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国女孩的杂志《迷妹》里,读懂中国大妈

“在巴黎街头,如果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性按自己的心意穿衣,别人或许对你指指点点……但在上海街头,即使红配绿,中国大妈们依然很自信。”
杂志《迷妹》,用文字和图片的形式呈现中国阿姨的日常生活。
大陆

几乎每一座中国大陆城市的清晨与夜晚,都会被一阵阵自带“魔性”的流行音乐和一群群翩翩起舞的中年大妈“攻陷”。

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中国大妈”是可以尽情调侃、嘲笑的群体:自拍器和广场舞是她们的标配,抱团取暖和审美自嗨是她们的习惯,疯狂转发鸡汤养生贴是她们内部的“政治正确”,而参加廉价旅游团,则让她们得以展现自己在衣着搭配和拍景布局方面的“迷之自信”。

Elsa Bouillot(下称Elsa)和Monique Fei(下称Monique)却不这样看。她们眼里的中国大妈是洋气的、醒目的、睿智的,甚至是走在时尚前沿的。

你也许想不到,希望为“中国大妈”正名的,竟然是两个住在中国的法国女生。

这两个法国女生自称是中国大妈的“骨肉皮”(groupie),并试图将这一称呼进一步本土化:“我们是中国阿姨的迷妹”。为此,她们创办了一本杂志,把中国阿姨的日常生活用文字和图片的形式呈现,杂志名就叫《迷妹》。

这本杂志在2018年第一期的卷首语里,写下了一段这样的文字:

“‘迷妹’刻意结合了女性主义和追星杂志两种‘陈腐’的名词概念,并应用一些传统杂志元素呈现如:专栏、教程、游戏、海报、对话气泡、偷拍照等。我们并非刻意去表现理解这个群体的关键词,但我们想要通过一些幽默而狡黠的方式聚焦阿姨群体的亮点,因为她们值得被更多人关注。”

Monique Fei 和Elsa Bouillot 在《迷妹》开幕现场。
Monique Fei 和Elsa Bouillot 在《迷妹》开幕现场。

满头卷发棒的大妈头像,是创刊号封面照

出生于法国南特的Monique13岁就开始学中文,对中国传统文化和服饰很感兴趣。2016年,她从巴黎来到上海实习,并在某一天前往实习单位——法国领事馆的路上,遇到了一群跳广场舞的中国大妈。

“我记得当时是一阵很明快的音乐,一个阿姨越跳越兴奋,突然,她来了个劈叉。”

Monique当时惊呆了。从小到大,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也对身边的那些中年妇女“无感”。“法国从来就没有什么‘阿姨’的说法,根本不可能像中国阿姨这样,在广场跳舞、自拍。”

公园的气氛瞬间就被那个劈叉的阿姨点燃了。Monique看见越来越多的大妈开始拍手、击掌,然后踩着音乐的节拍开始了“自由发挥”。几段音乐过后,她看见有个上身穿着花衣服的大妈向自己挥手,并用上海话呼唤她“一起来”。Monique起先摆手拒绝,被再次邀请后,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大妈的队伍里。几个节拍过后,Monique自己也来了记劈叉。

“那个感觉吧,就像自己体内的某个因子被激活了。”Monique说。

从那时起,她开始喜欢上了这个“霸着空地跳舞,扯着丝巾拍照”的群体,并一直想为这些中国大妈们做点什么。直到遇到法国同胞Elsa,她才下定决心,做一本以中国大妈为主题的杂志。

用Elsa的说法,她和Monique在对待阿姨的态度上达成了一致。Elsa出生在法国东北部的香槟区,2010年到上海大学参加一个交换生项目,毕业后就留在了上海,并在几家广告和媒体公司工作过。

平日里,Elsa喜欢镜头捕捉去那些稍纵即逝的人和事。“中国发展太快了,任何事情都可能在这里发生,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会瞬间占据你的大脑,所以我不能等,我扛起相机就跑街上去了。”

有一次,Elsa在上海“扫街”寻找拍摄素材时,发现了一个坐在路边摘菜的大妈,头上卷满了发棒,手里拿个红盆坐在石凳上。Elsa觉得大妈身上的那身红色条纹棉衣“很靓”,下身那条灰色秋裤和脚上穿的大红鞋相得益彰,“当时特别想给她拍张照。”

