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独居在黎巴嫩贝鲁特的我,或许是因为好奇,或许是因为孤独,看着家里空荡荡的客卧,突然觉得,如果来个陌生人,会是怎样的人?有怎样的故事呢?于是胡乱拍了几张照片,写了几句简短的介绍,把自己的客卧放在Airbnb上转租。
按下“发布房源”的那一刻,心情是忐忑的,会有人来预订吗?该怎么操作呢?没想到,第二天,我这套位于贝鲁特市中心的小卧室,就接到了第一个预定咨询。信息来自一个叙利亚男孩:
“您好,我叫Gaith,来自叙利亚阿勒颇(Aleppo),目前在黎巴嫩美国大学(American University of Beirut)医院实习,我姐姐最近要来贝鲁特看我,不知是否可以预定您家?我有两个问题:您家中是否有男性?另外,我在黎巴嫩没有银行账户,无法进行网上支付,不知是否能有其他方式?”
看来阿勒颇这几个字,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那时阿勒颇尚未解放,正处于叙利亚内战最激烈阶段,炮火不停,满目疮痍。来自阿勒颇的人,会有怎样的经历呢?我表示自己是独居女性,接受了他的预订。由于叙利亚属于金融受制裁国家,叙利亚公民在黎巴嫩银行基本无法开户,我理解他的处境,但处于对 Airbnb规则的尊重,我还是委婉地告知他最好借用朋友的银行账户进行支付。
当时的我已经在黎巴嫩旅居两年。两年前,一个偶然的工作机会,我告别了生活十余年的北京来到了黎巴嫩首都贝鲁特。酷爱游走四方的我,虽然去过三十多个国家,但第一次旅居海外却选择了普通人眼中如此危险又奇怪的国家,一度让家人朋友诧异不已。
位于地中海东岸的黎巴嫩,人称“中东小巴黎”,是一个融合了法国殖民文化与阿拉伯传统的小国。虽位于中东,却不是穆斯林国家,基督教占人口30%左右,民风较周边邻国也更加开放,在首都贝鲁特街头很少见到戴头巾的女士。这里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曾是中东的中心,也是西方国家心之向往的度假天堂。可惜我来的时候邻国叙利亚内战正酣,以贸易为主业的黎巴嫩经济失去了邻国这一巨大市场,就业机会减少,很少能有来这里工作和居住的外国人,在这里长期居住的中国人也就不足一百人。因此,就像别人对我的经历感到诧异一样,我总是对来黎巴嫩旅行或定居的人有一份好奇心,为什么会来黎巴嫩呢?
他试遍了贝鲁特的房源,我是第一个接受他的房主
几天后,这位叙利亚男孩Gaith给我发消息,希望在姐姐抵达入住的前一天见见我,也看看我家的环境。于是,在一个秋凉的周末,我在公寓楼下的咖啡厅,第一次见到了Gaith。这是一个腼腆礼貌的男生,第一次见面,他显然有点紧张,不断说谢谢接受他的预订。
作为刚开张的房主,我说“我应该感谢你才是”。他讪讪地笑了:“我试遍了贝鲁特的房源,你是第一个接受我预订的。”
听了这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并不意外。历史让黎巴嫩人对叙利亚心有芥蒂。上世纪七十年代,黎巴嫩内战刚开始,叙利亚以限制巴勒斯坦在黎武装组织力量为由,派兵黎巴嫩,对黎内政进行干涉,直到1990年内战结束,叙军都并未撤离。到了2005年,黎巴嫩总理拉菲克·哈里里遇刺,全国爆发了驱逐叙利亚驻军的“雪松革命”,之后在联合国安理会的干预下,叙军才正式撤离。黎巴嫩很多民众,特别是穆斯林逊尼派,对于叙利亚政府积怨已深。而自2011年初叙利亚内战爆发以来,大量难民涌入黎巴嫩,给这个国土面积不足北京2/3的小国造成了沉重的负担。据不完全统计,人口四百多万的黎巴嫩,在这几年接受了近150万难民。这150万仅仅是登记在册的,还有很多未登记的叙利亚逃难者生活在黎巴嫩的各个角落。
