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海基会10日晚间证实,前董事长江丙坤逝世。这位在马英九执政时期代表“中华民国”、与北京政府平起平坐、协商谈判两岸事宜的最重要的前线使者,此时此刻辞世了,象征著一个时代、一条政治路线的终结。
如果不是晚年仕途走上了两岸这个政治大舞台,又正逢两岸关系最热络的八年,江丙坤的名声,大概跨不过台湾海峡。然而即使今时今日,知道他的人多了,但比起同一世代,各领一时风骚的台籍政治人物如李登辉、林洋港、连战、萧万长……江丙坤的公众面貌其实挺模糊。
说“模糊”的意思是:江丙坤少了一张“政治脸孔”。他演说时声调平板,讲词少有趣味,大多时候他照本宣科,不怎么临机应变。在公开场合,他不说笑、不唱歌,遑论精心锻炼出让媒体可以高高兴兴下标推播的“爆点”、“金句”。一个有名的例子,是江丙坤担任海基会董事长时,两岸开始大量商签各种协议。刚签第一批四项协议时,江丙坤在演讲中说:
“两岸签署这4项协议,犹如在海峡两岸建了4条高速公路,便利两岸往来、交流与合作。”这比喻第一次听还很新鲜,但两岸协议之后增加到8项,江丙坤讲词里的高速公路就变成“8条”,10项就是10条、24项就是24条……
这就是江丙坤。一位有著老派台湾人的谦和大度,永远遇事淡定,喜怒不形于色的政治工作者。
这就是江丙坤,喜怒不形于色的政治工作者。
不同于其它政治人物总爱说故事、出传记,江丙坤绝少拿自己的出身故事交换媒体版面。少见的一次真情流露,还是因为台湾青年导演魏德圣的成名作:《海角七号》。
那是2008年11月,中国大陆海协会会长陈云林访问台湾,这也是1949年两岸分裂分治以来,第一位踏上台湾的北京政府代表。陈云林访问台湾期间,海基会临时决定以《海角七号》待客,除了让陈云林一行追上台湾的流行,也希望籍著这部戏的背景 —— 一段发生在日治时代的台日恋情,让对岸代表体会台湾在历史上和日本的紧密关系。因为历史的诠释和认同差异,恰恰是两岸最大的分歧点之一。
大陆或台湾统派人士说起“岩里政男”(编注:李登辉在日治时期使用的名字)往往咬牙切齿,但很少人记起江丙坤也曾经是“江原正雄”。昭和七年(1932年)出生于“台中州南投郡”(今天的南投县),江丙坤受了六年日语小学教育,毕业那一年二战结束,江丙坤进入台中初级农业学校。
江丙坤受日语启蒙,日语流畅不在话下,他吸收新知的渠道之一也是日文。在海基会董事长任内,他经常搭机往访大陆,机上读物有时就是《文艺春秋》(编注:日本杂志,对于老一辈受过日本教育的台湾人来说,是知识份子的“必读刊物”)。
像江丙坤这样的出身背景,很难不被《海角七号》的情节打动。那次他和陈云林看片出来,记者问他看完电影有什么感想,他便将自己比为戏中的“茂伯”。戏里的“茂伯”是位邮差,帮著主角为那些原本寄不出的情书找到主人。这样的情节令江丙坤想起,自己也曾经在驻南非期间帮忙寻人,日治时代的出身加上个人经历,说起当年感慨无限。这也是江丙坤极罕见的,在公共领域里“入戏”的一次表现。
在他登上政治高位之前,养成、贯穿他一生的就是文官的训练,甚至更窄:经贸文官体系的训练。
江丙坤欠缺“政治表演”的能力,除先天性格因素外,恐怕还有一个原因:他是国民党上层中极少数不曾真正参与选举、没有民意代表经历的政治领导人。他的确在2002年当过一届立法委员,但不是从选区里一票一票握手、拜托来的,而是通过成为政党提名的全国不分区立委,而进的立法院;他是位高权重的副院长,和一般必须照顾好基层水沟、路灯、消防栓的区域立委完全是两件事。
外馆商务专员、经济参事、国贸局副局长、局长、经济部常务次长、政务次长、部长、经建会主委……细数江丙坤的经历可以发现,在他登上政治高位之前,养成、贯穿他一生的就是文官的训练,甚至更窄:经贸文官体系的训练。因此他的思虑像文官、说话像文官,行事风格像文官,“江科长”的外号不迳而走。
在2000年民进党执政之前,江丙坤参与国营事业民营化、关税贸易总协定(GATT)入会申请、南向政策、亚太营运中心规划……这些专案,让他成了李登辉政府里不可或缺的经贸政策执行官。他对国家应该如何发展的战略观也由这里形成。
