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遍的长寿带来的人口结构高龄化,是全世界在下一个五十年面临的难题。社会机制如何回应人口结构的变化?我们如何照顾老去的家人?自己又能如何安老?除了传统的入住养老院之外,端传媒走访并整理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五种创新型态:青银共居、回到社区、居家改造、新型院舍和善终安排。
青银共居@台湾新北
彼此间的互动也不像房东房客,更像是跨世代的室友,冬天还会一起采买食材煮火锅。
2018年2月,三峡台北大学隆恩社区的三间公寓陆续住进了房客,这些公寓的格局都是三房两厅,房客包括6名年轻人和4名老年人—— 这是台湾新北市政府与青创团队“9Floor Co-Living Apt.玖楼”合作的“青银共居”实验计划,为期半年,探索新型养老之路。
参与试验的10个人,经历了几重筛选,最终住进了同一个屋檐下。这个实验计划希望透过让长者和年轻人一同生活,减少长者独居带来的安全和社会问题,同时也利用社会住宅,给年轻人的租屋生活提供新可能。
绰号“阿狼”的林琪不到30岁,台北大学毕业后,进入新北市莺歌陶瓷博物馆工作。个性开朗活泼的她,上大学以前在台中与爷爷奶奶一起住,已习惯与长者共居的生活。林琪提到,工作内容让她不时接触老年人,也规划创龄培训的课程。她注意到,国外越来越普及青银共居,又刚好看到玖楼团队推出计划,便很想尝试。
74岁的林易莹是4名长者中的一位,她一生没有踏入婚姻关系,老家又因为都市更新而遭到拆除,让她开始成为租屋房客。在青银共居室友们首次见面会上,被一群年轻人围绕着的林易莹略显害羞,深怕自己无法融入。
为了拉近銀发族与年轻人的距离,玖楼团队尝试透过各种趣味活动,让每个人轮流自我介绍、一起下厨共食,每当发现长者对于年轻人流行用语不够了解时,工作人员会在体贴的解释:好比“猫空大学”,指的就是台湾政治大学,因为政大就位于文山区猫空附近。
玖楼团队创办人之一的柯柏麟来自高雄,另外两名创办人也不是台北人。长年在台北的租屋经验让他们观察到,现代年轻人要在台北置产买房机会微乎其微,甚至老早就做好了“活到老、租到老”的打算,因而在能力所及范围内,产生了对于租屋品质要求更高的需求。从这样的理念出发,玖楼团队有了“打造共生公寓”的念头:他们与台北老公寓的房东们合作,这些房东们都是老人家,玖楼团队租下他们房子,重做空间规划,经营“共同居住”的生活型态。
原本玖楼担心许多年轻人不喜欢与房东或长辈同住,不料最后来了各类报名者,甚至还有一名来自比利时的年轻人……彼此间的互动也不像房东房客,更像是跨世代的室友,冬天还会一起采买食材煮火锅。这让玖楼开始思考,不如干脆推动“青(年人)银(发族)共居”?