“哈,我不介意的,中国有句老话,来者是客呀。”我笑着对Gaith说。我工作和居住的红街(Hamra)老城区,恰好是贝鲁特市区难民问题最严重的地区之一。但和对此怨声载道的黎巴嫩人不同,我对叙利亚人并无偏见,反而存有一份敬意。因为尽管生活在难民聚集区域,我对安全却没什么顾虑,虽不至于夜不闭户,但周边确实偷盗事件极少,街上乞讨的小孩即便有时喜欢纠缠,也仅仅是乞讨而已,不会趁机偷窃。落难的叙利亚穆斯林妇女,虽然无心打扮,但头巾总是包裹得整整齐齐,也不会在走投无路之时站街卖淫为生,保留着自己的一份尊严。
或许因为是我的爽快吧,Gaith放下了他的紧张情绪。他健谈起来,我们就这样在咖啡厅聊了一下午。
Gaith已经在黎巴嫩最好的医学院学习两年,现在进入了实习医生阶段。由于叙利亚的局势严峻,他已经两年没有见到家人。“现在叙利亚人申请黎巴嫩签证难吗?”听说叙黎两国边境管制严格,我问道。他说:“一般人已经很难申请,需要提供大量资料以及担保,但是姐姐是药剂师,持有药剂师、医生、工程师等专业协会认证执照的人倒是不难。”说起姐姐,他一脸骄傲,“姐姐可是毕业于叙利亚最好大学的执证药剂师。”
前途未卜的叙利亚知识分子,只能活在当下
第二天,我迎来了Gaith的姐姐、我的第一位Airbnb客人——拖着两个大箱子从大巴站赶来的叙利亚女孩Rand。她的英文不如弟弟,也很腼腆。我作为新手房东,那天也是手忙脚乱,还不巧在厨房发现了很多蚂蚁。
Rand进门时我正在与蚁群斗争,一脸尴尬地跟她道歉:“不好意思啊,第一次做房东,准备得不是很充分呢,这该死的蚂蚁,你不要怕……”她做了个鬼脸:“Jo,你真可爱,我是阿勒颇来的,子弹都不怕,怎么会怕蚂蚁。”
等她安顿好之后,我迫不及待地跟她聊起来。那段时间电视和社交网络上全是满目疮痍的阿勒颇。阿勒颇曾是叙利亚经济中心和第一大城市,却连年遭受战争摧残。特别是去年夏天,叙利亚政府军联手俄罗斯空军与反对派武装、极端组织为争夺阿勒颇市控制权,在阿勒颇市及周边地区大规模交火,造成了大规模的人道主义危机。
我很好奇生活在那样一个地方是怎样的感受。“阿勒颇怎么样?呃,就是你电视上看到的那样。”Rand叹了口气,她一直在药店工作,通勤都十分危险,遇到炸弹是家常便饭,“上班路上常看到废墟里的尸体,一开始很难受,后来就麻木了,只能不去看 。”
但她对于生计的顾虑更大于生死,因为局势愈发恶劣,药店关门,她也失业了。只得在断水断电的家里照顾父母,凑了点钱过来黎巴嫩看弟弟。
“有没有想过和弟弟一起留在黎巴嫩生活呢?”我问。她继续叹气,“这里一般是不给叙利亚人发工作签的,打黑工工资会很低,担惊受怕。弟弟现在也是前途未知呀,实习期过后签证就到期了,如果不能在第三国找到工作,他就只能回到叙利亚。”
我听后沉默。之前在黎巴嫩接触的叙利亚难民很多,大多是没受过教育的逃难者,从未想过这些叙利亚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命运,留在国内,生死难料,好不容易逃出来,受过的高等教育却不被异乡社会接受。
黎巴嫩只为一些低等叙利亚劳工发放签证,比如捡垃圾的工人。“如果来黎巴嫩只能捡垃圾,我还不如回叙利亚,至少能天天见到爸妈。”Rand又叹了口气。
“你知道战争最可怕的是什么吗?”她问我。
“死亡?”我答。
“不是。死亡也就是眼一闭的事儿,真主的意愿,并不可怕。”Rand 说,“最可怕的是那种挥之不散的压抑感。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你,会轮到你的家人。你永远不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这是一种没有未来的生活。如果有人问及你的将来,或许你无法预计到五年、三年甚至一年后你会在哪里、做什么,你觉得很迷茫。但对于我来说,我无法预计下个星期甚至明天会发生什么。”
“那……只能活在当下?”我一时语塞,我们总说要活在当下,enjoy the moment,但我第一次觉得这句话可以如此沉重。
“对,活在当下。”她苦笑着回答。
一瓶香氛,让她想起了战前的“味道”
熟络之后,我们转换了话题。
“Jo,你有男朋友?”Rand发问。
“没有,哈哈。你呢?”