但Elsa只会说几句简单的中文,她当时有点忐忑,怕自己举起的相机会“惊到”大妈。当她在犹豫中把镜头对准时,恰好大妈也抬起头望向镜头,于是她拍下了一张事后认为“错过了就再也拍不到”的照片。

这张满头卷发棒大妈的照片,也成为了她和Monique之后创办的杂志——《迷妹》创刊号的封面照。

《迷妹》内页。
《迷妹》内页。

中国大妈和她们自己的小秘密

《迷妹》杂志的创刊号分为三大块:第一部分为《阿姨生活的小秘诀》,介绍中国阿姨的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生活经验,以及容易被外界忽略的小细节;第二部分介绍阿姨的着装时尚和艺术;第三部分面向年轻读者,刊登一些八卦消息和浪漫色彩的图片。

那么,中国大妈会有哪些小秘诀呢?

比如在创刊号里,一位名叫李淑英的大妈,分享了一则关于婚姻和家庭的格言,“当你抱怨你没有鞋子穿的时候,你是否看见世上还有没有脚的人呢?”

而一名叫邹静的上海阿姨,在《迷妹》里讲过自己和老公之间的一桩趣事:“我们结婚28年了,最好笑的是我老公给我起的绰号’二愣子’,就是傻傻可爱的意思。”

在与这些大妈的接触过程中,Monique和Elsa都有各自感触。Monique记得,有一次在上海街头采访了三个阿姨,“她们都很有主见,但她们都不认为自己很独立,觉得自己只是普通的中国妇女。”

其中的一个阿姨在生下女儿后,就成了单亲妈妈,但她不服输,想要独立自主地抚养女儿成人。在返回老家后,她再婚,之后又生了个孩子。“我觉得她的经历不可思议,在她们这一代人中尤其显得特立独行。”Monique说。

在Monique看来,“特立独行”这个词投射在中法两国女性的身上,会形成截然不同的效果。“在法国,你单身带娃是很平常的事情,因为我们的文化就是如此。”

但她认为,这种情况如果发生在中国,外界舆论和传统观念对女性形成了某种桎梏和束缚,因为观念对人的影响甚至重塑的过程是致命的:“一个单亲妈妈返回老家再婚并再育,她经历和反抗的那些,是我们不曾也不会见得到。”

这也是她佩服某些阿姨的原因,“我很佩服她们,因为生活对她们而言,绝非平淡度日那么简单。”

Monique非常了解法国中年女性的工作和生活困境:到了退休年纪后,她们的想法是,“我已经结束了一段旅程”。此后,除非和家人、朋友外出度假,否则她们在退休后的状态基本上是看书+看电影+烹饪。“在法国,公共空间大多被年轻人占据,他们唱歌跳舞,你几乎看不见中年阿姨。”

但中国城市里的情况则完全不同。Monique觉得中国大妈对生活状态普遍比较满意,而手握家里“财政大权”的她们能结伴去跳舞,组团去国外,“她们活得比法国人更乐观。大家都说法国人更独立和自由,但其实自由是相对的:如果你把在家喝红酒、看小说看作是自由的话,那么走向广场跳舞、锻炼、玩自拍其实也是一种自由。”Monique说。

与Monique相比,Elsa更关注中国大妈在代际冲突和问题时的真实处境,她觉得“大妈”这个称谓、这个概念和这个群体,会在未来逐渐退出主流社会的舞台,因为现如今的大妈们的下一代,都是互联网时代的原住民,也是中国大陆“独生子女”政策出台后的“独生一代”,“网络让他们和世界紧密相连,他们拒绝被符号化、称谓化,哪怕大陆有防火墙,也不能阻挡他们拥抱潮流的决心。”

有时Elsa觉得自己和Monique做得这本杂志是在书写历史,因为她觉得,如今的这一代中国大妈在未来离去后,中国的下一代中年女性可能会拒绝被称作“大妈”,他们都自我认定为世界公民,而不是和传统、保守挂钩的“中年大妈”。

“很多读过杂志的人都告诉我们,原来阿姨也有这么多故事”,Elsa说,“但我会告她们,阿姨的故事很精彩,她们的着装更新潮。”

