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我外汇!还我巴扎!”“打倒美国!总统下台!”
德黑兰南部老城中心的大巴扎是伊朗最热闹的传统市集,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商铺叫卖永不停歇。无论是外国游客还是本地居民,都曾漫步在这错综复杂的古老街道,找寻购买心仪的商品。然而6月25日上午,往日行色匆匆的游人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手举标语、高呼口号的示威人群。大巴扎过道两侧的商肆大多铁门紧闭,只有一两家仍坚持开张的店铺。但凡看到营业的商铺,示威队伍便簇拥在店门口,高声齐喊口号,不多会,倒霉的店主只能悻悻出来,将卷帘门一拉到底,挂上锁,默默加入示威游行。就这样,每叫停一家商铺,人群便爆发出一阵胜利的欢呼。渐渐壮大的队伍很快席卷整个大巴扎,浩浩荡荡向着不远处政府大楼的方向开进。
37岁的贾法里昂首走在队伍前列,与周围许多示威者一样,他在大巴扎生活长大,祖祖辈辈都是商人。贾法里的杂货店开在大巴扎的主干道旁,门面虽小,货品却一应俱全。从日用百货到旅游纪念品,各式各样的商品摆满货架。三年前,贾法里接替年迈的父亲成为店主,原本以为伊核协议达成能为生意带来起色,但国际局势急转直下,让小店运营举步维艰。
2017年底,特朗普政府威胁重启对伊制裁,引发伊朗外汇市场恐慌,当地货币里亚尔一路走低。2018年5月,特朗普宣布美国正式退出伊核协议;2018年6月,美国再度要求所有国家于11月起完全停止进口伊朗石油,否则将面临严厉的经济制裁,美元对里亚尔比价更是一度跌破1:90000,创历史新低。短短六个月内,里亚尔价值缩水超过一半,使得从事外贸行业的巴扎商人大为不满。虽然游行示威在伊朗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向来笃信和气生财的巴扎商人走上街头抗议,在贾法里的记忆里这还是头一回。“换不到外汇,没法从国外进口商品,就等于断了我们所有人的生计。”
政府禁令 雪上加霜
政府糟糕透顶的经济政策无疑是引燃商人怒火的最后一根导火索。为了维持行将崩盘的外汇市场,伊朗政府下令禁止私人钱庄自由买卖外汇,商业银行外汇柜枱也只收不卖,像贾法里这样缺少“背景”的商人顿时失去申购外汇的渠道。
“伊朗的进口商品分为三类。”贾法里介绍道,“一类是食品、药品等必须品,进口商能以最优惠的官方外汇牌价购买外汇;其次是基础原材料,进口商向政府部门申报获批准后,也能获得相对优惠的汇率;最后一类是像我店里的小百货这一类加工成品,进口商就只能以自由市场汇率从私人钱庄购买外汇。现在钱庄一关停,换不到外汇,我的生意就做不下去了。”面对供货商的一封封催款邮件,贾法里只能一拖再拖。
为了防止外汇外流,政府还下令禁止1300多种所谓“非必须、国内有替代品”的商品进口,其中不乏鞋包衣物、厨房用具、家居装饰等日常用品,贾法里的生意再次遭受波及。“有些商品伊朗虽然能自主生产,但又贵又不经用,连伊朗人自己也不会购买。”更令贾法里苦恼的是,进货成本水涨船高,自己却不能相应地提高售价。为了规范管理,巴扎商品涨价必须获得政府批准,贾法里为此跑了好几趟总商会,却只得到市场管理员冷冰冰的白眼,还有一纸“严禁哄抬物价”的驳回令。
“美国当然是这场汇率风波的起因,但鲁哈尼总统和他的经济团队没有做出任何像样子的应对措施,同样难辞其咎。”贾法里表示,对于汇率问题,政府与宗教保守势力只顾着相互攻击,推诿责任,没人关注如何解决问题,更没人关心巴扎商人的疾苦。“这一次,我们绝不能再保持沉默,必须站出来捍卫自己的权益。”
游行队伍在政府大楼前聚集抗议了十几分钟,在得到政府将稳定汇率、整治外汇市场乱象的承诺后,人群终于在警察的疏导下逐渐散去。走在回家的路上,贾法里依然心事重重。照目前局势,原定全家前往土耳其旅游只得作罢,但贾法里还是决定歇业几天,自驾带家人去里海边度个假散散心,暂且忘记眼前的烦恼,把难题留给未知的明天。
一夜破灭的留学梦
看完手机里的视频,23岁的留学生郝麦特眉头紧锁。7月1日凌晨,伊朗西南边陲的霍拉姆沙赫尔市爆发抗议活动,愤怒的人群与当地警察发生冲突,网上流传的视频中隐约可以听见枪声,但郝麦特翻遍伊朗媒体都找不到相关报导,也不知道真实情况究竟是怎样。他将视频转发到Twitter和Instagram上求证实,并附上评论:“伊朗到底怎么了?”
