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风暴”之后,法国街头示威运动何去何从?

法式示威自19世纪末诞生,历经百年,终于走到了尽头。虽然示威数量众多、诉求不一,却只不过是危机表征而已。法式示威曾经独具特色,如今却越来越泯然于诸国,而它所遭受的危机,也正是民族-国家和政治代议制所遭受的同样危机。
2018年5月1日,巴黎数以千计的示威者响应工会号召于劳动节示威,抗议总统马克龙推行的经济政策,过千名蒙面示威者趁机捣乱,打烂商店橱窗又肆意纵火抢掠。
思想 社会运动

【编者按】1968年法国“五月风暴”成为当年全球性社会运动的高光时刻。然而自此之后,法国街头示威运动却经历拐点。一方面,当共和体制稳固后,示威变得平常化,政府不再视之为体制面临重大危机的挑战,尤其1982年实现政权和平轮替后,示威的政治意义进一步削弱;另一方面,法国示威活动本身趋于多样化、碎片化,却越来越缺乏自身独特性,并最终与政治代议制的危机殊途同归。五十年来的法国经验,对港台两地读者或许不无借鉴意义。

长久以来,街头示威(manifestation de rue)在法国占据着政治中心位置,然而在1970年代之际它似乎消失了。即便法国的街头示威如今依旧数量众多,但至少失去了其独特性,成为如今被称作“抗议式民主”的表达形式之一。

法国街头示威的历史特性

和1789年的法国革命者一样,1880年代第三共和时期(战胜保王派)当权的共和派,排斥个体与国家之间一切有组织的中介。议会被视为社会唯一正当的政治代表,一切中间组织(structures intermidiaire)都被视作缺少正当性,因为它们表达的是个别利益。19世纪初期,大写的“街头”(Rue)一词往往指代革命,它在多个君主制的建立与倒台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由此可以解释人们对政治党派、工会与社团的不信任,直到1884年与1901年法律之后,工会与社团才被视作合法,这比英国等国要晚的多。

19世纪初期,大写的“街头”(Rue)一词在法国往往指代革命。

同样,对于公共空间中一切有组织的集体活动,不信任态度持续得更久,这种动员形式(即示威)在当时是不合法的——即便它对新生的共和体制已经不构成威胁。

因此,当获胜的共和派将新闻自由、集会自由规定为法国的基本自由时,却并未将示威自由列入其中。此外,1946年宪法与1958年宪法也没有明文规定在公共道路上示威的权利。各市镇有权逐案审议是否批准公共道路上的游行示威。在这一点上,德国、英国、比利时都比法国更为自由。

与其他欧洲国家颇为不同的一点是,在法国,普选权自1848年后就得到认可,中间团体的示威却被视为不合法的表达方式。而在欧洲邻国,示威则促进了普选权的到来,却并没有因此被视为不合法。由于不同历史进程,在各国的国民观念中,“街头”并不具备同等的份量。

1968年5月,法国爆发了一场学生罢课、工人罢工的群众运动,称为“五月风暴”。
1968年5月,法国爆发了一场学生罢课、工人罢工的群众运动,称为“五月风暴”。

在法国,示威并非重大体制危机的表现

和一度成为“革命”同义词的“街头”相反,从1950年代起,人们开始用manifestation的缩略形式——manif这个小词来指称示威。这种示威的发起者多种多样,从左翼到右翼不一而足。

一旦共和体制建立并稳固地存续下去,示威就不再与“叛乱”或“革命”混为一谈。即便在法国这样一个以宪政体制不稳定(1958年前)而著称的国家里,不管是1940年(维希政府成立),1944年(维希政府垮台),抑或1958年(第五共和成立),在新制度的诞生或者旧制度垮台过程中,示威都并未扮演任何角色。

然而另一方面,在影响第三及第五共和的两起政治危机中,这些示威又发挥了决定性作用,即1934年2月法西斯团体借政坛丑闻组织示威,试图夺取政权,工会组织大规模示威予以回击;以及1968年5-6月间的“五月风暴”运动。在这两起危机中,大规模的示威既开启了危机,同时又为其找到相应出路。这些示威反而有助于在既有管理框架下解决危机。因此,当革命的篇章翻过去之后,示威成为“拥护共和”这一社会共识的表现方式之一,正是在这一框架中、也只有在这一框架中,反对意见才能够得以表达,尽管有时用一种非常强烈的方式表达出来。

