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人艺术节,在中国找到了多少位“局外”艺术家?

他们虽未接受过正式的艺术训练,亦是艺术圈的边缘人,但随着曝光率越来越高,素人艺术家也主动或被动地参与到社会主流的价值、地位和金钱的网络之中。
屋大玮和蔡阿红夫妇是“50后”,他们住在天津,退休之后不会玩微信、不会跳「广场舞」,便宅在家里做泥塑解闷。图为屋大玮、蔡阿红和他们的女儿王一韦的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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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大玮和蔡阿红夫妇是“50后”,他们住在天津,退休之后不会玩微信、不会跳“广场舞”,便宅在家里做泥塑解闷。家里的小鹦鹉去世,倍感心痛,为怀念陪伴自己十几年的小生灵,他们便从鹦鹉的形象为起点,捏出各种奇异的、长着鹦鹉脸的小怪兽,颜色各异,神情别致,至今捏了几千个。女儿拍照发到社交网络上,没想到吸引许多赞叹,这些小怪兽陆续被全国各地的藏家收藏或参加展览......

屋大玮蔡阿红夫妇,以及接下来将一一提到,来自中国各地,原本籍籍无名的一群人,却因为各自拥有的才华, 而获得一个共同的称谓:“素人艺术家”。

顾名思义。素人艺术家,是指那些没有经过专业艺术训练,却具有天赋和创作才能的艺术家,在进入“艺坛”前,他们是业余创作者,不以作品为生。

在欧洲,有自学成才的亨利·卢梭(Henri Rousseau),他原是个从事税务工作的公务员,经年累月在卢浮宫观展、临摹,画出不朽名作《沉睡的吉普赛人》等。在香港,有人称“九龙皇帝”的曾灶财,他只受过两年教育,长年在九龙街头涂鸦、书写家族史,作品曾在威尼斯双年展展出,并进入大画廊、大藏家等主流艺术体系的视野。

素人艺术在欧洲、北美虽属小众,却已逐步建立成熟而完整的学术研究和市场体系,而在中国大陆却鲜有人知晓。可中国人口众多,该有多少默默无闻的亨利·卢梭或曾灶财呢?原先在艺术媒体工作的北京女孩刘亦嫄,嗅到了这一“宝藏”。2015年开始,她通过朋友圈子结交了一群散落在各地的素人艺术家,并将他们的作品集合在一起,筹建中国大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素人艺术展。

这个展览名叫“素人艺术节”(Almost Art Project),2018年是展览的第四年。

艺术圈里的outsider

2018年6月29日,展览的开幕当日,北京798艺术区东北角落里的Tabula Rasa画廊,没有惯常的鲜花、香槟与名流,参观、交谈的多是圈内藏家、艺术爱好者和普通的游客。

在素人艺术节的展厅里,不以创作者来区分,而是将所有的作品打乱,甚至连创作者的名字都细小得难以发现,引导观众去关注每一幅作品本身的内容。只有和那些来到现场的艺术家本人聊过之后,才得知背后那些完完整整的故事:

出生于1947年的山东人邵炳凤大半生都跟着在油田工作的丈夫走南闯北,从胜利油田到中原油田,再到兰考油田,她作为油田家属做过各式各样的繁重工作。
出生于1947年的山东人邵炳凤大半生都跟着在油田工作的丈夫走南闯北,从胜利油田到中原油田,再到兰考油田,她作为油田家属做过各式各样的繁重工作。

—— 出生于1947年的山东人邵炳凤大半生都跟着在油田工作的丈夫走南闯北,从胜利油田到中原油田,再到兰考油田,她作为油田家属做过各式各样的繁重工作,洗泥浆泵、修路种树、开托儿所……直到60岁退休之后,偶然在家拿起纸笔画画,仿着家庭老照片的样子,依着自己的想像力,越画越上瘾,越画越多。从事艺术工作的女儿看后震惊,托朋友将母亲的画作挂到网上,取了个颇有噱头的名字叫“六旬老太PK张晓刚”,没想到一传十,十传百,被法国一间画廊看中,一下子买走了100多幅,后来还在北京的专业画廊里做了个人画展。