在公开或私下的谈话里,江丙坤经常用这样的比喻:企业家造血,政府是心脏,政府能把企业家创造的血液输送到全身各处,这个人(国家)就会健康。有再强大的心脏,企业家造不出血也是枉然;企业家造出了血,输送不出去也没有用。一个“企业+政府”相互帮助,紧密结盟的体制,就是江丙坤认定的国家发展、繁荣之道。
在“政商关系”的互动上,筹组“三三会”是江丙坤的代表作。他在1999年中、经建会主委任内,倡议成立这个社团。当时的意图,是认为台湾产业面临升级转型,大企业家间必须有一个沟通、联盟的平台。三三会的第一位理事长就是台湾水泥公司董事长辜振甫 ——虽然他“海基会创会董事长”的身份更为外界熟悉——三位副理事长之一的辜濂松,同样来自鹿港辜家,中国信托商业银行是他的重要事业。
江丙坤曾经回忆,李登辉政府推动“南向政策”时,经常是像他这样的政府官员在前交涉、辜濂松这样的大企业家得同时跟进。例如官员和某个政府谈出了投资优惠政策,必须立刻有企业家跟进该国投资,如辜濂松便可扮演跟进投资的角色——在江丙坤心里,这就是官、商之间的角色搭配。
而私下谈起辜濂松,江丙坤也会格外流露一份感谢心情,两人的关系可以说是由公谊而发展到私交。江丙坤卸任海基会董事长后,进入中信金任职,一般相信这是辜濂松将家族子弟和事业体“托孤”给江丙坤照看。
回顾台湾在1980、90年代经济发展的模式和路径,就不难理解江丙坤这种“右派保守”的发展观从何而来。也很容易理解为什么江丙坤和2000年之后任职的中国官员能够如此合拍,因为他们共享同一套发展观。
他所得到的褒扬和批评,都是因为两岸关系。褒扬者赞誉江丙坤为“两岸交流推手”;但另一面,他处理两岸党、政、商之间的关系有时界线太模糊,经常引发“利益回避”的争议。
但在民主化后的台湾,政商关系开始被公众密切检视,“利益输送”更是一种罪恶。同样也就在这个时期,2008年,马英九率领国民党重返执政,江丙坤被任命为海基会董事长。
江丙坤跃上两岸舞台起于陈水扁执政之后,北京政府开始和国民党高层接触。江丙坤靠著和工商界的关系,成为国民党在大陆组织动员台商的实际操盘手。2005年,连战以“和平之旅”为名访问大陆,先连战一步到大陆勘察、规划的党内大员,就是江丙坤,他从这里开始步上两岸关系的舞台。
2005年3月,江丙坤以“国民党副主席”的身份前往中国大陆进行“破冰”之旅,与时任国台办主任的陈云林达成12项共识,将两岸“信息产业标准化问题的研究及制定”列为重点合作项目。随后,江丙坤立即号召台湾多位高科技业重量级人士,成立“华聚产业共同标准推动基金会”,并亲自担任创会董事长。直到今天,江丙坤的照片和经历,还挂在华聚基金会“荣誉董事长”的网页上。
华聚基金会的倡议,一言以蔽之,就是推动两岸高科技领域的全面整合。基金会设置包括移动通讯/移动互联网、车联网、云计算、半导体照明、显示技术与应用、太阳光电等十个分论坛,希望两岸除了在产业上形成分工整合,更要依靠中国广大的市场,自己研发新技术产品的规格,外国厂商如果想进入中国市场,必须跟随、采用这一套规格。
到了国民党执政后,江丙坤开始推动、落实这一套思维,但同时他与高科技厂商的关系、与华聚基金会的关系、利益回避以及家人在大陆经商等问题,开始一一浮上台面。以致于2009年中,第三次江陈会在南京举行完之后,江丙坤就向马英九递出了辞呈。此时他上任仅仅一年半。
马英九选择挽留,并且和时任陆委会主委赖幸媛一起高调表达对江的支持,辞职一事不了了之。2009年年底,两岸两会协商在台中举行,江丙坤签署了包括《海峡两岸标准检测及认验证合作协议》在内的四项协议;2010年7月,江丙坤在重庆与陈云林签下著名的《海峡两岸经济合作架构协议》(ECFA)——江丙坤领军将马英九时代的两岸关系推上了最高峰。
