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仇恨团结的缅甸,记者成为“麻烦制造者”

带着希望回归缅甸的流亡记者,却因深入少数民族地区报道而身陷囹圄;对穆斯林的仇恨,将缅甸团结起来,一齐指责外国媒体损害国家形象。走出监狱的缅甸战地记者说:“我不再信任昂山素季了。”
2018年1月10日,緬甸城市仰光,路透社緬籍記者Kyaw Soe Oo到庭應訊後被警察押離法院。緬甸警方正式指控兩名路透社記者Kyaw Soe Oo和Wa Lone觸犯“政府機密法“,最高刑期為14年牢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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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被逮捕时,我不以为然,也不感到害怕,因为我深信,昂山素季或是民盟党会救我们出来。”2017年12月28日,在仰光一家酒吧,半年前因报导被捕入狱,刚刚才回到工作岗位上的缅甸知名战地记者劳伟(Lawi Weng)告诉我。

半年前,就职于《伊洛瓦底》(Irrawaddy)的劳伟与两名就职于《缅甸民主之声》的记者,在报导德昂族少数武装部队反毒日公开活动的返程途中,被军方逮捕。《伊洛瓦底》与《缅甸民主之声》都曾是流亡在泰缅边境的媒体,在2012年审查制度瓦解后,回到缅甸。

缅甸政府随即发出声明,指控这三位记者触犯了《非法组织法》(Unlawful Associations Act),该法律在1909年英殖民时代制定,凡是与任何政府认为不合法的组织或是人见面都可被判最高两年刑期。他们被监禁了两个月,在9月被释放。

个子矮小、皮肤黝黑的劳伟,如今体态更消瘦了,原本炯炯有神的双眼,蒙着一层忧虑,仿佛还未从第一次被捕入狱的经历中走出来,他失望地说:“我本来以为,就算昂山素季不能救我们出来,但她至少会发表公开声明,支持媒体工作者与公平、公开的司法制度,但她一句话也没说。”

流亡记者:带着民主的希望回到缅甸,却身陷囹圄

2010年,昂山素季重获自由,2012年,缅甸审查制度开始瓦解,私立的电视与电台开放,外国记者开始拿到进入缅甸的签证,被列入黑名单上的流亡媒体也开始被准许进入缅甸设点。

劳伟从小在泰缅边境的勐族(Mon)村落长大,在军政府统治缅甸时,他就一直活跃在泰缅边界,报导外界听不到看不到的缅甸现况,在得知有可能回到缅甸进行报导工作后,便毫不犹豫地成为了第一批回到缅甸的流亡记者。“当时清迈办公室的人,大家都不敢吭声,因为他们知道缅甸的生活跟泰国根本不能比,没水没电,在报导工作上又危险重重。但是我相信我的国家正在转变,我相信昂山素季。我不是泰国人,我是缅甸人。”

在缅族人至上的缅甸,少数民族裔的记者人数稀少,劳伟说:“刚回到缅甸的时候,因为缅文不是我的第一语言,还因有口音被同行取笑。” 但他利用他本身是少数民族的身份,取得了其他非缅族民族的信任,在缅甸各个角落报导畅行无阻。多年来出生入死,深入报导在内战下牺牲的平民百姓,这让劳伟在缅甸成为家喻户晓的战地记者。但这样的报导,并不被政府所接受,也是他被捕的主要原因。

如果记者不能与少数武装接触,在报导缅甸的内战时,只能报导军方的官方资料,那如何确保在报导上的平衡?

劳伟:我当时觉得我大概至少要做一年的牢了,我很害怕,但深信我没有做错,去前线做最真实的报导本来就是记者的工作。
劳伟:我当时觉得我大概至少要做一年的牢了,我很害怕,但深信我没有做错,去前线做最真实的报导本来就是记者的工作。

在被捕的前两天,劳伟跟着德昂族少数武装部队在弹火声四起的前线报导,部队在路上捡到地雷,叫劳伟拍照存证,以证明号召国家和平协议的缅甸其实还在使用地雷。这时候,德昂族少数武装部队的对讲机突然传来通讯,说他们逮到一位缅军,问劳伟是否想要去看一下。

