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刑当天,郭永昌跋涉两小时,从香港偏远的郊区古洞来到金钟的高等法院。他向庭外护卫说,太太周豁然是出庭的答辩人之一,自己有票想入内,“因为里面可以看到眼神。”当法官掷出13个月的刑期时,他如铜石砸心;社民连黄浩铭在离庭前高喊口号打气,豁然与他隔空对望,“她好平静。”
这天是8月13日,因2014年反新界东北发展而冲击立法会、试图阻止拨款的13名年轻人,均判8-13个月的刑期,轰动香港。步出高等法院,郭永昌踏上电车,再乘船过海,从尖沙咀上岸后摇火车到上水,辗转流连,回到古洞的家。豁然收留的毛孩——狗儿黑尾、蠢蠢、黑小姐、皮皮,和猫儿小波、肥猫、三脚,在满围花叶的绿园里悠闲如常。
这个家,是“古洞北发展关注组”的大本营,由豁然夫妻和战友一手建立。古洞位于新界北区上水西面,处于香港政府新界东北发展范围内。虽是郊野,但亦有村民散居各处,有商户立地建厂;因着东北发展计划,村民被迫要迁家移眷,当中以久居古洞的非原居民村民最为弱势。征地迁拆日渐进逼,使关注土地正义的年轻人走进古洞支援村民。
今年29岁的周豁然便是从香港城市走入乡郊的年轻人之一,郭永昌今年65岁,两人的爱情开始于2010年,交往两年后于2012年成婚。“养地”,是她自许的使命,但从不是他的。他曾是大学体育系讲师,住马鞍山千呎大屋,出入以车代步,但当妻子向偏远的乡郊土地昂首开步时,他也跟着她踏出了自己的舒适区。
两人初来古洞时,荒地上草如人高,豁然与友伴们一砖一木,砌出生气盎然的绿房子。进门右边像个大鸟笼的是“狗乐园”,铁架是村民拾回来的,他用废木和帆布置布,使狗儿有盖有床。往前走,左边就是“猫监仓”,为把猫儿暂锁在宽敞好玩的猫牢内,防止它们破坏田野;前面是个开放厅堂,是村民友伴的聚会处;绿田自中间的木造走廊横伸两边,走道末就是豁然与丈夫两口子简居的寮屋,那里有书有茶,日历定格在2012年的春节。
这家不仅是关注组根据地,还是豁然成立的“古洞(非人类)动物互助社”的中转站。
组织者的蜕变
自反东北13子被囚后,大众认识了“周豁然”——一个鲜有进入公众视野,低调实干的组织者。一篇篇有关她的回忆,由师友写来,突然其来的光芒,照出她所踏过的阡陌。
周豁然是古洞关注组的核心成员、动物义工,与土地和农业有关的志业,都有她的身影。铁干组织者,靠的是年月累积。大学时,她到中国农村助学,后在粉岭马宝宝农场参加耕种班,由是创办中大农业发展组,举办农墟推广本土农业。后来,她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于蕉径试验共享生活,又到南涌的活耕建养地协会实习,参与乡村生活口述史计划;从山野一直走,走到古洞,及至罗湖惩教所——她的服刑地点,与绿房子只有半小时步程。
自殖民地时代起,“收地—迁拆—发展”的方程式在香港不断重演,建水塘、筑公路,盖新市镇,常常掺杂着私商利益纽带的公共建设计划,以当地居民的生计和自然文化换来。在新界,拥有丁权和政商人脉的原居民自有实力与政府讨价还价,甚或分一杯羹,被牺牲的,往往是长久散居当地的非原居民村民。
在70至90年代的香港,左翼最大的社会运动阵地之一在工厂,年轻人走进工厂打工以组织工人对抗资本家的剥削;千禧年后,工厂散落,新一代社运人士开始关注土地的公正分配与使用权,自08年菜园村反迁拆及重建运动后,乡村成为新的反抗阵地,年轻组织者怀着与前人同一腔的热忱,走进郊野,打出“反官商乡黑”的口号,成为组织村民、保护自然生态、承传乡郊文化的养地者。
与郭永昌结婚后两星期,在学的豁然还远赴肯雅农村参与生活体验个多月,也不怕在新婚燕尔时把丈夫独留;而他也万料不到,那将是改变她人生的重要一节。在肯雅农村,水电乃稀罕资源,打水也要走五哩路;但粗糙简朴的活,却令她饱满喜悦。回港后,他开始观察到她渐渐剥离往日的生活惯习——
她不屑所住的私人屋苑有重重保安;她开始吃全素;她断然改变自己的外貌,“在肯雅很热,长头发很难洗,她觉得浪费水,便嚓一下把长发剪了,变了一个光头仔回来”,看着妻子那skinhead,他愕然,虽没阻止,也念着她的长发模样;哄了良久,她才勉为其难把头发留长,但最近又剃掉,“可能她知道自己要坐监。”
生物茁长,人们无法预料她会长成何种模样,她将有多深广,只有时间晓得。
自肯雅回来后不久,豁然便加入土地正义联盟,这个本地社运组织希望推动城乡可持续发展,保育自然及社区文化和永续农业。本来她在坪輋帮忙,后转往古洞开荒,组织村民,连结商户,支援他们与政府和发展商据理力争;花了整个暑假把荒地筑成系连古洞的聚脚点,然后又开展古洞导赏,为借来的地方留下口述的生活历史,在迁拆的阴霾下把改造和培育社区进行到底。要把“共生共享”、“社群生活”、“土地正义”这等铿锵恢宏的理念栽植起来,就要靠组织工作:沉闷、细碎而复杂,人就要像根一样——稳静精干,谦和戒慎,把阳光留给花叶,自己则伸进更深更阔的土里。
