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大师李敖难说,编辑李敖难忘

战后华人出版史,李敖终将列名,不仅以“作家”且是“编辑”身份。
2011年4月1日, 李敖受聘暨南大学名誉教授,仪式后李敖在礼堂演讲并回答学生提问。
台湾

1985年,有人出书问《消灭李敖,还是被李敖消灭?》,李敖看过,笑说:“你比我李敖更了解李敖。”隔年,又有人出书说《李敖死了》,李敖看了,回敬一张状纸,告作者也告刊登出版广告的报纸,然后生龙活虎地继续活了32年,终于,李敖死了,李敖被无情的时间给消灭了!

“我为人外宽内深、既坦白又阴鸷、既热情又冰冷、既与人相谐又喜欢恶作剧,我立身光明,待人真诚,虽有权谋,但用来自卫而非害人。”

1997年,李敖写回忆录,曾如此坦白地总结自己的个性。这种“随处(自我)作主,立处皆(恃为)真”的个性,曾为他赢得了无数的赞誉,也树敌无数,最终恩怨难说,只能一切笑骂随人了。

李敖难说,他的学识、思想、影响,波及两岸,此时犹难论定。“樽前作剧莫相笑,我死诸君思我狂”,今日媒体、网路洗版的这一“思我”,多半是因为少了“大师”,将多了些寂寞;而非“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如狂欲语谁?”的“思我”。“誓起民权移旧俗”的李敖,早随着他大半生战斗不懈的大敌“蒋家国民党”垮台,而身形渐去渐模糊;拒绝不了政治,笑傲电视江湖,“老子舞时不须拍,梅花乱插乌巾香”的李敖,让我们这个时代多了些机锋笑语,而无助于其衰颓。多少人盼了又盼,“更研哲理牖新知”的李敖,终究还是失约了。

《文星杂志》的冲决网罗

但李敖绝非全不可说,至少有件事是很明显的,虽在“启蒙者”、“大师”的光环下显得微不足道。那便是,战后华人出版史,李敖终将列名,不仅以“作家”且是“编辑”身份。

李敖少年暴得大名始自《文星杂志》,1961年李敖在九卷一期(总号第49期)发表〈老年人和棒子〉,而后陆续发表〈播种者胡适〉、〈给谈中西文化的人看病〉,为当时一片沉寂的文化、思想界,掀起滚滚红尘,论战不休。等到李敖加入文星书店,老板萧孟能对他言从计听,李敖更如《纽约时报》所言,成了一个“放火者”(fire-brand),自己的书,别人的书,洋人的书,古人的书,出个不停。文星书店至今犹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文星杂志》、“文星丛刊”、“文星集刊”、“中国现代史史料丛刊”乃至《古今图书集成》等,背后其实都有李敖的身影在晃动。1965年香港书展,台湾参展单位22家,参加书籍种数1782种,册数27400册,文星虽然仅占210种,却足足有24535册,几乎达到90%的地步。

这样的出版量,虽然吓人,更让国民党当局忌惮的则是由李敖一手操盘,“用杂志强打,使书店上垒,以书店配合杂志运作,形成思想大围标”的出版方式,以刊养书,养得刊强书壮,每逢出书发刊,小小的文星书店,总是人头钻动,闹热滚滚。随着杂志、书刊的传播,新诗、新艺术、文白问题、中西文化、青年与老年、性观念、高等教育、高考、法律、中西医……一个一个被端上枱面,文星书店俨然成了引领时代思潮前进的发动机。相对于“文化太保”的单打独斗,编辑李敖所显现“冲决网罗”的能量,显然更具危险性,国民党遂必除之而后快了。

“文星经验”却也同样也在李敖身上烙下深刻印记,让他一辈子手不停挥,目空一切。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乃是靠着编辑、出版,他赚到了生平第一桶金,改变了“经济结构”:

“当文星老板萧孟能把第一批写书稿费一万元交到我手的时候,我真是开了洋荤。──我有生以来,从来手中没有握过这么大数目……文星结束时,我有了一户32坪的公寓房子,这是我生命中的大事。……我心里至今感谢萧孟能,虽然这是我劳心劳力冒险犯难所得,但有此机缘,不能不说和他有关。──一笑以蔽之:恩怨情仇何足数,能数的,起自一万元最具体了。”

他曾如此回顾这件事,多半人都忽略了。

编辑李敖与编辑鲁迅

李敖生当乱世,饱尝流离颠沛,在穷苦中长大,看尽中人情冷暖,偏又五欲炽盛,爱热闹爱朋友爱做大哥大,更糟糕的是快意恩仇,不低头不妥协不与俗同。自小叛逆闹事的经验,让他明白了一件事:

“有勇气、不怕孤立,都得有它的支撑力量,其中最重要的是经济基础。……。我能挺直腰杆,跟我薄有财富,可以不求人,不看老板脸色,不怕被封锁有绝对关系。……每见有穷光蛋侈谈抱负,我就卑视他们。这种人,连一己生计都弄不好,又何能独来独往做独立的事?一个人行有余力,才有资格做志士仁人,否则只是满身烟味、满口酒气的吹牛屄家伙而已。”

同样出自李敖夫子自道。这点上他与鲁迅颇相似,都是少数“深明大义,谋生有道”的文人。李敖比鲁迅更强的一点是,鲁迅编书多半是带有自己的喜好,在版型、装帧、纸张多所讲究,希望编出与内容相匹配的漂亮的书,不脱明清文人印书传统。