60岁退休之后,邵炳凤偶然在家拿起纸笔画画,仿着家庭老照片的样子,依着自己的想像力,越画越上瘾,越画越多。图为邵炳凤作品。
60岁退休之后,邵炳凤偶然在家拿起纸笔画画,仿着家庭老照片的样子,依着自己的想像力,越画越上瘾,越画越多。图为邵炳凤作品。

—— 出生于1981年的汪化,原名季红燕,老家在福建的山村。她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之后辗转各地打工谋生,2012年来到北京中央美术学院的食堂工作,在食堂二楼给学生打饭,工作之余在租住的地下室里画画。她去宜家买来50米的纸卷和签字笔,在上面一笔一笔画下细密的线条,蔓延成各种形态的图像。一位油画系的教授发现了她的才华,接着她上了电视,被更多人知道。现在,作家许知远邀请她到单向街书店做“驻店艺术家”,每天都在书店里画画。

—— 在辽宁省抚顺出生的冯藏予今年55岁,他曾在家乡做农民,种玉米、水稻和麦子;后来到北京打工,卖过服装和古玩旧物。2004年遭遇一场车祸,他在家养伤,开始自学水墨画,拿着八大山人的画临摹。他发现“笔尖触到纸的时候”,自己就“浑身舒畅”,“像做了按摩一样”,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地画了下去。2007年,他搬到北京的“画家村”宋庄,过上简朴而自在的生活,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画画,他的妻子还在家乡等着他。

⋯⋯

艺术家冯藏予此时站在自己的作品前面,他额头黑亮,双眼有神,穿着不起眼的T恤衫,斜挎着揹包,好奇地打量着驻足的观众,也问着记者对作品的看法。他说自己是一个“对什么都没有规矩”的人,之前没上过什么学,也不和美术院校出来的画家比较,“各有各的玩法”。

因为经济拮据,冯藏予创作用的材料大多来自捡拾的废品。他对纸情有独钟,既收藏多年的老纸,也用废纸磨成纸浆再重新创作。他把材料比作衣服,“买了一件新衣服却不想穿,弄旧了,舒服了,有了旧的气息,才穿。”

单纯、直接的图像充满了他的画面。他说自己从十几岁时就对艺术“非常有感觉”,一画画就兴奋,画累了睡一觉,“赶紧起来再接着画”。只因家庭条件有限,从未有机会进入高等艺术院校学习。但现在,他觉得这不是一件坏事,因为身处传统的框架之外,“每天的新鲜感时时刻刻地触碰着自己”。

一切都凭着感觉走,独自摸索着,直到有一天,他觉得“这几笔差不多了”,“画里的笔触,贴在心里了”,“拿出去不会给自己丢脸”。他叩过荣宝斋的大门,那是中国最有名的书画交易商之一,却被拒之门外。“人家连看都不看,”冯藏予回忆,“他们只经营中国从古代到现代的200多个艺术家的作品。”而默默无闻的他,被认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局外人。

刘亦嫄在英国和瑞士学习艺术管理的时候,也曾感到整个班级里只有自己是一个「Outsider」。
刘亦嫄在英国和瑞士学习艺术管理的时候,也曾感到整个班级里只有自己是一个「Outsider」。

刘亦嫄在英国和瑞士学习艺术管理的时候,也曾感到整个班级里只有自己是一个“Outsider”。很多外国同学有家族的艺术传承,“家里不是开画廊,就是开博物馆的。”“他们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所以找课题的时候,她“怎么找都找不过他们”。于是她“只能往outsider——他们相对比较忽视的领域里面去找”。

学成回国,刘亦嫄做了五六年艺术媒体记者,认识了几百个圈内人士,去世界各地看过展览,却遭遇了自己的职业中转期。闲时翻看求学时的笔记和资料,她想起2009年在英国时,有个叫James Brett的策展人做了名为“The Museum of Everything”(万物博物馆)的素人艺术展,轰动异常,几年后,这个策展人还在威尼斯双年展上开辟过名为“Outsider Artist”(局外艺术家)的区域,也影响深远。她便参照James Brett的经历,开始在中国挖掘素人艺术家。

那时她逢人就问,朋友陆续给她推荐了十几个人选。看到作品后,刘亦嫄“极其震惊”,“这些作品太好了,怎么会没有人给他们做展览?”