近年台湾各级政府大力推动社会住宅,眼看房子一幢一幢落成,公共部门却缺乏实务管理经验。柯柏麟认为随着家庭型态剧烈改变,“现代人对于居住拥有更多想像”,而新北市政府城乡发展局住宅发展科科长郑健志也指出,过去一般社会住宅大多是以“户”为单位整套出租,无形中排除了单身青年与独居长者,假如可以让他们共居,彼此照顾,社会住宅也有机会照顾到更多族群。
青银公寓就这样出现。是偶然成就的小确幸,还是真的能成为联结社区、辅助安老的新设计?假以时日,答案该愈发清楚。
社区养老@美国旧金山
对于他们来说,每日到公园与朋友打牌、唱歌、练功,到华人街采买食材的生活,要比住在郊区来得充实而自在。
安然老去不容易,在异国他乡安老,更是难题。
1977年,旧金山作为全美人口密度第二高的城市,在如火如荼的都市更新中,爆发了华裔老人住宅遭迫迁的事件。当时,为协助业主拆迁重建,数千名镇暴警察夜袭中国城内一处知名的老人住宅“国际旅舍”(I-Hotel),粗鲁驱逐亚裔移工,当时引发市民与柏克莱大学加州分校的学生愤怒声援。在这场“国际旅舍(I-Hotel)反拆迁运动”后,数个关注少数族裔移民安老议题的草根组织团结起来,创建了社区发展协会,立志为老人打造可负担住宅以及友善社区。这成为今日华协中心(Chinatown Community Development Center, CCDC)的前身。
40年后的今天,华协中心已拥有或管理26个可负担住宅(affordable housing ),服务超过3000名租客。
华协接受端传媒采访时,提到组织时常对外公开的数个经典案例:移民至美国已有20多年的古迎碧(音译),她收入微薄、英文能力不佳,且年事已高,申请老年与低收入可负担住宅时屡屡碰壁。所幸在华协中心住宅谘询的帮助下,她才得以拥有栖身之地。另一名赖(音译)女士,在丈夫过世后,陷入了严重的财务困境。当她被从原住处赶出去而走投无路时,华协中心协助她申请住宅,并告知她承租者也拥有被法律保障的权利,不该让房东任意终止租约。
华协的第一栋老人住宅,始于旧金山闹区内的Clayton Hotel,工作者改造这间老旧的旅舍,将其改为单人居住的老人住宅。为了替这间老人住宅打造可以自煮的厨房,团队花费了许多时间与旧金山市政府协商,说服市府修改法规,让这栋老人住宅得以拥有一间明亮、适合社交生活的厨房,改善独居住户的生活品质。
按照Clayton Hotel的模式,华协相继在旧金山以租赁或购买的方式取得数十栋老人住宅。居住对象由华人扩及其他少数族裔,在原本的单人房型之外,也提供夫妻双人房。值得一提的是,不少老人是因为不想与儿女同住、希望住在华人街附近而搬入华协的老人住宅。对于他们来说,每日到公园与朋友打牌、唱歌、练功,到华人街采买食材的生活,要比住在郊区来得充实而自在。
仅有房屋并不足以构成一个永续的安身之所,华协中心的核心理念,是打造一个属于老人们的社区(community),在硬体方面改善交通运输与街景,加强行人安全;在租客方面,则透过种种方式来培力(empower)这群长期遭受歧视性对待、被排除于公共事务之外的低收入移民,以达到“自给自足、独立生活”(self-sufficient, living independently)的目标。
为达成此一目标,华协会协助公寓住户定期举办承租者会议,讨论邻里计划、公共政策,并培训经由民主程序选出的领导者,使其成为推动社区改变的一分子。已迈入古稀之年的Zilou Situ,便是在华协中心的培力下,开始担任志工(志愿者)。在Zilou Situ的组织与行动下,一群行动者透过撰写评论、宣讲,成功使政府修正了“公车站牌迁移”的计划。古迎碧也是倡议居住权益的一员,“我学会回馈社区、加入社区团体,而非孤独一人生活。”她这么说。
居家改造@香港
浴室的安全隐忧,其实一次小小的改建就可以改善。
长者的身体会变老,长者居住的房屋也会变老。
在香港,住宅空间狭小,长者居住的房屋往往屋龄也长,房里配套设施不完善,若行动不便,很可能在家中遇到安全问题。
比如浴室。香港住家的浴室大多狭窄,普通人都可能转身困难,行动不便的长者更是难上加难。再加上地面湿滑,浴室里如果没有扶手,长者很容易跌倒,严重者甚至会造成骨折。若长者是慢性病患,后果更不堪设想。
而当长者走到生命的尾声,如果希望在家中度过最后时光,却因为房屋老旧无法安装必要的医疗辅助设施,又谈何安度晚年呢?