《迷妹》内页。
《迷妹》内页。

大妈盯上了我们做的袖套

2018年7月5日,《迷妹》杂志创刊会发布活动在上海愚园路的一个小区举行。许多朋友都来了,这其中包括Monique和Elsa两人共同的男性朋友Onojia——这本杂志里的“特约模特”。

在创刊号里,Onojia手戴袖套,身穿桃红色紧身保暖衣和一双大红布鞋,在上海的老弄堂里搔首弄姿。

“她们说想让我扮演阿姨,我说行啊,戴了袖套就去拍了。”Onojia说。Onojia在大学期间学的是服装设计专业,如今他是一名舞蹈演员。

为什么要选一个男生来扮演大妈进行拍摄?Monique和Elsa有自己的考虑。“当他跳舞和做动作时,我们觉得很优雅,就像一个活脱脱的阿姨在表演。”

对“反串中国大妈”这件事,Onojia自己倒是看得很开:“在艺术和设计圈里,性别的界限其实是模糊的,阿姨这个群体很好玩,但长期被大家忽视。”

Onojia在拍摄期间的随兴起舞,让Elsa不断摁下相机快门,而他手臂上戴的袖套,则是Monique的作品。

Monique说袖套是中国大妈“智慧的结晶”。有次在一家上海餐馆吃饭时,她看见旁边的大妈戴着袖套,一边夹菜一边和其他人谈笑风生。即使不小心滴下油渍,也不用担心会沾到衣服上,因为只要脱下袖套及时清洗就行了。

“这东西简直太棒了!”Monique说,自己当时就爱上了袖套。

于是她开始自己设计袖套,用乳胶、丝绸和针织三种材质制作,这种创新让“模特”Onojia也感到耳目一新:“乳胶袖套,中国人都没想到能这么玩儿啊!”

受到称赞的Monique由此“一发不可收拾”,她继续以乳胶为材料,设计出上衣、桌布、背心甚至内衣内裤。她曾在一条乳胶内裤上印上“乳胶阿姨”字样,向给予自己灵感的阿姨“致敬”。

Onojia调侃,能把中国大妈做成一款大IP,Monique也许是这个领域的“中国第一人”。

Elsa还记得,她和Monique一起外出寻找中国阿姨做采访时,总是不忘带上几个作为约访“诱饵”的自制袖套。“有次去中山公园采访,阿姨一看我们是外国人就都围上来,没多久就盯上我们做的袖套了。”

采访中国大妈的过程,对两个母语是法语的女生来说注定曲折。除了阿姨们不断投来提防的眼光,Monique和Elsa还需劝说阿姨讲出自己的故事和经历。而这时,袖套这点“小恩小惠”就起到作用了。

Elsa回忆,有次有个上海阿姨问她俩:“我都回答你们的问题了,能把这个袖套送给我吗?”俩人面面相觑,之后都承认这是必须付出的一点点“采访成本”。

《迷妹》内页。
《迷妹》内页。

“最伟大的聚焦中国大妈的杂志”

《迷妹》创刊号的 80 本已全部售罄,此后加印的80 本也基本卖完,不仅进入了北京、上海、重庆、厦门这四座城市,还漂洋过海去到了法国。

由于法国没有“大妈”、“阿姨”这样被标签化了的群体,所以法国国内也不存在类似《迷妹》性质的杂志。在把《迷妹》寄给远在巴黎、马赛等城市的法国小姐妹之后,Monique和Elsa得到了积极的反馈。

“法国朋友比较喜欢杂志里的故事、图片,中国朋友都说这杂志有种怀旧的感觉。”

翻开《迷妹》杂志,一股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国内刊物的气息扑面:双工牌工业缝纫机、上海染发香波“领衔”广告页;“流言蜚语”板块把不同阿姨参加活动、携伴出行、外出买菜和购物扫货的图片拼在一起,并加上流行俏皮的解说词;“给阿姨穿衣服”板块设置手工拼图;“少女的粧容”板块直接用真人图来教你如何画眼线、上眼影、夹睫毛……

这本有可能成为“最伟大的聚焦中国大妈的杂志”,把“墨镜、花裙、棒球帽”看作是中国大妈的三件套。两个法国女生都觉得,虽然自己来自法国这个被世界公认为“时尚、浪漫的国度”,但中国大妈的时尚观念带给她们极大的冲击力。