“我听对讲机时,逮到的缅军还活着,但是当我到的时候,该缅军已被一枪毙脑袋的遭枪决。但我太害怕了,也不敢问德昂族少数武装部队是否枪毙了逮到的缅军,和为什么要怎么做。”作为记者,劳伟还是一样地拍照存证。

直到在法庭上,劳伟才知道,缅甸军方与德昂族少数武装部队使用的对讲机频道相同,只是一个说缅语一个说德昂语。因为军方知道他在前线,拍有缅军遭到逮捕与枪杀的照片,才会逮捕他。“我当时觉得我大概至少要做一年的牢了,我很害怕,但深信我没有做错,去前线做最真实的报导本来就是记者的工作。”劳伟说。

民盟党的发言人温丁(Win Htein)的声明称,记者不应该与少数武装部队接触,这属于犯法行为。对此劳伟质问,如果记者不能与少数武装接触,在报导缅甸的内战时,只能报导军方的官方资料,那如何确保在报导上的平衡?

两个多月后,三人毫无预警地被无罪释放了,劳伟认为,他们得以被提早放释放,是因为2016年10月份若开罗兴亚事件闹得纷纷腾腾,政府希望转移国际的注意力,所以才将他们无罪释放。在少数民族武装部队若开罗兴亚救世军突袭了30个若开邦的警哨站后,缅甸政府封锁北若开邦,进行号称是清洗恐怖份子的军事行动,导致至今已有约70万罗兴亚难民逃入孟加拉。

劳伟说:“现在的缅甸,若开或是罗兴亚议题绝对要避讳,如果你不想要被陷入麻烦的话。现在没有政府规定的审查了,但是必须自我审查,想自保就不要写敏感的议题。”虽然已恢复自由之身,但他表示手机疑似被监听且在路上也多次被跟踪。

劳伟的经历不是个例。2016年6月2日,缅甸媒体 The Voice Daily 主编Kyaw Min Swe与专栏作家Kyaw Zwa Naing因为发表讽刺缅甸和平进展的文章,遭军方逮捕,入狱两个多月;2017年7月,曾因深入报导遭裁缝店老板虐待的童工而发起缅甸人权与童工的激烈讨论的缅甸媒体 Myanmarnow 主编Ko Swe Win,在前往曼谷时,在机场遭警方逮捕,他因公开质疑知名极端派反穆斯林僧侣威拉杜(U Wirathu)的合法性而被该僧侣告毁谤罪,Ko Swe Win已获保出狱,此案正在诉讼中。

根据本地非盈利组织“我们支持记者”(We support journaslits)的统计,自2016年昂山素季执政以来,两年内共有32多名记者遭起诉。根据非营利组织无国界记者,2017年,缅甸的新闻自由在180个国家中排名第131。

外媒记者:缅甸仿若回到军政黑暗时期

2017年10月,因在缅甸使用无人机而入狱两个多月的马来西亚籍记者墨彩莲(Mok Choy Lin),在电话采访中告诉我:“被关起来的最初两个礼拜,我都无法见到家人、律师,甚至领事馆。”39岁的墨彩莲有超过20年的亚洲报导经验,曾任新加坡亚洲新闻台国际部的副主管,她与三名同事受聘于土耳其国家电视台TRT,在缅甸进行关于当地穆斯林社区的纪录片拍摄。

10月27日,当他们第一次尝试使用无人机拍摄的几分钟内,一行四人就被警方逮捕了。“我们大概11点进警察局,连续被10到15组警察拷问,我以为问完了就会放我们走,没想到大概晚上10点我们被关在拘留所过夜。早上天一亮,被上了手铐后就被带上法庭,当场被指控犯了最高三年牢刑的《进出口法》。”她说整个过程,就如恶梦一般。

重获自由的她至始至终都深信,他们被捕与使用无人机一点关系也没有。她说:“政府想要阻止我们对缅甸的报导,因为我们受聘于土耳其这个穆斯林国家的电视台,尤其是想要找机会抓我们的穆斯林缅甸翻译与司机。”在被抓之前,他们已经仰光与瓦城拍摄一周。