香港青年巫永充接受端传媒采访时,介绍了他如何在家中为父亲安装医疗设施。数年前,他的父亲被诊断为癌症末期,医生建议父亲留在家中走完生命的最后一里路。改装房屋时巫永充发现,市面上的装修公司,对医疗仪器的安装和配套设施并不熟悉,改装的过程,花费了好多时间。
经历这次困难,巫永充意识到,长者住的房屋也需要“护理”。他和几个朋友于是成立了“长屋设计”,结合设计、科技和医疗元素,帮长者做家居改装。比如浴室的安全隐忧,其实一次小小的改建就可以改善:换上防滑地砖,座厕旁加装扶手,天花板换上恒温的暖风机;浴缸换成沐浴椅,可以减少长者起身时的安全隐忧。2015年成立至今,巫永充和他的朋友们已完成了400多套房屋的改装。
在他们的房屋改装案例中,有一半是子女与长者共居的,很多改装案例,都是由于长者重病出院需要长期休养,或是出现明显的行动退化,才前来谘询房屋改装事宜。但巫永充也说,“改装不是只是加点护具,需要配套的工程”,长者和照护者要共同努力。
独居长者的问题更为严重。慈善机构大银的创办者、独立记者陈晓蕾长期关注安老议题,她曾提到另一个细节:在日本,独居长者家里的电表旁有一个密码锁盒子,知道密码的只有医护人员和照顾者,如果独居长者无法开门,他们就可以打开密码锁,拿到房屋钥匙,查看长者是否发生了意外。
这些细节的背后,是一整套护老、安老的理念。香港政府一直推动“居家安老”理念,要让理念落地,“友善家居”可能是开始。
院舍“松绑”@台湾云林
部分长者自理能力提高,即使是成效没那么明显的长者,精神状态也会发生改变。
有人说进了安老院,就意味着余生被人把屎把尿,卧床等死。不能自己上厕所,那就用尿布;一不小心就跌倒,那就得绑着。尽管捆绑的过程可能对长者造成伤害,但强行约束、包尿布,依然是不少安老院常见的“照护”模式,众多身处这样机构里的失能老人,他们的晚年别无选择。
尽管身体约束主要是为了保护长者安全、预防伤害性行为,同时减少照顾长者过程中所受到的阻碍,但长期约束会导致长者出现肌肉萎缩、关节活动能力下降等问题,使他们毫无生活品质与尊严可言。而一旦开始约束,长者的身体机能退化、精神状况变差,很难再离开束缚,成为恶性循环。
因此,有安老院开始探索让长者更有尊严的照顾模式:自立支援,它强调:“零尿布、零卧床、零约束”。
台湾云林县同仁仁爱之家就是其中一家试验这个理念的安老机构,从2014年开始,他们开始尝试借着调整长者身体状况,进而回复一定自我照顾能力,找回对生活的意愿与活力,甚至重返社区。
“自立支援”的理念源自日本,日本在1980年代开始倡议维持老人尊严、协助实现自立生活等照顾观念,并禁止对长者采取身体约束。2000年《介护保险法》正式生效,具体落实上述观念。
在同仁仁爱之家,实践理念的第一步,就是让员工亲身体验包尿布、被束缚的过程和感觉。护理照顾组副组长廖方启当时刚刚毕业,来到这家安老院做照顾员,体验营的“重口味”经历让他对失能老人更有同理心,成为“三零策略”的支持者。
如今,仁爱之家的长者全部摆脱约束,大部分弃用尿布。但这并不容易。要做到“三零”,首先要注重“喝水、营养、上厕所、运动”的重要性,比如每日1500ml的水分补给、鼓励多吃蔬果和全谷类食物、充足运动帮助肠道蠕动、如厕练习及排便规律养成等。在此基础上再做适当的训练。以拿掉约束为例,照顾员要以新的照顾模式辅助训练,比如尽可能靠近桌椅,把跌倒的风险降到最低等等。
尽管实施过程辛苦,结果却令人欣喜。部分长者自理能力提高,即使是成效没那么明显的长者,精神状态也会发生改变。另一方面,新的照顾模式也使照顾员减轻负担、留任意愿增强。
对廖方启来说,训练长者的过程让他感觉“自己是被需要的”,就像带小孩一样有责任感,而不像以前,若只是把屎把尿,照顾员本身也找不到定位和成就感。所以,新照顾方法虽然增加了一定工作量,但大家却更愿意去做,同时也吸引了更多的年轻人入行。
不过不可否认,新照顾模式对专业人士需求很大,而人力不足一向是长者服务领域的严峻问题。同仁仁爱之家提供200个床位,目前有约160位长者在院,院舍照顾员对长者的比例日间为1:5,夜间为1:15。但即便如此,院舍也常面对人手不足的情况。
安老院舍的“自立支援”能协助长者回复一定自主生活能力,重返社区,减轻安老院舍负担,无疑是面对人口高度老龄化的一项有效措施。尽管困难重重,但外界不禁要问:日、台经验能否在香港及其它地区推广?