“我们会发现,原来自由就是想怎么穿就怎么穿。”Elsa说。

在服装搭配这个领域,她觉得中国已经实现了某种程度上的自由化。“在巴黎街头,如果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性按自己的心意穿衣,别人或许对你指指点点,你可能因此会被批评,但在上海街头,即使红配绿,阿姨依然很自信。”

正如她们在《迷妹》杂志里采访的那个大妈所说,“女性要不断修炼外在和内在的气质,有包容心和爱心。要始终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要有自己主宰的事业和生活。”Monique和Elsa觉得,《迷妹》的意义就在于,让所有人都正视起中国阿姨的生存状态。

她们两人希望,读了《迷妹》这本杂志之后,你能了解那些平日你反感甚至不屑的大妈们,每天都在做什么,都在想什么。

“开句玩笑,这叫在《迷妹》里,读懂中国大妈。”

编辑推荐

读者评论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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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台灣大媽不會霸氣地出沒,但也有屬於她們的自在與活力:
    女兒排行程想帶媽媽去陽明山跟淡水玩,媽媽怕女兒一直要陪自己無聊,在早餐店揪團,最後變成需僱遊覽車出發。
    討論電視正在播出的韓劇或陸劇,激烈(憤怒?)程度簡直可比酒吧裡看世界盃還誇張(請想像場景:老闆娘正幫一個滿頭泡泡的大媽洗頭,旁邊滿頭髮卷的大媽正罩在紅外線加熱器……不要有人正拿著剪刀就好)
    在我觀察到:鄉村大媽在先生/子女出門上班上學之後,到供午餐、晚餐之間,有很多零碎的時間,她們除了打些零工、做日常家事外,也會依時令、季節、天氣的變化,製作不同的醃製物,豆腐乳、檸檬乾、醃蘿蔔、菜脯、蔭瓜……而像我鄰居的早餐店或家庭美髮店,是大媽騎著機車,在往返家裡和菜市場,或菜園和打零工地點之間,做為稍作停頓的節點,彼此交換資訊、抒發生活壓力、分享農產物或食物。吃一頓悠閒便宜的早餐、或洗個100塊的頭,著實是漫長馬拉松的補給站啊。

  2. 这群大妈也只能专指中国发达地区的中年女性。

  3. 不影響別人的大媽就唔係“中國大媽”做稱謂的那一群人

  4. 好奇心日报恰好三个月前报道过一篇长文

  5. 兩位法國女孩,研究中國大媽,有意思,不愧是歐羅巴的子民。很想買一本,創刊號看來是沒希望了,下一期什麼時候出,在哪兒能買到呢?

  6. 在早晨七八點當你在睡夢中,大媽們在窗前播著高分貝的抖音神曲狂熱起舞時,你會覚得有趣可愛嗎?

  7. 其实不影响别人的话,大妈是很可爱的一群人。

  8. 從來不反對大媽的生活態度,只要不影響到其他人

  9. 希望有電子板的雜誌啊

  10. 這篇好看 謝謝端傳媒!

  11. 非常有趣!再次印證我們對外國人的想像可能是錯的。我們覺得自慚形穢的東西,對他們來說可是深具吸引力的

  12. 文中那张杂志配图的超鬼畜的layout让潜水多时的我都忍无可忍了,好想吐槽啊!好歹你们找个靠谱些的朋友咨询下排版问题啊…一股浓浓的乡村大保健皇族洗剪吹传单风格是想怎样!(真香,求购电子版…)
    提供一些新角度了解大妈还说得过去,读懂就差一些了,我面对了我母上及各大三姑六婆30几年我都读不懂她们,每过几年我都感觉前几年我对他们的看法带有偏差。不记得是不是哪位作家说过,写人际关系比较出色的作家无不是在一个相对狭窄的生活圈子里(被迫)观察身边人多年,才写得出深刻入骨的人物形象,我认为这个观点是非常有道理的。

  13. 可爱的法国“迷妹”确实提供了不同的声音和角度,其实已经类似fashion editorial,挖掘审美和另一种叙事。她们发自内心的喜欢或许也和因为主要对象是上海的大妈有关(我猜的)?我没看过杂志,但老实点儿说,要真正读懂中国大妈,怕是不能只局限于一地,都戴着粉色滤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