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香港合唱团为性小众而设:“我们知道孤独的感觉是怎样,知道爱不一定会发生”

躲藏会带来短暂的安全,可换来的是一辈子活在不安全感里。
“Look out ‘cause here I come, And I’m marching on to the beat drum. I’m not scared to be seen. I make no apologies, this is me.”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香港

“I am brave, I am bruised, I am who I’m meant to be, this is me. (我很勇敢,即使我伤痕累累;我就是我,最纯粹的自我。)”

六月炎夏,香港九龙佑宁堂里,合唱团 The Harmonics的30多名成员们紧密排成三列,正在排练Keala Settle的 This Is Me 。这是香港一个同志友善合唱团,至今成立三年,初衷很简单——为社会上的性小众(LGBT)提供一个舒服、安全,一起轻松唱歌的空间。

“这是唯一的渠道,让我可以自由地表达自己,”44岁的Jan 笑著说,她表示自己从30岁左右明确自己喜欢女生,但十多年里一直压抑隐瞒,除了对哥哥、表妹和一两个信任的朋友出柜外,从来不敢对其他人披露性取向。疲劳的工作和自我压抑令她一度患上焦虑和抑郁症。2015年,她加入了Harmonics,认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对她来说, Harmonics每星期一次的排练就是一个魔法时刻,让她可以彻底地做回自己。

目前,这个合唱团一共有45名成员,其中更有一些是异性恋人士,大家在这里一同学习如何为各自的声部献声,如何面对自己和身边人,而合唱团的组织者也在学习如何营运一个适合性小众的合唱团。“身为同性恋是一个power(力量)来的,我们知道孤独的感觉是怎样,我们知道爱不一定会发生,我们不会视为理所当然,这件事是一个power,”Harmonics的主席Alex See说,合唱团中的人们,大多经历过不同挫折,痛苦带来强大,他希望这份力量可以汇聚起来,为一些孤单的人们提供相聚甚至发声的平台,“be a voice for others(为其他人发声)”。

正值六月炎夏,傍晚的天气局促而闷热。在九龙佑宁堂里一间面积约八百呎的房间里,合唱团成员们肩贴肩紧密地排成三列,额头渗著微汗,在歌与歌之间的空隙他们勾肩搭背、互相取笑。
正值六月炎夏,傍晚的天气局促而闷热。在九龙佑宁堂里一间面积约八百呎的房间里,合唱团成员们肩贴肩紧密地排成三列,额头渗著微汗,在歌与歌之间的空隙他们勾肩搭背、互相取笑。

享受唱歌,但未准备好出柜

在认识Harmonics之前,韦少力一直期盼,香港也会像台湾一样,拥有一个勇敢发声的同志合唱团。

2004年,韦少力第一次在台北参加同志游行,热闹的游行队伍中,“G大调男声合唱团”的一群男生拿著粉红色的气球,昂首阔步,边走边唱。“G大调男声合唱团”成立于2001年,是一个全由男同志组成的合唱团,透过歌声,积极倡议同志议题和权益。

“我当时想,如果香港也有一个这样的合唱团就好了,”韦少力生于70年代,积极走在社会前线,曾任“女同盟”创会会员、“民间人权阵线”召集人,以及“香港同志游行”游行总指挥及发言人。2016年,她刚知道Harmonics成立,便二话不说要参加,可是刚加入,便发现一切和想像的不同。“来唱歌的这班人很‘离地’,对世界发生什么都不知道,例如同志游行或歧视立法,”韦少力发现,合唱团所有成员中,只有少于一半的人会参加同志游行。

现年35岁的主席Alex See 说,合唱团成立之初,仅仅为娱乐。后来,公益组织关怀爱滋邀请他们在一个筹款活动上演唱助兴,他们才开始意识到自己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开始订立一个使命:提供一个能让LGBT社群感到安心舒适的地方,聚集社会上不被看见的LGBT朋友们,同时也欢迎异性恋人士加入,一同唱歌。

一直躲藏可能会带来短暂的安全,可换来的是一辈子活在不安全感里,Alex(左二)认为,制造了一个安全的环境又如何,你走到外面仍然能自由做自己吗?
一直躲藏可能会带来短暂的安全,可换来的是一辈子活在不安全感里,Alex(左二)认为,制造了一个安全的环境又如何,你走到外面仍然能自由做自己吗?