郝麦特很快就收到来自国内朋友的回复。这场抗议事件的根源是水资源短缺。今年夏天,伊朗面临数十年不遇的严重干旱,当地百姓怨声载道。眼看农田就要颗粒无收,一些农民试着掘井找水,却意外地发现政府正在悄悄通过深埋地下的管道向伊拉克地区输送水资源!
“我不知道网上的传闻是否可信,但人们对政府的治理不善和盟友外交战略的不满却是不争的事实。”郝麦特正在悉尼大学攻读硕士,他认为,伊朗为维护什叶派盟友,在叙利亚和伊拉克投入太多不必要的资源,既耽误国内的经济民生,又会招致美国以色列等敌对国家的警惕。“这一次外汇危机也与革命卫队不无关系。石油出口创造的巨额外汇收入大多被革命卫队把持,花费在境外军事行动和援助上,流入市场的外汇恐怕还不足十分之一。”
郝麦特的父亲是名医生,经营私人诊所。从小衣食无忧的郝麦特与周围许多年轻人一样,热切向往西方文化,对国内压抑的环境嗤之以鼻。大学一毕业,郝麦特就决定出国留学深造,去西方国家拓宽眼界。但里亚尔突然大幅贬值,让家境还算殷实的郝麦特一家倍感压力。
“澳大利亚的物价水平高,学费和生活费原本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里亚尔贬值近一半,留学支出就翻一倍。”郝麦特痛苦地捂住双眼。为维系学业,他正向学校申请助学贷款,还在家附近的咖啡店找份兼职,每天打工到深夜才回家。
鲁哈尼执政后,伊朗社会日渐开放,许多年轻人都向往西方文化与西式生活, Instagram、Facebook等西方社交软件也在伊朗广为流行。在首都德黑兰,私人兴办的英语补习机构随处可见,吸引了许多即将毕业的高中生与大学生前来报班,备考雅思、托福,实现留学梦。“留洋”在年轻人心中已经成为一种潮流,代表着他们对民主、自由的向往,和对伊朗伊斯兰政体与保守社会的告别。
但随着特朗普退出核协议,里亚尔疯狂贬值,他们的留学梦随之破灭。不少年轻人因此对美国“粉转黑”,成了最坚定的反美斗士。越来越多年轻人自愿参加反美游行,控诉特朗普“背信弃义”;丑化美国、丑化特朗普成为伊朗人宣泄愤怒的渠道,有的商店甚至把特朗普的画像贴在入口的地上,供人践踏。在美国如火如荼的攻势和伊朗政府的刻意宣传引导之下,高涨的民族主义情绪一时掩盖了伊朗社会内部的重重矛盾。
最懂内政的老司机
55岁的巴赫曼把车停在一片树荫底下,摇下车窗,点上一支烟,眯着眼翻阅起最爱看的《同城报》国内政治版面。还没读完头条新闻,就远远瞥见三名乘客走近,巴赫曼赶忙将报纸收起,狠吸了一口烟才将烟头掐灭。
“去革命广场,包车,多少钱?”在伊朗,只要车没坐满,出租车司机是可以沿途继续揽客的,乘客可以按照目的地的远近平摊车费。赶时间的乘客往往选择包车,价钱相应会更贵一些。
“四十万。”巴赫曼向乘客比划出四个指头。
“太贵了吧,我们经常走这条路,上个月的车费不是才三十万吗?”
