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时间许可,清明节这一天,陈亭逸都会跟着家人到基隆的山上,给亲生外婆上香。这条祭祖之路不算好走,得先穿过弯弯曲曲略显陡峭的小巷弄,最狭窄处几乎难以双向会车,还好这天上山的车辆不多,没有太考验驾驶的开车技术。
位于半山腰的目的地,平日紧闭的铁门已经打开,握有钥匙的管理人蒋志龙还没离开,来这上香不知道上了多少年,这是她们一家子第一次见到蒋志龙本人。
陈亭逸的亲生外婆走得非常早,早到她当年仍然童稚的母亲也没什么印象。母女俩多年以来有个问题一直藏在心底,明明亲生外婆是温州人,为什么在台湾过世后,骨灰会被放到“一江山烈士纪念祠”来?与亲生外婆作伴的骨灰坛有数百个,她们揣想,应该就是一江山战役的烈士英灵吧。由于许多灵位没有子孙奉祀,每逢清明节,陈亭逸一家人只要有来此上香,总会多带几把线香,补齐所见空缺。离开时,祠堂里每一座小香炉,至少都会插着一柱香,不让任何灵魂感觉冷清孤寂。
只是不知何故,最近几年清明节,来祠堂上香的人越来越少,好几排香炉都空荡荡地乏人问津。年复一年,陈亭逸和家人花在帮忙补香的时间似乎更多了。话说回来,她们也不以为苦,毕竟一家人都听过当年一江山战役的悲壮故事,相较于战争的苍凉,这一点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
帮孤死温州人设立的纪念祠
1950年代初,撤退来台的国民政府,仍然占有福建、浙江沿海诸多小岛。韩战(又称朝鲜战争)期间,小岛上的守军和游击队,配合台美合作的大战略,不断骚扰中共沿海,除了减轻朝鲜半岛单边作战的压力,也试图一并封锁中共的对外贸易。韩战结束后,这些沿海小岛自然成了中共首要拔除的芒刺,在获得苏联军备奥援后,共产党军队于1955年1月,挟陆、海、空三军联合的优势兵力,全力攻击位于浙江外海、面积不到两平方公里的一江山岛,岛上守军在国府的死守命令下,泰半遭到歼灭,指挥官王生明也壮烈殉国。
这场国、共双方都死伤惨重的血战,日后被两岸政府各自大做文章,一边说是英勇解放,一边说是负死顽抗。此后,台湾各地陆续出现一江山纪念园区、一江山纪念碑、一江街、王生明路以兹表彰,就连以妈祖绕境闻名的大甲镇澜宫,都供奉了一江山烈士的长生牌位。这处位于基隆的一江山烈士纪念祠,乍看之下亦是八九不离十脱不了关系。
陈亭逸一家人也是这么想的,直到她们和管理祠堂的蒋志龙搭上话,才发现这些日子以来,有些事情可能真的误会了。
“里头没有来自一江山的骨灰啦,全都是温州人。”蒋志龙脱口而出这答案时,陈亭逸一家人都吓了一跳。
“你的意思是说,墙壁上那三百多个寄存先人的芳名,没有半个是一江山烈士?”
“你想想,当年那些烈士都在岛上殉国,哪有什么骨骸留下来?就算有,也是移回忠烈祠了,不可能流落民间。”蒋志龙解释道:“所以一江山纪念祠只是个名义,是当初一位许岳先生为了帮孤老而死的温州人,找块身后之地,才以纪念一江山为由,向政府申请到那么一小块地。你们应该去门口拍张照片,上头的对联还是陈诚(曾任中华民国副总统、行政院长)题的,陈诚的题字在台湾很少见。”
大门的楹联上,确实写着“正义常昭泰岳鸿毛祇一线”、“蒸尝不替馨香俎豆足千秋”,千真万确是悼念烈士的口吻,难怪连参拜多年的后人都会跟着搞糊涂。
“不只基隆码头,当年九份挖金矿的矿工,也有很多温州人,前几年还立了个纪念碑。”蒋志龙说:“温州人爱热闹,所以这里的骨灰坛,虽然单身无后者占了八成,也是有些结了婚的温州人,临终前特别吩咐子女把他们从高雄、花莲送来这儿,图的是死后能和老乡一块聊天。”
“你说的温州人,是1949年后随着国府迁台的温州人吗?”
