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台湾解严后开业、被学运世代奉为“民主圣地”的台式热炒店“阿才的店”今天吹熄灯号,老板“阿华”也决定将经营任务将交棒给第二代。我们邀请曾在这家热炒店度过无数夜晚的民运人士王丹,谈谈他眼中的“阿才的店”和在热炒店中度过的那些年。
流亡20年,有将近一半的时间是在台湾度过。现在搬回美国,自然会留下各种数不清关于台湾的记忆,以及与台湾很多的人、事以及地方的千丝万缕的牵连。而位在台北市金山南路和仁爱路口一家7-11便利商店背后小巷子口的那家“阿才的店”,就像各种记忆和牵连的拼图中的一个点,跟四面八方都能连接在一起。能做到这一点真的很不容易,而这,就是阿才的店对于我的意义。
早已经忘记第一次去阿才的店是什么时候了。那个时间本就已经是历史,因为一定超过15年以上。我也忘记一共去过多少次阿才的店,次数太多,根本就无从统计。
我只知道,这是我到目前为止的一生中,去过的次数最多的一家饭馆。我只记得,跟同样五花八门的朋友在这里喝过不知道多少箱“18天”(台湾啤酒的一种,以酒质新鲜著称,是我在台湾最爱喝的啤酒)。
这里有吾尔开希、燕鹏、颜柯夫这样的经历过1989年民主运动,现在生活在台湾的八九一代;有张铁志、罗文嘉、马永成、司马文武、彭志平等台湾的老朋友;有林飞帆、陈为廷、黄郁芬、黄之锋等我的学生一辈的年轻人。还有从中国以自由行名义或者学术交流名义访问台湾而难得一见的那些故人(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我就不罗列他们的名字了),也有我生活中那些与政治无关、也不太在乎、甚至不太知道我是谁并因此对我很重要的那些一般的朋友。
拉出这个名单,就可以看出阿才的店对我在台湾的生活来说的重要意义:这里,根本就是一个联络站,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我几乎都约在这里见面。一杯杯的啤酒,夜深正浓的谈兴,微醺甚至带有醉意之后的浅吟低唱,狂放的大笑和悄悄湿润的眼眶,太多的东西曾经凝结在阿才的店的空气中,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时时想起。这可不是一般的饭馆可以带给我的福利。
久而久之,有一些媒体也知道了我跟阿才的店的缘分,也有了一些报导,尤其是阿才的店中我最爱的那道马头鱼,更是广为人知。可是,阿才的店对我来说,岂止是马头鱼可以代表的呢?台北不大,生活上非常密集,好吃的饭馆到处都有,如果仅仅是因为好吃,那就不是阿才的店对我的意义了。
当然,我还是要为我最爱的马头鱼打一下广告,因为这真的是我在台湾吃过最好吃的马头鱼。别的地方也有马头鱼,但是阿才的店的马头鱼是老板阿华每天亲自挑选的,肥大新鲜,几乎没有什么刺,肉质软硬适中,外焦里嫩,再加上阿华独特手艺下的调味,让我有一种“众里寻她千百度”的感觉。要说我有多爱吃阿才的店的马头鱼,有一件事可以证明:我在这里请客,有时候会点两道同样的马头鱼,一道给大家分享,一道我独自霸占,而且还不羞惭──顾不上了。
不看菜单!熟客的“自家厨房”
阿才的店能够这么吸引我,以及很多别的人,应该说有几个因素:第一是气氛。在这里吃饭非常轻松,就像在家里一样。这些年,虽然慕名而来的客人越来越多,但是总体来讲,阿才的店大多都是像我这样的常客。
因为太常来,我们已经把这里当自家的厨房了,碗筷、啤酒、猪油饭,都自己动手去取。我到店里,早就不看菜单了,只是跟柜台的阿华嫂打声招呼,她自然会根据我带来的人数决定上什么菜,我的口味她好像比我自己都清楚。
跟三五个亲朋好友吃饭喝酒聊天,最忌讳的就是环境拘谨,在阿才的店完全没有这回事,大家大呼小叫,穿梭往来,往往隔壁桌就是另一堆朋友,换桌打招呼是家常便饭,这样的气氛,饭菜已经不是重点了。试问,现在的世界,这样的饭馆还有几家?