重获自由的墨彩莲始终深信,被捕与使用无人机无关:政府想要阻止我们对缅甸的报导,因为我们受聘于土耳其这个穆斯林国家的电视台,尤其是想要找机会抓我们的穆斯林缅甸翻译与司机。图为2018年1月10日,缅甸记者在法院外声援被捕的两名正在法庭内应讯的路透社缅籍记者。
重获自由的墨彩莲始终深信,被捕与使用无人机无关:政府想要阻止我们对缅甸的报导,因为我们受聘于土耳其这个穆斯林国家的电视台,尤其是想要找机会抓我们的穆斯林缅甸翻译与司机。图为2018年1月10日,缅甸记者在法院外声援被捕的两名正在法庭内应讯的路透社缅籍记者。

墨彩莲说自己会下这样的结论,是因为他们被抓时,缅甸翻译Aung Naing Soe的住所也被25名警察搜查,还被单独拷问。Aung Naing Soe是缅甸很有名气的穆斯林翻译,常与国际媒体合作。但一些缅甸当地媒体在报导时,常将他的名字与穆斯林恐怖份子联系在一起。虽然当时被捕的四位记者都已重获自由,但在接受采访时,墨彩莲不愿多谈案情,对言论自由与缅政府的批评都显得异常小心,生怕影响到Aung Naing Soe在缅甸的生活与其家人。

墨彩莲说:“我们是申请记者签证来缅甸工作的,也就是说,政府准许我们代表土耳其电视台进行报导与拍摄。而一开始试图给我们定罪《飞航法》是1934年制定的,当时无人机根本还没有被发明,我们拍摄的地方也没有明文规定不能使用飞航机。他们没有找到足以站脚的理由来抓我们,只好说我们使用的无人机是非法带入缅甸的。”

“我只能说,缅政府就是想要抓我们。”在两个多月、数次出庭,但对整个进程毫无掌控的墨彩莲意识到,“在法庭上我们是无助的,我们的命运完全掌握在法官的手上,而法庭是偏袒军方的。”

报导缅甸多年的墨彩莲深知,民主之路不是一场选举就可以达成的,但她没有想到,缅甸怎么会这么快回到仿佛军政府统治时的黑暗时期。她说:“言论自由走下坡,报导工作难进行,记者被抓,外籍记者难以进入缅甸工作,这些都是让人担忧的迹象。”

自若开事件后,外国记者在申请进入缅甸的手续变得极为复杂,且从原本的多次入境变为单次,从最多28天缩短为只能停留15天。2015年选举结束时,记者三天就可以拿到的签证,现在则至少要等两个星期。

在缅甸,记者签证的制定与批准都由缅甸信息部决定。而这个掌管新闻媒体领域的缅甸信息部,自2018年1月份开始由Aung Hla Tu领导,任副部长一职。60岁的Aung Hla Tun曾在路透社工作超过20年,在2015年提早退休,他亲缅、反穆斯林罗兴亚人,常在演讲时说:“当今缅甸媒体最大的责任就是保卫国家的形象,因为我们国家的形象已被各大不道德的国际媒体的报导给损坏了。”

用仇恨团结国家,昔日的“无冕之王”成为“麻烦制造者”

“军政府时期,不畏危险报导真相的记者曾被民众视为英雄,民众与记者是站在一起的。但现在政府将记者视为‘麻烦制造者’,多次指控媒体制造假新闻,造成民众对媒体的厌恶。”

2017年12月13日晚,路透的两名缅籍记者Wa Lone与Kyaw Soe Oo受邀去仰光郊区与两名警察见面吃饭,快结束时,警察将两卷文件给了他们并说可以带回家看。但当两名记者走出餐厅时,他们立即被8名警察逮捕了;隔天,缅甸各大官方网站与报纸上都刊登了两人的嫌犯照片。照片上,他们戴着手铐,桌前摆满他们身上所携带的文件,并指控他们触犯了上限14年牢刑的《政府机密法》。

随后两周,他们行踪不明,家人同事与律师都无法与他们取得联络,直到2017年12月27日,两人被带上法院时才第一次露面。2018年1月23日,两名记者第二次上庭时,警方透露他们在逮捕之后一个小时内就拿到了第一副总统Myint Swe代签的总统府特许,准许警方以《政府机密法》羁押两人。而为两位记者辩护的律师称,定案许可并不需要经过总统府,认为此案的办案程序非比寻常。