1934年和1968年的示威显示出,法国所经历的危机并非体制危机,共和体制在这两次危机中都存续下来。自法国革命以来,民众大规模动员以抵抗国家之敌的意象,已经深深植根于民族想像之中。而在这两次危机中,获胜者以共和国名义广泛动员民众,抵抗那些威胁、或被认为威胁到共和体制的人:如1934年反法西斯主义者反对极右翼分子,以及1968年戴高乐主义者反对共产主义者与极左翼分子。

在1968年之后,抗议示威在法国政治生活中不再扮演如此核心的角色。如今的示威依旧借用上世纪初已经确立的行动模式。大多数示威属于“示威-游行”(manifestations-processions),旨在构建一个群体的形象与身份,或属于“示威-请愿”(manifestations-pétitions),旨在向公共权力机构或雇主表达诉求。

自1970年代、尤其是1990年代以来,示威数量迅速增长。从阿尔及利亚战争结束(1962)到1968年,法国平均每年有不到50次示威。而1990年代以来,这一数字超过了每年1000次,如今则每年数千次。其中一些规模微小,另外一些则规模巨大。

示威成为质询政府的常规方法。在1984到2006年之间,一些示威成功压倒了具体法案、提出相关法案的部长、有时甚至压倒了政府(1984年)。这一系列中的首次示威,即天主教徒动员起来抵制左翼政府的私立学校改革法案,为其后十余年间学生或雇员的抗议示威开辟了道路,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1995年反对退休改革法案的示威。

抗议示威压倒法案或法律,但经历失败的数个政府也并未将其视为重大政治危机的表现。

抗议示威压倒法案或法律,这在1980年代之前就偶有出现,但新的情况是,经历失败的数个政府也并未将其视为重大政治危机的表现。街头示威成为某种“民众立法创制公投”的行为——尽管未被写入法国宪法。可以说,在20世纪最后几十年中,如果不威胁到公共秩序的话,示威似乎潜移默化地成为所有人眼中参与法国政治的惯常方式。而宪法委员会1995年的一项判决,还将示威提升到准宪法权利的地位。

这一变化与1968年“五月风暴”后法国政治制度的天翻地覆密不可分。以下几个因素可以解释这一点:将示威作为重要斗争策略的极左派和法共先后衰落;在1981年总统选举中获胜的左翼社会党候选人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rand),第一次使得共和体制与权力轮替原则并行不悖(此前一直是右翼戴高乐派执政);之后,左派总统密特朗与右派总理希拉克(Jacques Chirac),以及右派总统希拉克与左派总理若斯潘(Lionel Jospin)实现了左右共治。在法国当代历史上,这些变化第一次在既有制度框架内得到实现。

1904年开启的“民众立法创制公投”于2003年落幕。自此之后,没有一次大规模动员能够成功地压倒一项法案,无论是右派针对同性恋婚姻平权,还是左派针对法国国营铁路改革都是如此。2006年高中生与大学生关于法定最低工资的示威是唯一的例外。2003年,针对一项新的反对退休改革法案的示威,总理宣称“并不是由街头(Rue)来统治”。这一措辞是刻意选择的,不乏挑衅意味。但政府并未退让。它成功地推行了1995年失败的退休制度改革,同时还成功地质疑了1980年代以来抗议示威在政治生活中所获得的地位。不过,无论左派还是右派都并未认可这一转折,在面对不同性质的改革时,二者依旧定期诉诸于人数众多的示威,来使自身的诉求合法化。

1968年5月30日,戴高乐向全国发表讲话,宣布解散议会重新大选,并在当晚组织近100万人的反示威。6月大选中,支持戴高乐的右翼获得大胜,左翼大败此后十多年一直处于弱势。
1968年5月30日,戴高乐向全国发表讲话,宣布解散议会重新大选,并在当晚组织近100万人的反示威。6月大选中,支持戴高乐的右翼获得大胜,左翼大败此后十多年一直处于弱势。

新的街头运动形式

当历史翻过19世纪末革命与叛乱这一页之后,街头示威已成为政治行动的一种模式,它象征着走向更好的未来,或许更确切地说,走向历史的终点。在这一点上,街头示威构成了革命曾承载的即将来临的“希望地平线”(horizon d‘attente)的替代物。