Alex很快发现,在香港,许多LGBT人群长期躲在柜中,生活战战兢兢。30多岁的杨俊炎(化名)就是其中一人。他在商业机构的人力资源部门任职。他最记得多年前,他的上司曾怀疑同事里里有男同性恋者,常常加以取笑,有了上司的“榜样”,其他同事也恣无忌惮,用行动或言语来骚扰一些同事,譬如毛手毛脚地触摸他的屁股、又或以耻笑语气谈论男同性恋者。

现时,香港仍未就性倾向歧视条例立法,LGBT人士的权益难受保障。在公开场合和职场,杨俊炎从来不敢公开自己的性倾向,多年来也从来没有参与过任何同志活动,即便是享誉盛名的同志游行(Pride Parade)及一点粉红(Pink Dot)。加入Harmonics之后,杨俊炎很享受与这里的朋友们一起聚会、唱歌,但还是没有准备好公开“出柜”。

四个星期前,杨俊炎随合唱团演出,碰到了职场上相识的人,尽管对方并没有多问什么,但这足足令杨俊炎担忧了一整天。

“有时我们想的事情,才是最伤害自己的”

Alex 说,自己是相对幸运的——他多年前接手了姐姐的内地工厂;目前自己经商,没有经济压力也无须担心上司或机构的约束,不过,他表示非常理解合唱团的成员们所面对的压力,因为他自己也用了整整十多年,去让母亲接受自己是一个同性恋者。

2005年,22岁的他鼓起勇气向姐姐出柜,姐姐很快接受,只和弟弟说,“你确定清楚自己就可以,这个取向是你自己的,我们无权干涉和改变”。一年之后,妈妈在电话中突然问:“听说你是GAY的?”Alex瞬间慌乱起来,强装冷静,跟妈妈解释一番“同性恋是什么”、“原因是什么”,绞尽脑汁说了很多,妈妈却不明白,只对他说:“你真是一个负资产,投资这么多钱给你去读书,讲的话我都不明白!”现在,Alex用调皮的语气回忆这些往事,不过在当时,他经历了一段漫长的痛苦日子:之后十年,妈妈都在劝说Alex“找个女人结婚”,直到两年前才慢慢接受,不再尝试改变儿子。Alex现在的男朋友是同在合唱团里的第二男高音部领唱的Bobby,妈妈已接受了Bobby是自己儿子的伴侣,“每次她见到Bobby,还会拥抱,然后用得意的眼光看著我,”Alex笑著说。

经历过漫长的痛苦,Alex 很矛盾:他既想合唱团被世人看见,同时被更多性小众熟悉,但同时也希望保护那些还没有准备好面对众人的朋友们。之前,他尽力避免成员在媒体或社交平台露面,不过慢慢发现,长期的躲避,并不是办法。“近期我发现是不可行的,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拍照的啊,如果我真的要去保护那些人,不是我给他庇护就可以,而是要让他们知道风险。安全感是由知识来的,你知道自己的风险,你去判断、接受这个风险。”

“We need to be protected from ourselves(我们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有时我们想的事情才是最伤害自己的。”Alex后来反思,躲藏会带来短暂的安全,可换来的是一辈子活在不安全感里,最终他想,合唱团制造一个暂时的安全环境又如何,大家走到外面仍然能自由地做自己吗?

韦少力(左一)对合唱团中的朋友们有了新认识:“我重新认识到有一班人,他们不是离地。”
韦少力(左一)对合唱团中的朋友们有了新认识:“我重新认识到有一班人,他们不是离地。”

现在,经历一整年的相处后,韦少力对合唱团中的朋友们有了新认识。“我重新认识到有一班人,他们不是离地,而是香港还有很多人是同志身份,甚或只是同志的朋友的身份,都这么大压力,有压力到他们会与这个圈子会割裂、会脱节,”韦少力说,“我相信社会要改变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有人做行动、有人做游说、有人做公众教育、亦有人可以只是做回自己,去感染身边的人。”

“一万人入面有一千人都是黑人,你就不会欺负他了”

现年21岁的Kevin说,是合唱团让他更加学会做回自己。

“参与合唱团之前,我不会这么自信可以站出来;参与合唱团之后,知道有其他人一起,不会觉得孤军作战,始终团结就是力量。”Kevin 尴尬地笑了笑,老掉牙的口号,却也是他真实的心情写照。

半年前,Kevin 向父母出柜,但妈妈现在还是会说,希望儿子带女朋友回家,爸爸更是将同事的女儿介绍给他。Kevin形容,那感觉“就像是被父母否定了自己一样”。为了躲避家庭的压力,他干脆少些与父母见面,有时候会借住朋友家。

尽管承受颇大的压力,Kevin 还是很希望能用自己的力量,改变环境。去年,在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Kevin跟女性朋友们在校园里发起了一个“高跟鞋星期三(High Heels Wednesday)”的活动—— 逢星期三穿高跟鞋在校园行走,还要每星期都穿不同款式的高跟鞋,共12个星期。