偏爱的原始性

她眼里的“好”,是指一种原始性的艺术表达。这与她过去看久了的逼真写实的艺术作品大不一样,“你知道很多职业艺术家,没有照片做参照,是画不出来的”。而她看到的素人作品,“不需要图像的指示,也可以直接地在头脑里构思。”这是她心目中再宝贵不过的东西。

在和端传媒记者的交流中,刘亦嫄频繁引用了英国伦敦大学古典传统史教授贡布里希(Sir E.H.Gombrich)的著作《偏爱的原始性》(The Preference for The Primitive)。书中陈述,艺术爱好者往往更偏爱某种天真、纯朴、笨拙甚至粗陋的画作,因为其中“有高贵、力量、单纯和真诚,这也是对庸俗、萎靡、堕落和浮华的抗争”。

用刘亦嫄自己的话说,她喜欢的东西很“拙”,但“特别有趣味性”。素人艺术节上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是她和团队依据这样的标准挑选出来的。而那些学院派的、匠气很重的、缺少原创性作品,统统被她排除在外。

屋大玮和蔡阿红夫妇对端传媒记者回忆,两年前,刘亦嫄透过微信与他们的女儿取得联系,希望能到天津亲眼看看他们的泥塑作品。“她一进门,就蹲在那个架子的右下角开始看,看了很长很长时间,”蔡阿红指着家中陈列作品的白色书架说,当时刘亦嫄捧着一个泥捏的小怪兽问,“叔叔阿姨,我能拿走帮你们做展览吗?”后来,他们选了一些作品,女儿用塑料泡沫小心包裹好,装进行李箱,从天津拖到了北京去。

 屋大玮和蔡阿红都是普通的退休人员,从未想过自己的作品会受到大众赏识。
屋大玮和蔡阿红都是普通的退休人员,从未想过自己的作品会受到大众赏识。

屋大玮和蔡阿红都是普通的退休人员,从未想过自己的作品会受到大众赏识。“只是源于对小动物的爱,”屋大玮记得,他们的鹦鹉总有一种天真可爱的神情,有人靠近,它也会凑近,高兴起劲地吵闹,它甚至会模仿人的行为,躺在笼子里睡觉。而鹦鹉去世之后,“用纸笔勾勒一个图形,用泥捏一捏,弄一弄,总觉得它还活着。”

后来,他们捏了很多以鹦鹉为原型的小怪兽,树鹦鹉、龙鹦鹉、白菜鹦鹉,山峰鹦鹉……屋大玮说他把“鹦鹉神话了,图腾了,”成了他想像中的“神鸟”。作品系列也越来越丰富,捏的满意的,就放在书架上,不满意的,就毁掉重来。有时捏得投入,老两口连饭都顾不上吃。

他们捏了很多以鹦鹉为原型的小怪兽,树鹦鹉、龙鹦鹉、白菜鹦鹉,山峰鹦鹉……屋大玮说他把「鹦鹉神话了,图腾了,」成了他想像中的「神鸟」。
他们捏了很多以鹦鹉为原型的小怪兽,树鹦鹉、龙鹦鹉、白菜鹦鹉,山峰鹦鹉……屋大玮说他把「鹦鹉神话了,图腾了,」成了他想像中的「神鸟」。

汪化也是如此。刘亦嫄第一次去汪化租住的地下室拜访她,发现房间还不足十平米,昏暗潮湿。“那时她的工资很低,只有八百、一千这样,”之所以做低薪工作,是因为每天只需要工作三小时,能有大量时间来画画。“她就是忍不住,想画画。”

刘亦嫄评价这些素人艺术家“创作初衷与职业艺术家不太一样”。素人很纯粹,创作的缘由就是想要创作,“他们没有哪天是不想创作的”。而“作品能不能卖,能不能养活自己,都不是困扰他们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不受拘束,不在意外界的看法,创作上更加自由。

他者的浪漫想像

图为焦金安作品。焦金安,1962年出生,河南人,年轻时曾在山西挖煤、在新疆摘棉花、在上海做养老院护工,63岁以后失业,回老家种地,开始画画,描绘一生的经历。
图为焦金安作品。焦金安,1962年出生,河南人,年轻时曾在山西挖煤、在新疆摘棉花、在上海做养老院护工,63岁以后失业,回老家种地,开始画画,描绘一生的经历。

