撑警集会,立法会前地,警方以一条橙线把两方群聚隔开。
2019年6月30日,添马公园撑警集会,立法会前地,警方以一条橙线把两方群聚隔开。

吴小姐在香港土生土长,当过幼稚园教师和会计,见证过身旁的好友在移民潮如何离去又折返。问她,最喜欢那个时期的香港?

“我最喜欢的是梅艳芳时期的香港,那时大家好团结,好有爱心。”

“我也喜欢梅艳芳,纵然我没有亲历整个80年代。”

“那是最和谐的时候,但现在社会很撕裂。但你知道吗,社会不会因为一班人走出来就能改变的。就像要挡住一架高速前进的列车,你以为你可以阻止,其实是没有可能的。”

我想起在美国国会听证会上指控最高法院候任大法官Brett Kavanaugh性侵犯的Dr. Christine Blasey Ford, 她也曾说过有关火车的话:“I was calculating daily the risk/benefit for me of coming forward, and wondering whether I would just be jumping in front of a train that was headed to where it was headed anyway and that I would just be personally annihilated.(我每天都在计算站出来对我的利害,我想,我是否在往一列火车的前方跳下去,而它无论如何也能驶到它要朝向的地方去,最终只是我个人被毁灭。)”纵然毁灭,但她依然如此作了,而世界各地的无数人也一样。

“树林都是由树木开始的。”吴小姐说,“所有的改变,都是非常缓慢的。”我心想到,社会是,人心亦然。

与吴小姐道别后,我环行整个添马公园,察看着一张张面容,想像着我将会在哪些地方与他们再次重遇,而当彼此的心思翻然呈白,又将要如何自处。时代走步至此,对话愈益艰难,亦不会带来改变,但至少,能为对方展现一个平衡时空,以及这个时空下那些不被理解的人性,使灵魂变得柔软。也许,在这无可阻挡的列车上,除了学习如何与绝望共存外,在他人的地狱中自持,也是必须习得的能力。

注1:原来政府总部是这个样子,我也是第一次来。
注2:“只有你们是香港人呀?只有你们懂说话呀?”“无法跟他们讲的!他们低能的!”“哼,不打伞,免得被他们说是什么雨伞运动!”“我跟我的女儿吵架了啦!分枱食饭呀!”“你不要以为沉默那班人不发声呀!”“不要以为我们不出来就不理事!”

(尊重受访者意愿,李先生、张先生及吴小姐皆为化名。)

读者评论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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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吴小姐的逻辑似乎不能自圆?难道人都需要装树吗?

  2. 好文。其實也有好想看看一線警察是怎麼想的,畢竟他們是和那些市民一樣是以肉身相互面對的。而且他們首先也是香港市民,不過身分好特殊。

  3. 「哪有法律一说,都是政治利益」,试问如此说来那还要法律何用?
    人类是社会性动物,建立可以良性运转、具备进步空间的社会对每个人而言,都是维护各自利益的一种保护,而这所有的基础就是维护这个社会系统运行的机制,通俗来讲就是法律。其最大的特点在于限制当权者的权力,保护公民的权利。
    如果「都是为了政治利益」,说到底还是以追逐物质利益为目标,人人皆以利益为根本,那所谓法律也只不过是当权者为了维护自身利益而编出的一套管制说辞罢了,其实这也正是「丛林社会」的本质。当然习惯了这套思维体系的人肯定认为这是理所应当之事。
    正如「rule of law」与「rule by law」的区别一样,当一个人的正义感高于其价值观的时候,对「法律」的理解自然也就不会那么狭隘了。

  4. 回复@none_name:你可以参考一下艾未未的经历,以语焉不详的「经济罪」被捕,八十天未有审讯而被拘留。任何罪名都可以成为引渡的借口。不要说港人在这件事情上神经敏感——一旦口子打开,后面只会有更多人掉进深渊。

  5. 其实大陆的民意割裂远比香港严重,只不过没有在一个类似“反送中”的话题上大规模集中体现出来(小规模的其实不少)。上位之人巴不得底下的屁民互撕互斗,只要矛头不往上指;下面撕得越狠,上面坐得越稳,“底层假自由,上层真集权”,文革既是典型;大陆深陷此坑无法自拔,香港千万不要重蹈覆辙

  6. 参考709律师,颠覆罪

  7. 一定程度来说,我是支持香港的。但是并不支持暴力事件。但是,我一直对所谓发表反共言论会被送到大陆的实际可操作性表示存疑。一边是两岸共罪原则,一边是7年量刑的限制。如果说要抓一个普通的反共香港人,在可以遣送的罪名中,哪一条可以安放呢,并且要达到7年的标准。对于一个遵纪守法只是反共的人来说,真的要给你安上个罪名并且达到这个量刑标准的人来说并不太容易吧。如果安上了,怕是这个人本来就不干净吧。另外,参考铜锣湾,真正想抓你的时候,法律条例有什么用呢,在主权国家层面上,哪有法律一说,都是政治利益罢了。

  8. 不是骂战而是心平气和的讨论不同的观点,很好的视角。

  9. 撑警都是退休老年人 社会割裂已经太大 再过几年 香港人的认同感会更低

  10. 怀着颤抖的心压着激动看完这篇报道。

  11. 这篇报道其实很值得我们去反思自己,其实我们还能再做些什么。
    一个政权至今任然能够横行无忌,除了强大的武力和庞大的金钱以外,一定还有一部分人支持着他们的统治,就如我们追求自由一样。
    不论他们的原因是金钱,社会地位,自己的信念,还是民主自豪感,我们可以找出很多理由,但我们不能否认他们的存在。
    说实在话,我认为我们不能理解或改变他们,就如同他们不能理解或改变我们一样。但是,历史告诉我们,时间能改变很多。而这种改变,就是要我们提醒自己,当有一天我们到他们的年纪的时候,要坚定的相信自由平等地对待我们那时代的年轻人。

  12. 謝謝端對撐警一方民眾的採訪。兩面兼聽對瞭解整個事件很重要。

  13. 這記者是刻意簡化說法,還是對修訂案不了解?
    在內地報導「國家機密」,是不會因「泄露國家機密」而成為可被引渡的逃犯,這違犯雙重犯罪原則。當然,他可以辯稱內地會羅織其它罪名來要求引渡他,但請他不要用這種簡化而帶誤導性的說法來說服他人。

  14. 記者請小心 這群人有不少暴力行徑

  15. 這名穿著道奇藍色上衣的男子,就是破壞死者公祭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