江丙坤从2005年开始投入两岸关系的经营,有媒体报导、统计,连同4年多的海基会董事长任期在内,18年来江丙坤访问中国大陆超过70次,访问过的城市超过200个。他所得到的褒扬和批评,都是因为两岸关系。褒扬者赞誉江丙坤为“两岸交流推手”;但另一面,由于多年的经营和勤于奔走,江丙坤确实被认为是接通中国政商结构的一条有效通道,因而聚拢了愈来愈多的企业家、台商、生意人、蓝营政治人物和他们有意进军中国大陆发展的“蓝二代”。这样一群人,让“红顶商人”的形象愈来愈清晰,愈来愈争议。
海基会原本就是个“外表是民,内里是官”的组织, 但江丙坤在带领它时,看待、处理两岸党、政、商之间关系的界线太模糊。但马英九政府对海基会该不该、如何践行“利益回避”的问题一直不做表态,放任“红顶商人”的群体愈来愈大,因此马英九政府的两岸政策路线也就愈来愈不被信任。2014年的“太阳花运动”是对马英九政府的重重一击,如果仔细分析运动中的一项诉求:订定“两岸协议监督条例”。就是公民社会对“红顶政商复合体”的一次总反扑,江丙坤无疑是这个复合体中的灵魂人物。
但撇开江丙坤个人、家人或者裙带关系下的利益结构不论。江丙坤之所以能够结构出这样一个复合体,根底的原因是他一贯认同的国家发展模式,太容易对接到中国共产党倡议的“中国模式”。在2008年前后,“中国模式”带来经济的快速成长,也拉动了技术的发展。因此藉著两岸特殊的政治关系,让台湾高技术厂商和中国大陆的产经政复合体对接,共同先“圈住”中国市场,的确是一条可行的路径。
但台湾的高科技发展,究竟如何选边站队,是应该面向中国大陆市场,还是更多面向中国大陆以外的其它世界,一直是台湾内部争论不休的问题。只是在美国和西方国家还期待藉自由贸易拉动中国转型时,台湾过度依赖大陆的弊病还不明显,但如果把时间快转到2018年,当美国猝不及防地发动了贸易战、技术战,中兴、晋华、华为一个一个成为打击目标时,更多人或许会庆幸当年江丙坤和马英九政府的倡议的路线没有落实。不管是不是后见之明。
走在公职和政治路上,“财经执行官”是江丙坤一以贯之的形象,他一生实践自己相信的政治路线。
身为台湾政治人物,江丙坤能在异常矛盾的中、日之间保持等距;他也注重经营与中国大陆的关系,这一点他从不隐藏。但他几乎不在民族主义上表态讨好,私下、公开谈话中鲜少强调“大中国意识”。论及之所以要经营好两岸关系,他的思路始终只从经济出发,一以贯之。
同样的,江丙坤出身、成长于日治时期,这个背景必然带来的“日本认同”,他不会多谈,但也并不避讳、不背叛。甚至会在例如陈云林第一次访台,这样机会、气氛合适的场合,也抓住机会表达“历史就是历史”、“日本认同不等于敌视中国”这样的和解立场。比起部分蓝营政治人物在大陆一提到日本就必定做出咬牙切齿貌,江丙坤自有一番格调。
在财经领域,江丙坤所经营的日本关系,在台湾老一辈政治人物里,也是非常突出的,也因此他能够在公职退休后,还出任中信金集团旗下日本“东京之星银行”的董事长。私下他也曾感慨“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学日文了”,年轻一辈日文不好在他看是个危机,因为“日本对台湾很重要啊”。
走在公职和政治路上,“财经执行官”是江丙坤一以贯之的形象。他一生实践自己相信的政治路线:政府应该全力为企业创造利润,企业发展自然能拉动民生经济。这是过去国民党治理台湾的模式,他也是其中一员;但到了90年代中期之后,追求经济发展逐渐被重视分配正义所取代,江丙坤抱持的,曾经倍受肯定的政治路线,开始成了某种不合时宜;直到晚年,开始往来穿梭大陆和台湾之间,江丙坤所熟悉的路线对接上了共产党治下的“中国模式”,江丙坤仿佛重新被“激活”过来,悠游其中;但随著美中关系的改变,由贸易战转为东西全面对抗的风险愈来愈高,一面倒向中国大陆,即使只站经济角度上,都不再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台湾要如何在这样凶险的环境中自处,成了愈来愈艰难的课题。
而江丙坤这一代人逐一谢幕,留在身后的,是他们愈来愈不熟悉的世界。
精彩的一篇文章以及精彩的一生。
最后一句话很有时代沧桑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