“我现在没有,之前有一个,在一起五年,都谈婚论嫁了。”
“那为什么没在一起?”话音刚落,我心里一咯噔,不会又是因为战争原因吧,会不会戳到她痛处了?
“哎呀,他妈妈太麻烦了,他是妈宝男,我可受不了那样的婆婆呀。”
听完我俩哈哈大笑,原来婆媳问题是全世界通病,每个女生的烦恼也都差不多。
跟Rand聊天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起初,我以为这是一次沉重的对话,关于死亡,关于战争,关于宗教;起初,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对于一个来自战区女子的生活抱有一种猎奇的心理,还有旁观者的同情。但作为同龄女生,除了战争,我们还有很多可以聊的,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都渴望拥有事业,我们都爱美,我们也都会有感情问题。随着聊天的深入,我甚至会有一种代入感,如果我是她,战争爆发。家破人亡的那一刻,我会怎样呢?
Rand是穆斯林,但她不包头巾。“我们家的女性都不包头巾,妈妈说那么热,包那个干嘛,”她做了个鬼脸“Jo你知道吗,其实叙利亚很开放的,没外界想的那么恐怖。你真应该在战前去看看,叙利亚特别美,叙利亚人也很热情好客……”
一聊起叙利亚,Rand 和我认识的其他叙利亚朋友一样,迫不及待地向我介绍这个国家的美好。“我们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是他们的常用词,内战以及恐怖主义给外界带来的对这个国家的误会并没有影响他们对家园的情感。
“没关系,等停战了也可以去的。”我说。她耸了耸肩,说了一句“Inshallah”(阿语:凭真主的意愿,听天由命的意思)。
我问她第一次来黎巴嫩有什么想看的、想玩的。她答就想看看贝鲁特的商场,买些衣服回家过冬,“阿勒颇的冬天很冷,特别是这几年,断水断电的时候没暖气热水,很难熬呀。”她问我,“听说贝鲁特很繁华,大商场都很国际化,有没有Zara这个牌子?”我说有啊。她说那我要去看看,网上图片都很漂亮。
第二天下了班,我早早回家带上Rand去了贝鲁特最大的ABC商场。Rand兴奋得不行,我们足足逛了两个多小时,一路笑声不断,她说很久没有享受过自由逛街的快乐了。
“你知道吗,Jo,战前我每周末都要去商场,我有好多好看的衣服呢!”进了店,她每件衣服都想试试,只是看到价格还是会吐吐舌头。她的购物目标是一件时髦又御寒的羽绒服,我们在Zara 专卖店找到了一件合适的。她试穿了几次,最后又放回去了,“一百多美元,太贵了。”
最后,Rand在维多利亚的秘密(Victoria’s Secret)专卖店买了一瓶打折的香氛,十几美元,占了她置衫预算的一半。我问她,“冬天快到了,买这个干嘛,还是要买实用的冬衣呀。”她想了想说,“我喜欢这个味道,冬天喷在身上,或许闻着就暖和了。”
“这是什么味道?”我问。
她怔怔地看着远方,“战前的味道。”
他想回家,那里有等待被治愈的同胞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Rand要回叙利亚了。
出发去大巴站前,Rand与弟弟吃了最后一顿饭,回来时姐弟俩都哭得眼睛红肿,不知再见是何时。其实我也经历过很多离别,但看到他们姐弟,心里却是不一样的滋味,不知道这个善良开朗的女生会面对怎样的将来?