“上个月的汇率还是一比六万呢,现在不都涨破九万了?”巴赫曼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又不出国,汇率跟你有啥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难道就不会买部进口手机,换台进口家电?你要是不放心,可以上前面去别的车问问,这可是公道价格。”巴赫曼把手伸出窗外,指着前面排队揽客的出租车。
尽管有些伊朗人自认为一辈子也不会踏出国门,汇率如何根本与己无关,但由汇率暴跌引发的连锁效应,正在影响着每一个伊朗人的生活。尤其是过分依赖国外进口的家电市场,由于飙升的汇率,进口家电的成本远高于现行价格,但伊朗物价局为避免市场恐慌,严格控制商品价格上涨,许多大型电器卖场只能每天保持着开门,但既不标价也不卖东西,只是观望,等汇率稳定才继续做生意。
即使是食品、衣服等必需品,价格也在逐渐上扬。进口自国外的水果已经出现断档,肉类、蔬菜的价格也小幅上涨了一到两万里亚尔。鸡蛋的价格涨幅更为明显,从年初到现在已经涨了将近50%。
时值早高峰,车刚开出去不多久就在两条主干道的交汇口排起长龙。健谈的巴赫曼习惯性地打开话匣子。
“嗨,伙计,您对这次汇率危机怎么看?”
“怎么看?难道我们不是被美国害得么?该死的特朗普!”
“那您可算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您想想,美国的制裁还没开始,汇率怎么会说崩盘就崩盘?”巴赫曼欲言又止,但压抑不住八卦之心,“您再想想,谁在伊朗有能力搞到那么多外汇?还不就是革命卫队下面那些外贸公司?听说好多私人钱庄也和他们有着利益关系。他们前手按官方牌价从政府申购外汇,后手就拿到自由市场出手,一来一回就赚了一倍的差价……”
许多伊朗人都认为,这次汇率危机的背后是国内保守派捣的鬼。通过操纵汇率,给现任政府扣上一顶经济治理不善的帽子,这就为保守派在下一次竞选中抨击温和派提供口实,一些保守派议员也乘机准备以经济失序为由动议弹劾总统,以推选保守派人士上台。外患未平,内忧又起,鲁哈尼政府的日子并不好过。
巴赫曼猛地向右一打方向盘,一脚油门超过了磨磨蹭蹭的前车,在十字路口扬长向左拐而去。“依我看啊,现在鲁哈尼总统已经开始向保守派低头服软了。”7月2日,出访欧洲的鲁哈尼罕见地向记者表示,如果伊朗不能出口石油,别的国家也别想出口,暗示将封锁霍尔木兹海峡以反制美国制裁措施。“鲁哈尼总统以前出访西方总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什么时候放过这种狠话?这简直是前总统艾哈迈迪内贾德说话的语气。”
“您说要是真的因为这和美国打起仗来,那该怎么办呢?”客人们开始担忧起来。
“我这一辈子,什么两伊战争、什么联合国制裁都见证过,还会怕现在?反正我是离不开这个国家,到时候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呗。一切都遵照真主的旨意。”
无路可退的在伊华商
伊朗民众尚且还能“笑谈”这场经济风波,但那些在伊朗经商的外国人,面对突如其来的汇率灾难,却连苦笑的资本都亏得所剩无几。这几个月,在伊朗的中国企业大多愁云惨淡。尽管特朗普政府目前已宣布的制裁集中在能源领域,尽管中国政府一再重申将保持与伊朗的正常经贸交流,但中国大型跨国企业不得不考虑提前规避风险,包括华为在内的许多公司都在撤回员工。毕竟,如果一定要在份额巨大的美国市场和前途未卜的伊朗市场二选其一的话,他们的选择不言而喻。
至于那些在伊朗探索市场的中国个体商人,虽然没有面临制裁的后顾之忧,却也同样感受到汇率波动带来的无穷麻烦。义乌信运国际货运公司的潘鹏云就有着切身体会。今年4月以来,义乌对伊朗的外贸市场就一直陷入恶化,去年每月的货运量能达到350货柜左右,如今已不足100货柜,剩下的基本都是工厂原材料。义乌出口伊朗的小百货大多被列入伊朗政府新设的禁止进口清单,即使在清单以外的货物也因为进口商申购不到外汇难以清关。
“目前在义乌的很多伊朗外贸公司都处于放假状态,许多伊朗商人甚至都直接关门回伊朗了!”潘鹏云的公司专门做义乌与伊朗之间的商品物流,自从伊朗政府限制进口产品后,客人纷纷取消订单,公司收益锐减,“很多没有来得及出运的货物,客人都取消订单了,没有取消的也只能从迪拜走私进伊朗。”
如果说货运业只是间接受到了影响,那向伊朗出售“中国制造”的中国商人着实遭受了巨额损失,还是无法挽回的损失。
“我们给伊朗客户的货物已经运到伊朗海关,但客人却说什么也不愿意完成清关。因为按照现在的汇率比价,这批货即使入了关,他们也很难以高于进货成本的价格卖出去,所以伊朗人宁愿扔了30%的订金也不愿意支付剩余尾款。”马建向伊朗进口商出售中国日用品,已经有三年多的时间,这是他第一次遭受如此大的重创,“我们都知道里亚尔贬值,他们付不起钱,但是这笔货款对我们义乌商人而言也同样重要!”