“也不是,绝大部分都是1920、1930年代就迁徙来台了。当年温州很穷,才来有移民渡海来台做苦力,不像现在发达了,世界各地只要听到温州人头都痛,做生意太厉害了。”1964年出生的蒋志龙,是从长辈手上接下管理纪念祠的棒子,他说:“我爸爸也是当时从温州渡海来台,但是他比较像逃兵,是听说蒋中正要北伐,打算抓温州的男丁去当兵,一群人才连夜搭帆船想逃去日本,结果船只开错方向,就跑来基隆了。”
带点台客气质的蒋志龙讲得兴起,解释的语言开始从国语转换成他更熟悉的台语。按照蒋志龙的说法,二十世纪上半叶,有很多温州人落脚基隆,在码头挑煤炭维生。“以前八号码头那里有个煤调会,北部所有煤矿都从那里出去,台语叫‘炭埕’。后来没有煤炭挑了,就全部编去码头工作。火车站后头的中山一、二路,以前整排都是给温州人住的工寮,老一辈基隆人管叫它‘温州街’、‘温州寮’。”
“就跟新北市的华新街被叫做缅甸街是一样的道理。”陈亭逸做了个类比。
“不只基隆码头,当年九份挖金矿的矿工,也有很多温州人,前几年还立了个纪念碑。”蒋志龙说:“温州人爱热闹,所以这里的骨灰坛,虽然单身无后者占了八成,也是有些结了婚的温州人,临终前特别吩咐子女把他们从高雄、花莲送来这儿,图的是死后能和老乡一块聊天。”
“现在这些温州人的后代呢?”
“都被台湾同化了。”
“那你们还会说温州话吗?”陈亭逸的父亲问。
“听得懂,但已经不太会说了,像我们家小孩都不会讲温州话。”蒋志龙说。
“那你爸爸跟谁沟通去?”
“他自己去六号码头找他们温州人。码头那边温州人太多了,他不怕寂寞。以前总是一堆温州人在那聊天,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在吵架。有人说过,宁可听苏州人吵架,也不愿听温州人聊天。”
“你们小时候不会跟本省小孩吵架?”
“没有这种事,我爸爸他们很早就过来了,娶了台湾媳妇,也不住在眷村,小朋友从小玩在一块,都讲台湾话,哪有什么冲突。”
虽然没见着真正一江山烈士的遗族,陈亭逸一家人倒是遇上了怎么看都是本省人的外省人。
日久他乡是故乡
二十世纪上半叶,东亚海域断断续续有过自由航行的年代。在日本统治下的台湾,有来自九州、四国等地的移民,以及他们后来被称做“湾生”的后代;也有台湾土生土长的居民,离开台湾举家迁往琉球群岛最南端的八重山列岛开垦荒地;同样逻辑下,隔着一道海峡的彼岸,亦有不少人像蒋志龙父亲那样,迁出沿海省份落脚台湾谋生。不幸的是,这块海域在二十世纪不断卷入政治冲突,只要一有战争爆发,原本自由来去的海域,便会出现一道隐形的封锁线划分敌我,让承平时期离乡背井的人,根源突然变得难以定义,生命落入历史的暧昧夹缝之中。
1945年中日战争结束没多久,何韦毅的祖父一家三兄弟,也是在台湾海峡重现和平的时期,从福州渡海来到台湾营生。只不过这段和平时光太短暂,几年后激烈的国共内战,再次中断两岸交通,无法回乡的祖父,只得留在台湾娶妻生子,定居高雄以裁缝为业,日久他乡是故乡。
小时候,每逢填写个人资料之时,父亲便会嘱咐何韦毅,在籍贯一栏填入“福州”,机伶的孩子看到邻座同学“台湾省高雄市”的答案时,还会自作主张将“福州”改写成更完整的“福建省福州市”。但是这样的作答方式,上了高中便遇上挑战,随着台湾本土意识逐渐扬升,少年何韦毅不再于籍贯栏写上“福州”,而是以出生地“高雄”取而代之。不过,只要一有人问起他,到底是本省人还是外省人时?何韦毅便会感到一阵尴尬,无所适从,“我好像不是外省人,但也不全然是本省人。”
有长辈告诉何韦毅,你们家从福州来的,也算本省人啦!但如果这么简单就能算本省人,为什么明明听得懂台语的他,却老是听不懂祖父讲什么话;为什么明明清明节一到,本省同学都要上坟头除杂草、贴墓纸,他却从来没扫过一次墓,也不晓得墓碑上还会刻上银同、金浦、南靖、诏安等字眼。
何韦毅带着这样的疑惑长大,一直到今年清明节,何家的家族聚会上,突然出现几名意外访客,让他的好奇心重新被挑起。
那是一名他得称之为堂伯的男子,带着几名子侄辈,特地从福州飞来台湾“扫墓”。何韦毅说:“因为我们家没有墓可扫,以前清明节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所以听到有亲戚要过来,让我觉得特别奇怪,为什么他们‘扫墓’的地点会是台湾?”