看着她默默地在房间边抹泪边打包,我突然有种冲动,冲出门外以最快的速度去附近的Zara专卖店买下了那件羽绒服,回到家中,她已在床上小憩,为坐连夜大巴做准备。我把羽绒服包好放在她房间门口,留下了一张纸条:“叙利亚的冬天很冷,但人心不冷,希望会温暖我们。愿你这个冬天不再寒冷”(Winter is cold in Syria, but not our hearts, as hope will keep us warm. Wish you a warm winter this year.)
转眼又是一年秋天,我依然独居,接待了很多来自客人,但Rand是我最念念不忘的那一个。每当在电视上看到阿勒颇的消息,就感觉不再是之前的另一个世界,因为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城市,有着我挂念的人,一个和我一样对美好事物有着无限向往的乐观姑娘。
今年阿勒颇解放前夕酣战之际,我十分担忧Rand的安全,给她发了短信问候。由于网络原因,她几天后才回复,也是短短一句“还活着(still alive)”。最近我与她弟弟Gaith联系,被告知阿勒颇形势已好转,Rand也在找到了一份兼职工作,家里总算有了微薄的收入。而Gaith在黎巴嫩的实习虽已结束,所幸的是他成绩优异,申请到了赴英国攻读博士学位的奖学金。
“你打算留在英国吗?”我问Gaith。
他想了想说,“如果内战停火,恢复和平了,我想回到阿勒颇当医生,因为那里是我的家,有我爱的家人,以及需要我治愈的同胞。”
张洲,毕业于北京的外交学院,现居黎巴嫩,是首位在黎巴嫩金融界工作的华人
读完很感动
實在太感動,祝願敍利亞和平,各人平安。
很喜歡這篇文章,更為作者最後送暖的行為所感動! 想了解作者更多的當地生活
最喜歡這句,人心不冷,但會溫暖我們。看完這篇文章後有切洋蔥的感覺。
Gaith說「如果內戰停火,恢復和平了,我想回到阿勒頗當醫生,因為那裏是我的家,有我愛的家人,以及需要我治癒的同胞。」
被流放在外地的中國民運人士也想回國。
很好的文章,讓我感受到戰爭的味道和身處當中的那種「未知」的恐懼!嗯嗯,讓我明白自己的生活原來是很好的,惜福
很享受閱讀這篇文章
報紙也是有副刊的呀~
質量夠最重要!
喜歡這篇文章,異鄉人看異鄉人。細膩溫暖與知性兼備。
战前的味道。细微也是深度。
看完,只能祝愿世界和平了,让每个人都可以平静地生活。
这篇文章很好啊。细微到战争对于个人的影响不就是一种”深度”?
没办法,独家深度报道是要烧钱的,现在的小端不能做那么多了。
看起来像是高端软文。
另一方面,从媒体的社会公器角度来说,
贴这种很私人的文字更像是博客,
或者大陆的QQ空间随笔文字。
算不得严格意义上的新闻报道。
很多社交网络平台都能看到这类型的文章,
只是他们写得的确没有端上面的这些好而已。
@china1 三足桑只是好用反語而已。
升斗小民之淺見臆測
異鄉人系列令不想生活在異鄉的我,看到了許多有趣的異鄉人生故事。
異鄉人系列大部分文章都很有意思的⋯⋯
特别喜欢异乡人系列。
我還發現最近端文章的手繪插畫都很有意思呢!
透過生活化的描寫,更深一層地了解在地人事,好文
大家有意见,觉得端不好的地方就说出来呀,这样端才知道如何改进。囫囵的扔下一句话,让人想改都不知道如何入手啊,纯粹的情绪发泄。
我覺得這篇文章挺好啊
@三足乌 爲何啊?是因爲這篇文章?我還蠻喜歡異鄉人系列的……
我觉得蛮好啊,比港台政治和十九大有意思多了
端传媒再这样下去,明年我肯定不会再续费会员了。
Zara 软广?(开玩笑……)
「工作籤」錯字了,工作簽。
謝謝指出錯誤,已修正。
噢戰前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