直面死亡@香港
让长者在生命最末期,不想出入医院的时候,能有一个选择。
在华人社会,许多长者和家属对“死亡”避讳不谈,但避讳通常的结果经常是:长者晚年一旦陷入神智不清,就再也无法决定自己的治疗方案和诸多生活安排。
尽管从上世纪80年代起,香港的医院和社会组织就开始尝试不同种类的善终服务,包括“安宁服务”、“纾缓治疗”、“临终照顾”等。但越是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长者在接受生命延续治疗时受到的痛苦可能就越大,也就越可能对医院产生抗拒。
香港老年学会把目光投向了安老院舍。学会在2011年至2012年间试办了“香港安老院舍完善人生关顾计划”,招募了16位长者参加,减少他们生命最后时刻的留院天数,在院舍内接受护理人员的临终照顾。
2015年,老年学会又参与了赛马会信托基金支持的“安宁颂”计划,与五个不同组织合作,在居家照顾、社区安宁服务和安宁服务培训这些不同层面推广善终照顾服务。
其中,老年学会负责的项目“安宁在院舍”,是在政府资助的安老院舍里提供临终照顾服务,培训院舍的工作人员具备临终照顾的知识和能力。“让长者在生命最末期,不想出入医院的时候,能有一个选择。”老年学会会长梁万福医生介绍。
要达成这个目标殊为不易。36间参与项目的安老院舍,共有超过4000名长者,院舍本就人手紧张,护工十分繁忙,还要抽出时间上课培训。而且,安老院舍的房间里常有多个床位,但长者到了最后的弥留之际,可能会引起隔壁床位院友的不安,因此,院舍亦需要专门设置房间供生命最后时刻的长者使用。
如今,“安宁在院舍”仍无法完全做到梁万福所期待的“一站式安老”。当长者来到弥留之际,依然要被送往医院的急诊室,抢救无效后,再被送往殡仪馆。但老年学会觉得,一个更贴近长者意愿的方式是“预设医疗指示”,即在严重或末期致死的疾病面前,长者可以提前就是否采用一些特定的延续生命疗法做出决定,签订指示后,医生便可以根据长者意愿选择治疗方式。
在梁万福看来,推广这一理念的最大困难,往往不在于长者,而在于家人。在事关生死的重大选择上,家人如果能与长者一起就医生的建议做出决定,才能让长者平静地度过生命最后的光阴。
2015年至今,“安宁在院舍”计划已经安排数十位安老院中的长者在护理人员的建议下签署了“预设医疗指示”,预约自己的一份“善终”。
沒用公民社會參與,只有政府強勢主導和商業資本逐利進入,我覺得是不太可能有這般人性化的構思、設想和實現。
好棒 大陆目前没有这般的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