在伊朗经营旅行社多年的费庆刚同样有苦难言。外国人在伊朗租用住房和办公场所都需交付押金,旅游公司还得额外向伊朗文化部缴纳一大笔营业保障金。如今这些钱已缩水一半,相当于大半年的辛勤工作白干,这让费庆刚气得牙直痒。
“我周围已经有不少朋友在伊朗熬不下去,决定打道回国,但我还想再坚持下去。这几年刚在伊朗打开市场,就这么离开多少有些可惜。”费庆刚说道。里亚尔贬值对于国人来伊朗旅游其实是件利好,能节省很多旅行开支;但由于游客普遍担心伊朗发生战乱,近几个月已取消了多个旅游团组,每月接待的游客人数也下降了近30%。
最近一月,从国内出发去伊朗的航空上座率持续低迷,大批中国商人选择撤出伊朗这个伤心地,当地华人宾馆入住率也大幅下降。伊朗仿佛一夜之间,从一带一路上的“香饽饽”,变成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黑乌鸦”。
内忧外患交织下,鲁哈尼的外交团队仍在与欧洲和中俄开展谈判,试图努力挽救已然沦为空文的伊核协议;距离美国划定的11月4日的最后期限越来越近,伊朗人不知道那一天真的来临时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当初鲁哈尼总统所描绘的与世界关系正常化的那一天什么时候才能实现。他们像是被困在被世人误解和刻意遗忘的一座孤岛上,无望地等待着。
國際社會捱貴油⋯⋯多些特朗普
國際社會捱貴油⋯⋯多些特朗普
Trump明明就是混蛋,还要为他毁约鼓掌呐喊不成?协议是美国在内的国际社会一起订的,换了个总统就撕,讲不讲信义?你撕也就罢了,还逼着大家都撕,这不是无赖什么是无赖?
不好意思,应是七万九到八万五。
今天跌到12万了。。。
6月24号的时候黑市价跌到9万,然后回升,在7月21号前于7900到8500徘徊,之后又开始飙升,7月29号时跌到11.2万。
https://www.bonbast.com/graph
中國也快了
还有个问题,我在Google上查到的牌价是1美元现合44160伊朗里亚尔,最近的崩盘则是在4月份,由3.31的37694跌到4.14的42000.如果文中所述属实,那么伊朗现采取的是外汇双轨制,即官方牌价与实际牌价有非常大的差距,否则这个消息是杜撰的。所以,我对“短短六个月内,里亚尔缩水超过一半”表示存疑,希望贵社编辑能向撰稿人再次确认一下消息来源后,再做一些补充说明。
谢谢读者。伊朗的官方牌价与实际牌价的确不同。文中所述是伊朗实际的黑市价格;而官方牌价(也即政府规定的价格)不管在银行还是哪里都无法兑换。
今日伊朗,明日中国。可笑可悲的是伊朗人民怪错了对象。
有种指桑骂槐之感。
继续加油,新闻观点很独到!
前段时间NPR采访一位伊朗商人,后者的“丰田梦”刚刚因为美国突如其来的制裁而破灭。据他说,现在伊朗的中产都在大批向土耳其移民,而且,他希望自己的祖国经历一场战争,清洗现有的格局。
根本原因在于体制 trump只是一系列推手而已 本末倒置
錯字:「工作白乾」,好像是白「幹」。
已修正,謝謝您提醒
錯字:「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只」。
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