因为太常来,我们已经把这里当自家的厨房了,碗筷、啤酒、猪油饭,都自己动手去取。
第二就是环境。阿才的店,两代老板都是对台湾本土非常认同非常有感情的人,这从店内的布置就可以看得出来。墙壁上张贴的都是台湾五六十年代的宣传画,和各种各样的已经成了古董的摆设。最具有特色的,就是楼上的榻榻米席位。每次盘腿坐在那里吃饭,时光就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台湾。再加上菜色都是地道而复古的台湾料理,例如大饭店很少见的槟榔花。
这不仅仅是一家台湾料理的饭馆,这,就是台湾的一部分。
对于台湾人来说,来这里可以怀旧;对外来的游客而言,来这里吃饭,可以当作对台湾的深度体验。而对我来说,不管是多久以后,我相信,只要我想起台湾,就会想到阿才的店。是的,这不仅仅是一家台湾料理的饭馆,这,就是台湾的一部分。
“内心柔软的中年愤青”
第三个吸引我的因素,当然就是老板阿华。身兼主厨的他,每次在客人开始逐渐稀少,厨房的活儿没有那么忙碌了之后,就会自带一瓶台湾啤酒,找张桌子坐下,跟已经混熟的客人天南地北地聊天。这个台湾外省人子弟,从来不讳言自己支持台湾独立,但也有不少中国来的朋友,甚至连新华社等中国媒体的记者来,他也跟他们谈笑风生。
阿华为人豪爽仗义,说话不藏著掖著,不拐弯抹角,说到激愤处,偶尔还会带出几句台湾“国骂”,颇有一股江湖气派,但其实内心柔软。我们有一个共同好友落难,阿华好几次托我转告对方,如果觉得内心憋闷,就来店里坐坐,对朋友的情义重但是又不会过于表露。
他也是中年愤青。有一次我来吃饭,他突然丢给我一条写著“火大”的毛巾,原来是白天他去参加劳工抗议大游行的时候绑在头上的。这条毛巾我带回了美国。一来二去,我们成了好朋友,每次来他都会陪我喝上两杯,聊上几句,连带著阿华嫂和他们的儿子,都成了朋友。所以到阿才的店,就跟在家里一样的自在。
不过也许因为喝酒太多,阿华被发现患了癌症,虽说是初期,但是也必须好好休息,这就是阿才的店暂时停止营业的原因。想一想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让他喝那么多了。但是转念一想,连阿华嫂都管不住,我哪里说得动他呢?现在唯有期盼他治疗顺利,身体早日康复。下次再见,我喝酒,他喝茶。
墙上挂著阿华与阿扁的照片……写满台湾故事的饮食空间
阿才的店,除了对我个人还有那些常客们来说,有生活中的意义之外,对于台湾,也有很强的象征意义。它不仅是我们的,也是台湾的。为甚么这么说呢?这就要从很多年前我就想写的一个题目说起:
在台湾,1980年代的党外时代是一个狂飙突进的时代,党外人士在那个时代满怀理想与激情,打造了台湾现代史上的一段激情岁月。在政权已经两度轮替的今天,铭记那段岁月,既有历史记忆的问题,也是对后人的一种教育。而台北,是这段岁月的历史承载。当年主要的党外活动,以及那些思想和主张的碰撞,都是在台北发生的。因此,台北的党外活动,也是台北市历史中不可或缺的、精彩的一个篇章。
党外时期,党外人士碍于威权体制的打压,以及社会运动的参与者经常在一些小餐馆或者茶坊,聚会讨论局势以及运动发展状况。这些饮食空间逐渐成为党外人士的聚会场所,本身也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多少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的激烈讨论,多少关于游行示威的具体筹划,多少对于台湾社会体制的改造建议,都是在这些饮食空间中发生的。
如果能有一部作品能专门记载这些饮食空间,通过对于这些空间今昔的对比记录,通过对空间主人以及那些曾经在这些空间中参与过历史的人的采访,配上相关的图片,用贴近文化、较为轻松的叙述风格,来从侧面写那一段风起云涌的时代,也许能让这一段台湾历史显得更加鲜活、面目更清晰。
记忆不仅是文字,也是图片和空间。记忆,不应当仅仅是事件和人物,也应当由日常生活组成。当我们回顾党外运动的时候,在以往众多的相关作品中,大多是严肃的历史论述或者当事人回忆,而鲜少触及党外运动中比较生活化的一面。
我本来有个计划,就是按照不同的饮食空间分为不同的章节,逐一介绍,甚至请当事人回到当年的空间接受采访,因此,这既是一部口述历史,也是一部报导文学。连书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党外运动时期的饮食空间》。可惜后来因为忙于教学和其他的写作计划,这个想法一致没有落实。再后来,余杰写了三卷本的《台湾民主地图》,跟我的写作构想相同而且捷足先登,我的这个写作计划也就正式放弃了。
但是,如果真的有这么一本书,阿才的店,无疑就应当是书中的主角之一(其他的还有红玉饭店、紫藤庐、人性空间茶坊、女书店等等)。一进阿才的店,就可以看到墙上挂著阿华跟前总统陈水扁碰杯的照片,足以说明阿才的店在台湾的政治风雨变化中,也曾经是这样的一个写满了“台湾故事”的饮食空间。这也是那么多人听说阿才的店要暂时歇业,而纷纷前来告别的原因。
行文至此,听说今年晚一些,阿才的店会子承父业,在另一个地址重新开业。这让我充满了期待。我期待阿华早日恢复健康,期待再次回到那里,期待“18天”和马头鱼。
好味道
「如果能有一部作品能專門記載這些飲食空間,通過對於這些空間今昔的對比記錄,通過對空間主人以及那些曾經在這些空間中參與過歷史的人的採訪,配上相關的圖片,用貼近文化、較為輕鬆的敘述風格,來從側面寫那一段風起雲湧的時代,也許能讓這一段台灣歷史顯得更加鮮活、面目更清晰。」
真想看這樣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