养地的使命
在郭永昌眼中,豁然不是根,她是天上的星星。
两口子于中文大学的新亚图书馆结缘。爱读的两人,总在晚上闭馆离开时遇见彼此。那年,郭永昌58岁,豁然22岁。年龄无法量度心的距离,爱的重量;但人与人的思想隔阂,是真实的。郭永昌大半辈子没想过什么“土地正义”、“共享生活”,更鲜有落田耕作经验。
哪段亲密关系没隔阂?重要是,人是否愿意为所爱跋涉追随。
豁然说要来古洞工作,他总以车接送,后来她直接住下来了,他就跟着卖掉公寓,迁进简室;她说要铺路,他就快快拈来砖石铺好;她说猫儿乱走破坏农作物,他就自己用废木砌个猫监仓;她的动物互助社收留染病小狗,他就建一个隔离区安置;她不让他买家具,他就走到附近屋苑的垃圾站捡,木地板也是他到附近的界木厂取木,自己再处理铺成的;她不喜欢他用洗头水,因为水会直接流到农田造成污染,他虽为难,但也不用了;她因坐牢而无法继续农活兼职,他找主事人商量,自荐当替工,直至她出来。
驱使她严以律己的,是理念;支撑他的,是爱。
“豁然的原则和宗旨,好重要。她说的理念对我而言也是冲击。” 郭永昌说。
“你有没有曾经觉得她任性?”记者问。
“她有很多奇哉怪哉的想法,”他笑笑,“但其实人人都任性吧。”
“那你辛苦吗?”
“好像陶渊明说,苦乐全是角度。”
郭永昌就这样投入了妻子的志业,他笑自己似陶渊明,老了才归田园;但陶氏是逃避,他却是冒险,“大半年就做了这些功夫(木工),开始觉得开心。我的年龄愈来愈老,但气力就愈来愈大。”在古洞,最大的分别是人,“这里的人会请你食饭,好多交流,来了村自然会打招呼,豁然同所有人都好熟。”
古洞有18个区,关注组虽未能跟所有村民联系,但亦能与部分村民同气连枝,共同进退。然而,不论是柔性请愿还是直接行动,与政府的谈判依然胶着,人心逐渐散涣。不迁不拆的理想或虽未可成果,但是人情却萌长。当日反东北13子上庭,不少村民到场声援,后更参加游行;组织者日复日的栽植,不只是理念,还有关系;有时在运动中,关系比理念更为根本,而关系的建立始自对彼此生命的敬意。
“有些改变是看不见的,但却是我们一手一脚做出来。”之前,他和村民搭了两个风雨棚,方便大家聚会;百多元的建设,10号风球竟也熬得住,滴水不漏。
每次栽种都是一趟冒险
郭永昌记得,第一次到监狱探望豁然,她眼神有彷徨,但还是喜多于哀。第二次见面,她已开工,在厨房做洗洗切切,竟也接近橱余收集箱。而他,因为无皇管,自由了,啤酒要喝就喝,也可以稍稍偷懒,不太忙于农活。但是豁然不在,她种的农物无人懂得打理,郭永昌想要把整块地翻整重来。
每次栽种都是一趟冒险,气候难以预料,人力亦能力有不逮,成不成果,永远是天晓得。
回想2014年6月13日反东北集会晚上,豁然本来坐在后排,她早前已跟村民商量要不要上前,村民嘱她要想清楚。郭永昌说,豁然后来对他回忆,当她站于那关口,她只能想到,要做的事还是要做,“她们做的是应该做的事。年轻人有热血,觉得应做得做,也承担后果。”当养地者们把看似与世无争的“永续农业”理念栽植于地,最重要面对的,便是盘根错节的政商利益建构。守护、反抗、冲击,换来一个“求仁得仁”的评语。
然而,竹密不妨流水过,山高岂碍白云飞。
古洞的简室中,一袋瓜果搁在地上。郭永昌拾起那两条茄子和胜瓜,他说,是豁然在入狱前种下的蔬果,现已成熟结果,所以摘下带来。我伸手接过胜瓜,惊讶它的粗壮,郭永昌笑说,是长老了。
最後兩段寫得真有意境。竹密不妨流水過,山高豈礙白雲飛
文章寫得很好。稍微提個問題,那年他58她22,然後現在他62她29,為什麼會一個長了4歲另一個長了7歲。。。是否有誤呢?
非常感謝讀者指正!錯誤已修正,應為:周豁然今年29歲,郭永昌65歲,謝謝讀者!
寫得真美,憂傷裡透出希望。
佩服她,也佩服他, 多美的愛情
看到別人為了土地公義犧牲, 我身為香港人真的覺得很難過
如果只注意到年齡差而忽略兩人關注的社會議題,那實在是無奈。
年龄差的确是很引人注目,可是郭永昌对豁然的爱可以解释一切吧。因为爱她,所以尝试接受她的理念,支持她的事业,也并不觉得自己是牺牲。本来只是个感人而普通的爱情故事,但是对弱势群体的关爱和对自然的保护真的让我好喜欢这群人啊。在这个大家都恨不得多赚点钱的时代,还有人在做“没用”的事,也不会带来的后果而悔恨,香港太好了。
29岁,6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