根据BBC与《纽约时报》,两名记者被抓,疑是因为她们正在调查缅军在若开邦西部对一个罗兴亚人村落的屠杀。

路透社缅籍记者Wa Lone于1月10日到缅甸仰光的法院应讯后,被警察押离法院时被大批记者包围。
路透社缅籍记者Wa Lone于1月10日到缅甸仰光的法院应讯后,被警察押离法院时被大批记者包围。

在缅甸,罗兴亚议题已经造成了外媒与本地媒体圈之间的对立,相较劳伟被捕时,本地媒体的大力声援,路透社两名记者的境遇并未引起类似的支持。缅甸媒体 The Voice Weekly 的主编Mya Hnin Aye解释说:“这是因为他们在帮外媒工作,外媒在报导罗兴亚议题时是带偏见的,外媒只站在罗兴亚一边,不给缅甸人说话的空间,”

在路透社两名记者正式被起诉后,缅甸官方报纸与缅甸军总司令敏昂莱(Min Aung Hlaing)承认,在若开邦西部Inn Din村的乱葬冈里发现的10具罗兴亚人尸体,的确是遭到缅军的屠杀。这是自联合国宣称缅甸在进行种族清洗后,缅甸官方首度承认的屠杀行径。很多观察者认为,认为路透社记者被逮捕,引起国际社会对缅甸的关注,而间接促使军方承认屠杀。

劳伟说,如今将缅甸团结起来的,是对穆斯林的仇恨。“军政府时期,不畏危险报导真相的记者曾被民众视为英雄,民众与记者是站在一起的。但现在政府将记者视为‘麻烦制造者’,多次指控媒体制造假新闻,造成民众对媒体的厌恶。”

美联社缅籍克钦族记者Esther Htusan因披露东南亚渔业不法劳工事件,拿下缅甸第一座普立策奖,广受爱戴。但在2017年11月20日时,她将昂山素季在亚欧外交官峰会上的演讲内容记错,遭到缅甸大众的强烈不满(美联社的报导错称昂山素季说非法移民是造成争端的原因之一;昂山素季的演讲的实际内容是说非法移民是世界面临的威胁之一。在缅甸,非法移民常与罗兴亚人联系在一起,这一错误使人误解昂山素季对罗兴亚事件的态度)。Htusan的私人社交帐号随即遭到暴露与流传,屡次受到死亡威胁,人生安全受到威胁,必须离开缅甸到曼谷才能持续工作。当时带头指责Htusan的,便是如今信息部副部长Aung Hla Tun。

劳伟说:“我又担心又害怕,现在的缅甸对媒体工作人员来说很可怕,因为你很难找到可以信任的人了。”

“这次经验还让我认清了一件事情,就是我不再信任昂山素季了,她无力也无能改善媒体言论自由。她最终还是一个带著缅族人至上笃信佛教的缅人。她始终是害怕军人的,她上任后专注推动国家和平,但根本没有用,因为军人根本也不尊重她。”他说。根据缅甸宪法,边境事局,国防与内政部是由军人直接指派部长,在掌管国家安全上民盟党必须与军人合作。

讲述完这些,劳伟的声音愈发疲惫,止不住的气馁。但是,当天他还是穿着同事在他入狱时制作的T恤,背面是白底红字“记者不是罪犯”,正面是他与另两名被逮捕的记者上法庭时站在警察车前高举被手铐限制住的双手的照片抗议的画面。虽然缅甸现况对他与所以媒体工作者不利,劳伟最终还是带着一抹微笑告诉我:“我是不会轻易放弃报导工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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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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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受娉” 这篇错字太多了。

  2. 「⋯她與三名同事受娉於土耳其國家電視台TRT,⋯」的「娉」字應為「聘」?

  3. 錯字:大該晚上10點,應該是「大概」?

    1. 感謝指正,已修改。

  4. 「羅興雅」還是「羅興亞」,同一篇文章可以統一一下嗎?

    1. 感謝指正,已修改。

  5. 不了解缅甸就不妄加评论了,但为记者的执着点赞。

  6. 「而一開始試圖給我們定罪《飛航法》是1934年制定的,當時無人機根本還沒有被髮明,我們拍攝的地方也沒有明文規定不能使用飛航機」
    被「發」明

    1. 感謝指正,已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