近30年以来,公共空间中还出现了新的街头示威形式,深刻改变了其面貌。

在这些新形式中,第一组由“直接行动”(action directe)所构成,其目的是在必要的情况下通过采取非法手段、并借助媒体的轰动性影响,来获得即刻的成功。这种直接行动的案例之一,就是法国农民与环保主义者所发起的反对转基因的示威行动。

第二组可被命名为长途毅行。指那些持续几天从一个城市步行到另一个城市、表达其诉求的示威活动。这一类行动在1930年代的英美较为常见,在法国长久以来较为罕见,但自1983年以来变得频繁了。这一年,生于法国的北非移民子女决定从马赛步行到巴黎(1000公里),以呼吁平等并反对种族主义。

这种行动方式继而为其它群体所援引,如“行动起来反对失业”的运动。1994年,失业者们选在对《马斯特里赫特条约》进行全民公决那一天,从一系列城市汇聚到巴黎。他们将其游行界定为“我们对我们的公决”,这意味着他们认为议会民主不能解决失业问题,并期待践行一种议会民主的替代方案。

当历史翻过19世纪末革命与叛乱这一页之后,街头示威象征着走向更好的未来,或许更确切地说,走向历史的终点。

第三个显著改变是,近三十年间,许多组织将其示威活动界定为“游行”(marches),事实上却呈现出传统示威的诸多特征,如在一个城市内举行、持续时间较短、与当局协调好路线、举着旗帜与标语。而最近几年,“游行”这一词语也用于指被歹徒或警察杀害,或在恐怖袭击中丧生的青少年的家人、邻居或朋友组织的示威。受启发于比利时在一起恋童癖事件后组织的白色游行(Marche blanche),在这种情况下,往往只有沉默行进的队列,没有旗帜或标语。

“游行”这一词汇也常常用于指称国际上同仇敌忾的示威。当组织者们希望表达他们对于不公平判决的意愿、或关于死刑与其它伦理问题的示威时,也倾向于使用“游行”这个词。此外,当组织游行的协会或工会希望同传统的、惯常的政治方式保持距离时,也更愿使用“游行”。

第四类则汇集了诸如争取住房权、抗击艾滋病、环保主义等组织所引入的创新行动。这些组织发起的运动往往只动员一个小团体,但尝试颠覆公共空间的外观与惯常用途。例如“住房权协会”(DAL)在巴黎最富裕的街区建立棚户区,而“行动起来”(Act Up)与绿色和平(Greenpeace)则采取戏剧性的行动,以引起公众的广泛关注。同样,“静死”(die in)运动则躺在地上装死,把红墨水洒在公共建筑或保险公司的墙上,以象征受感染的血液,或者将一个巨大的避孕套装在协和广场中央的卢克索方尖碑上。

此外,尽管电子音乐游行狂欢(techno-parade,每年九月在巴黎举行)与快闪行动(flash-mobs)似乎没有明确的政治目的,但它们呈现出相对于公共空间的新型关系,因此可被视作示威的一种变异形式。

最后,进来还出现两种新的变体:一是占领广场的现象,如2017年在共和广场的“黑夜站立”(Nuit debout),二是源于黑块运动(blacks blocks)的暴力群体,也混迹到传统的示威当中。

尽管这些新的示威类型存在差异,但他们之间也存在某些共性。他们几乎不参照本民族历史中的既有先例(尽管有时也存在,例如1930年代的失业者游行),其中大多数示威更愿意参照国外模式,后者有时构成现实模板。

1995年反对退休改革法案的运动,期间法国铁路、公共巴士同步罢驶,举国交通全面瘫痪,200万人大游行,最终迫使政府让步遵照工会要求撤回争议条款。
1995年反对退休改革法案的运动,期间法国铁路、公共巴士同步罢驶,举国交通全面瘫痪,200万人大游行,最终迫使政府让步遵照工会要求撤回争议条款。

巴黎不再居于垄断地位

法国示威的地理分布状况也受到经济全球化的影响。以前一些示威意愿原本薄弱的城市,或是由于受到企业外迁的影响,或是被赋予全球化进程的重大意义(如2011年的G20会议在尼斯举行),如今也组织了示威。在法国小城米卢(Millau),农民联合会破坏了作为全球化象征的麦当劳餐厅。