半年前,Kevin 向父母出柜,但妈妈现在还是会说,希望儿子带女朋友回家,爸爸更是将同事的女儿介绍给他。Kevin形容,那感觉“就像是被父母否定了自己一样。”
半年前,Kevin 向父母出柜,但妈妈现在还是会说,希望儿子带女朋友回家,爸爸更是将同事的女儿介绍给他。Kevin形容,那感觉“就像是被父母否定了自己一样。”

“为什么女生可以穿男装、做些男生的行为,但反过来就不行呢?社会通常预期男性是muscular(健硕的),是macho(男子汉),我就挑战这件事,挑战性别定型。”尽管每次穿高跟鞋,他都被当成怪物来看待,但他还是坚持下来,同时,他也希望增加变装、跨性别人士的曝光,“一万人见到一个人是黑人,你会欺负他;可是一万人入面有一千人都是黑人,你就不会欺负他了。”他说,这都是归功于合唱团,让他感觉自己与小众同在;他更明言,韦少力是他的偶像,看著她这么有心、有干劲,为了筹备年度音乐会而忙东忙西,让他知道争取平权的路上他并不是孤单一人。

The Harmonics在今年八月会开展新一轮的成员招幕,在八月欢迎有兴趣的人士“试唱”;现在也正申请注册成为非牟利机构,有望在明年三月前获批。“我希望有天这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合唱团,因为没需要打著LGBT的旗号。”Alex说,可能当深柜的体积逐渐扩大,大至覆盖整个地球,那他们就不用出柜了,因为这个柜已包容了世上任何一个人。

2018年6月9日,Harmonics举行年度音乐会,主题是“放”,杨俊炎穿著白衬衫和黑色西裤在舞台上演唱令人鼓舞的自由之歌,但他的脸上却戴著闪烁著蓝光的面具,让人猜不透他的真实身分。

“Look out ‘cause here I come, And I’m marching on to the beat drum. I’m not scared to be seen. I make no apologies, this is me.(大家睁开眼睛,我来了!我正在自己敲响的鼓声中前进,我不害怕被世人注目,我不觉得抱歉,这就是我。)”This Is Me的歌词这样唱道。

看著韦少力这么有心、有干劲,为了筹备年度音乐会而忙东忙西,让Kevin知道争取平权的路上他并不是孤单一人。
看著韦少力这么有心、有干劲,为了筹备年度音乐会而忙东忙西,让Kevin知道争取平权的路上他并不是孤单一人。

Alex明白,要达到这样的状态,还有很远的路,不过在他看来,“运动”其实可以从身边开始:“这世界有很多东西被误解、臆断,形成担忧,然后就纠结在那里,不如找个你信任的人去沟通,这也是一场运动。不需要拿著彩虹旗跑来跑去,找一个你信得过的人去谈,那个人直也好GAY也好,你可以发现原来身边有同志,原来这么近,这个已经是一场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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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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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保守的香港特别需要这样的组织

  2. @JoeHK,好同意应该面向青少年做性别多元和性小众的教育。不过按我看完这篇报道的理解,LGBT不是这个合唱团的“卖点”,这个合唱团的初衷就是为孤独的、不被大众理解的性小众提供一个舒服的一起聚会娱乐的组织。说他们拿性小众做“卖点”,太残忍了吧。

  3. 老實說,圍繞LGBT的報導或文章,已變成在同一個命題中(因性傾向而受歧視)不斷的重覆著,只是把相類似的故事套上不同的名字罷了!
    「一萬人見到一個人是黑人,你會欺負他;可是一萬人入面有一千人都是黑人,你就不會欺負他了。」
    我想,LGBT的長遠策略,就是不但要得到社會大眾的認受,還要不斷吸納非LGBT為同一陣線,推動LGBT為一個性取向的大眾選項,特別是針對青少年至職青的年齡層。所以,改變家庭觀念及性教育政策,是極為有長遠效益的策略。另一進路,就是與LGBT的政客及官員同一陣線,並在政圈內進行遊說,從根本上改變政府的政策。在整體上製造一種政治正確,使非LGBT就算心底裡不認同,也不敢出聲。而一直反對LGBT的群體,就只有成為小眾,被邊緣化,甚或妖魔化。
    當然,還有商界、娛樂界、新聞媒體… 簡而言之,是一種意識型態的潛移默化。
    如果這個合唱團沒有了LGBT,就完全沒有賣點了!

  4. @caqika 你的意思是这篇报道有什么缺陷吗?

  5. 好希望端的文章能像最開始那樣篇篇都是精彩的

  6. 香港人講話真的刻薄到有特色,「負資產」這樣的比喻又好笑又好氣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