同样,购买素人艺术作品的人,也不是“想要升值”,而是“真的喜欢”。

邵炳凤对端传媒记者回忆,当有法国藏家提出大量收藏她作品的时候,她十分不舍。女儿劝她,“人家是专业画廊,收藏起来比起堆在家里有意义得多,还能让更多人看到,”她便放手出售。屋大玮和蔡阿红夫妇也是,卖出一个泥塑,心情“像嫁女儿一样”,但“嫁了一个好人家,心里也高兴”。

既然要面对市场,定价的问题就无可回避。有的素人艺术家完全拒绝出售,甚至连公开展览都不愿意;有的却非常随意,“拿走随便卖多少钱都行,分我(钱)就行”;还有的凭一股“傲气”,开出百万天价。刘亦嫄和他们商讨,“如果希望这个事是长期的”,“就不能再贵了”,因为只有价格低,喜欢的人才愿意去支持,才有能力收藏作品。在素人艺术节上,她与艺术家按照行业惯例五五分成。

不少作品都让职业艺术家、策展人和资深藏家买走。有学院派艺术家看了啧啧称赞,“这东西我这辈子都画不出来,”“有点像毕加索看儿童画的感觉,是一辈子都回不到原初的状态。”那些人也如此评价屋大玮和蔡阿红的作品,“我一辈子都无法捏得这么神似,但是又没有写实的感觉。”

一些人是带著猎奇、发现新大陆的心情来的。有些人生活优越,是艺术的惯常消费者,而在此之前,他们甚至不知道底层人民的存在。刘亦嫄在美国社会学者Gary Alan Fine所著的《日常天才:自学艺术与本真性文化》一书中,也读到相似的情景,人们会在一开始浪漫化素人艺术家的创造和生平,藏家听到这个人的故事,越是穷苦,越想要去买,而忽略了作品本身。

这成了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发现素人艺术的是专业人士,消费素人艺术的是精英人士。

刘亦嫄因此遭到过批评,“说我就是站在他者的浪漫想像中……这些作品没有那么好,只是因为他们的故事够好。”她坦陈。

素人艺术节连续举办四届,有多少人是被作品感染而来,又有多少人是被创作者的戏剧性身世吸引而来呢?刘亦嫄向自己发问。

素人艺术节连续举办四届,有多少人是被作品感染而来,又有多少人是被创作者的戏剧性身世吸引而来呢?刘亦嫄向自己发问。
素人艺术节连续举办四届,有多少人是被作品感染而来,又有多少人是被创作者的戏剧性身世吸引而来呢?刘亦嫄向自己发问。

由此,她开始思索另一个问题:素人艺术家虽未接受正式艺术训练,位于艺术圈边缘,但随着曝光率越来越高,他们也主动或被动地参与到社会主流的价值、地位和金钱的网络之中。那么,究竟什么样的作品可以称为“艺术”,从而得到进场交易的资格?

“这个定义一定是艺术圈内的权力阶层、话语阶层给出的,”刘亦嫄承认这是艺术圈的现实。“譬如全世界最有名的当代艺术策展人小汉斯(Hans Ulrich Obrist),他说这个东西是艺术,那就是艺术。这是赤裸裸的现实。”而刘亦嫄自己作为中国素人艺术的发掘者,也不由自主地成了“何谓艺术”的定义者。她一方面有著“反权威”的叛逆和勇气,一方面又无可奈何地成为素人艺术节上的“话语阶层”。她感到有些矛盾,亦觉得这或许是今后继续探索的方向。

目前能想到的应对之术是,不以艺术家为类别布展,而是完全打乱作品,让观众将注意力集中在内容本身。若想要仔细了解创作者,可以与艺术家交谈,或者浏览他们出版的画册,获取更详尽的信息。

她希望自己做一个“有良商人”,让作品的价值透过交易的价值体现出来,而不是一个公益事业者。“有良”是指不为素人艺术家编造故事,炒作高价,但期许“大家在了解他们的故事同时,知道这些作品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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