自1995年秋的社会运动之后,新的行动地理形势就广泛形成了。铁路总罢工并未在巴黎举行“全国性”示威,而倾向于在法国几个主要城市同时举行示威。研究显示,不同地区示威的规模,与针对马斯特里赫特条约的全民公决中选择“否”的票数比例高度一致。

尽管每年在巴黎仍有数千起示威,但这些示威已不像1934年或1968年那样占据中心地位了。在巴黎组织的全国性示威在1968和1995年间很频繁,但如今却相对罕见了,也不再是囊括各种诉求的唯一方式。巴黎在这一领域的相对衰落,以及在首都之外示威的重要性的增长,都与国际网络与电视的发展不无关系,这使得人们能够直接关注世界各地发生的事件。

结语:法式示威模式的终结

因此,由manif所概括的法式示威不再像1980年代之前那么包罗万象了。但自1980年代以来的示威也体现出法国社会的某些特征。这赋予它们某种程度的共性,超越了其背后的政治差异。

2013年,右派阵营进行了广泛动员,发起反对同性婚姻的示威,这显然从民众示威与工会示威中借用了某些核心要素。我们也能看到某些涉及各类型示威的变化。示威者比以往更加突出个人风格,并制作了具有个性的诙谐标语牌。艺术家加入其中,引入了新颖的节日元素。不同代际之间的行为模式也开始相互影响。例如当一座工厂面临关闭时,如今工会成员也会诉诸于“静死”(die in)手段进行抗议。各种团体则摈弃了“游行”这个词,而更愿意使用“示威”,以强调他们的诉求与工会在本质上是一致的。

这种相互影响同样是跨国的。一些革命象征(例如一度风靡全球的红旗或《国际歌》)也让位给了某些标识,后者的传播更为直接,因为它们与任何意识形态都脱钩,只是在表达实现某种变化的希望。

这种法式示威自19世纪末诞生,历经百年,终于走到了尽头。虽然示威数量众多、诉求不一,却只不过是它面临危机的表征而已。

法式示威特征的减少,也同样出于某些更具政治性的原因。1934年极右翼和反法西斯阵营的示威,以及1968年支持与反对学生的示威均可被视作“危机示威”。在这两起事件中,示威行动意味着政治危机的开启,也导致危机的结束;而这两起事件本身,也标志着法国政治生活的转折点。示威活动在当时之所以能扮演这种角色,是因为在当时这种示威体现的力量对比关系上,各政党可以分别施以援手,并且在体制框架中接手,继续进行争斗。

但从1980年代直到今天,历次示威都不再是“危机示威”——即便其诉求是迫使政府放弃法案或法律。固然,所有示威都是某种政治危机的症状,但这里所说的“危机”与1934年或1968年大不相同,它不是潜伏矛盾公开爆发、以推动激进政治变革的短期事件,而是长期的结构性危机。这种新型示威通常伴随着罢工、选举、节庆、论坛或请愿活动。它附属于某项议程,而自身并不能决定相关议程,只能参与到通常所说的“社会运动”(mouvement social)当中、作为一部分而存在。

凡此种种,都是影响多数欧洲国家的政治代议制危机的表征。大多数法国当代的示威活动都很难将偶然的成功转化为长期资本,并将经验传递下去。结果就是,每一场个别性的运动都倾向于创立一套新组织(例如失业者),这就导致法国的政治组织日益增多、不断碎片化。这也造成了政治立场上的模糊。例如2002年大选中,极右翼候选人勒庞淘汰社会党人若斯潘,进入大选第二轮,大多数反对勒庞的示威都来自左翼阵营,但结果是让中右翼候选人希拉克稳操胜券。

这种法式示威自19世纪末诞生,历经百年,终于走到了尽头。虽然示威数量众多、诉求不一,却只不过是它面临危机的表征而已。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法式示威曾经独具特色,如今却越来越泯然于(尤其欧洲)诸国,而它所遭受的危机,也正是民族-国家和政治代议制所遭受的同样危机。

(达尼埃尔•塔达科夫斯基,Danielle Tartakowsky,法国著名历史学家,曾执教于巴黎第一大学,并于2012-2016年间任巴黎第八大学校长。本文在作者2018年5月9日于北京大学的演讲译稿基础上修改而成,原题为《法国街头示威活动的当代嬗变》,译者潘丹,历史学博士,北京外国语大学教师。)

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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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翻的很通順,很棒的一篇!謝謝。

  2. 代議制遲早要被直接民主制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