李敖则不然,他每编一套书,总想大卖,好解决当下的经济危机,脱离困境。1966年李敖离开文星,自谋生路,当时所使出的自救之道就是编书出版,他先自写自编了《李敖告别文坛十书》,准备得款做本钱,改行去卖牛肉面。此计不售,遭警总从装订厂抢书。日暮途穷,只好要钱不要名,帮水牛书店编了一套《罗素选辑》而由刘福增挂名。这条路也走不通之后,方才去扛冰箱做旧电器买卖。

鲁迅与李敖两人的出版理念,若有的话,鲁迅大概如他自己所说:

“我的印好书是有将来的。──别人不注意将来,所以就没有把现在的好东西好好保存起来,留给将来的人做粮食的心意。──哪里是为了满足我自己!”

李敖谈到这部分的较少,他的看法或许会比较接近日本出版怪杰见城彻的看法:

“书籍若无法畅销,便失去出版意义。”

行销李敖,名嘴李敖

或也因为这样,他的书,他所编的书,并不太在乎装帧设计,除了开本、装订之外,标点符号、字体大小种类、图文整合,几乎40年不变。封面设计也多半类似,系列感强,辨识度高,让人一眼便联想到李敖。

1980年代,他重出江湖,以带头大哥姿势,统一党外阵线,冲撞体制,争取言论自由,大战国民党时,他又写又编,以“丛书”之名,行“杂志” 之实,“千秋评论”、“万岁评论”、“千秋评论号外”、“乌鸦评论”、《求是报》、“求是评论”,以一人而与一国战,战得天昏地暗,不亦乐乎。这些评论,旗帜鲜明,每一种全称无不冠以“李敖”二字,最后且成立了“李敖出版社”、“李敖书店”,自己出版自己的书,自己卖自己的书,从制造端到销售端,完全掌握,滴水不漏。如此精心打造之下,本来已自耀眼的“李敖”两字,几乎等于金字招牌,印书遂也如印钞票,财源滚滚。李敖终也修成“善霸”,“马克思自兼恩格斯”,挺直腰杆,拼命对干国民党了。

“编辑李敖”另一无人能及的本事,是他特别懂得行销,他的白话文是否包办“五十年来和五百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犹在未定之天,但光是这一则他为出狱后第一本作品《独白下的传统》(远景出版社)所写,让人想忘都忘不了的文案,及其所引发至今犹存的爆炸力,肯定值得华人世界所有大小编辑好好学习,“心里为他供个牌位”。不仅如此,关于全书简介,他照样写得呱呱叫,起笔即诉诸《纽约时报》、《圣路易邮讯报》、《伦敦中国季刊》、《香港星岛日报》等海外媒体权威,为自己大定位后,他又说:

“李敖自写《传统下的独白》闯祸起,被追诉多年,一直翻不了身,这本《独白下的传统》是书名翻身,不是他。李敖大隐于市,常常几个月不下楼,神龙首尾皆不见。这本重新执笔的新书,聊可如见其人,并为仇者所痛,亲者所快。── 远景过去没有李敖,李敖过去没有远景,现在,都有了。”

“远景过去没有李敖,李敖过去没有远景,现在,都有了。”

有黠慧,有嘻笑,有感喟,文气灵动而不失其真实,真正达到如他自己所说“广告文字必须浓缩而奔放”的境界,无怪乎胡茵梦看得“百感交集,有伤感,有希望,也有怀疑”,最终竟嫁给了他。

从编辑的角度来看李敖,当也能理解为何他会对友人说:“我书房的书多,却多半不值钱,因为都被我剪刀浆糊掉了。”光想想千秋万岁评论封面所用的裸女图片、漫画;他的写作套路:引文一段,评论一段,即可思过半矣。李敖一生归于名下的创作数量,当在几千万字以上,但其实水分颇多,仔细比对“李敖大全集”即可知。如此游谈无根,“赚得了全世界,却赔上了自己”,他也并非不自知,1991年〈“李敖求是评论”发刊词〉他便说:

“由于我余生生命贯注的主力是‘北京法源寺’以外的几部重要小说、以及非小说的《中国思想史》等书,花在‘东打一拳,西踢一脚’式的杂志上面,时间已有限制。”

不幸的是,一如他的老师台静农所说:

“大概一个人能将寂寞与繁华看作没有两样,才能耐寂寞而不热衷,处繁华而不没落。”

李敖毕竟不是!整个1980年代,李敖把自己编得太大了,赢得掌声太多,自信心愈发坚强,“识得破,忍不过”,笔伐不够,继之以口诛,1990年代中期开始拥抱影像,笑傲江湖去了。编辑李敖一变而为名嘴李敖,继而飞身跃下政海泅泳,不断跟猪打架。打着打着,“中国第一豪杰”竟也就被“不够格的敌人”、“太小了”的台湾给埋葬了。

“知世如梦无所求,无所求心普空寂。还似梦中随梦境,成就河沙梦功德。”

李敖最喜欢的一首诗,王安石《梦》。功德无非梦中之梦,大师李敖真难说,编辑李敖历历在目!

(傅月庵,曾任远流出版公司总编辑、茉莉二手书店执行总监,现为扫叶工房主持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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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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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這些日子來,看過寫李敖最好的,編輯李敖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