何韦毅追问了家人后才知道,原来他的伯公,也就是祖父的兄长,当年在福州是有妻儿的,只是国共内战后,伯公再也没机会回到家乡,最后在台湾逝世,埋骨台东。这次前来台湾的堂伯和堂哥,便是伯公那一脉的后人。
多年以来,何韦毅第一次向父母亲追问了那么多过去,也因为开始追问了,才知道那些一直存在、却不再被言说的家族故事。追问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在发问、回答、重述的过程中,有些名字才会变得立体,开始与自己的生命产生关联,从疏远慢慢变得亲近。
“我从来没追问过家人这些往事,直到清明节见到一群素昧平生的亲戚,才觉得好像有什么被触动了。”送走来自福州的亲戚后,何韦毅便央求母亲将几年前刚修好的族谱寄上台北,好让他能重新了解家族故事。
来自福州北岭的何氏一族人丁茂盛,一百多页的族谱分枝图某处,也有何韦毅一家人的名字。出生至今三十多年,这是何韦毅头一回对族谱产生兴趣。族谱最后一页,是整版的何家祖厝地图;三面环山、一面环海的彩图之上,看不见北京、上海、台北、高雄,也没有青天白日满地红或红地五星飘扬,却详细标示出祖厝周遭每一口井、每一间庙,每一处祖坟的位置——尽管位居核心,被一圈绿树图示环绕的祖厝,现实生活中早已经化为土砾,不复存在世上了。
“现在谈这个似乎有点政治不正确,不过我心中确实萌现一股想要寻根的念头。”何韦毅说,他一直想要将这些日子以来的感触写下,在社群网站上分享给朋友们看,但又隐隐然感觉到,当下本土意识正炙的社会氛围,这些感言似乎不太合乎时宜。想要发表的念头,几度萌芽又几度退缩。
“我向父母建议,不如今年秋天,一块回福州老家去看看亲戚吧。”多年以来,何韦毅第一次向父母亲追问了那么多过去,也因为开始追问了,才知道那些一直存在、却不再被言说的家族故事。追问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在发问、回答、重述的过程中,有些名字才会变得立体,开始与自己的生命产生关联,从疏远慢慢变得亲近。
没血缘的三人组成一个家
离开一江山纪念祠时,陈亭逸的妈妈总算明白,为什么亲生母亲的骨灰,会出现在看似纪念烈士的祠堂中。她在懵懵懂懂的年纪,就成了孤儿,多亏两名随国府撤退来台的浙江人,轮流将她扶养长大。她的养父是一名退伍军人,养母是战士遗眷,两个人来台后一辈子单身,从没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过,但为了让失恃的小女孩拥有一个身份,便相约好一块出钱抚养,直到今天,陈亭逸母亲的身份证上,父母一栏还是这两名单身男女的姓名。
养母辞世得早,有数十载光阴,陈亭逸的母亲是由养父一手拉拔长大。每逢清明节,一家人的话题,总是绕着几年前亡故的这名老人打转。
“再说一次那个外公让你吃麦片的故事,好笑极了。”陈亭逸对着母亲说。
“你外公退伍得早,和几个弟兄跑去新店养猪,他每天都会煮麦片喂猪吃,一大锅闻起来非常香。有次我闻香前去看,他竟然直接挖了一勺问我要不要吃。”异想天开拿猪食喂养女这故事,每一回重述,总是逗得这家人哈哈大笑。
陈亭逸的母亲又补充道:“可惜第二年猪瘟蔓延,养的猪全死光了,你外公只好跑到饭店应征工作,帮人家整理客房整理了好多年。”
“外公很喜欢照顾动物,虽然没有养猪,在家里也养了一堆毛茸茸的小动物,不管是猫、狗还是仓鼠,全都取名叫毛利。回想起来,就是个温和慈祥的老好人。”陈亭逸说。
“你外公好玩的事可多了,有次我问他,爸爸你军人当那么久了,有没有真的打死过人啊?他说从来没有。只有那么一次,大家说要到某个山头跟共军打仗,结果你外公做了一个噩梦,第二天部队全员开拔,只有他一个人说什么都不肯去打仗。”
“这什么军队啊?怎么可以这样。”一车子的人又放声笑了出来:“那我明天不想上班,也跟老板说不要去好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外公可以不用上阵,但据说后来上山打仗的人没一个回来,全战死了,就剩留守的他一个人独活。”
即使是带着悲凉气息的故事,一车的人还是在笑。
“不认真打仗,倒是很认真养小动物。”陈亭逸说。
“你外公一辈子孤家寡人,在台湾也没其他亲戚,回乡探亲时才特别叮嘱我,他的父母兄弟姊妹都葬在对岸,死后一定要我把他也带回去和家人作伴。”
“说到探亲,我还记得那一次,外公一直到回乡扫墓,看到亲人的墓碑后才发现,原来自己身份证上的姓氏写错了,本家不姓黄而是姓王。”陈亭逸回忆道。
“因为你外公不识字嘛,在台湾办身份证时,可能讲话又有乡音,户政人员黄、王不分,填错了姓氏他自己也不知道。”
“其实我也曾经教过外公写字,我还记得当初教他写的第一个字是‘鸟’,没想到后来他真的学会了,字迹像画图一样很可爱。”
一直到下车前,他们还是在问,还是在笑,好像那个已经归葬浙江的老人,依然还在他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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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不認同自己是中國人不過就是個人主觀選擇罷了,沒必要血緣一樣就和中國人畫上等號,用血緣作為國族的唯一建構因素也太沒現代國家觀,這也是現今大陸有些憤青該思考的事情。雖然我不反中就是
認同祖先是中國人就是 "政治不正確" 有點言之過甚,占多數比例的台灣人為清代或民國時期移居自現在的中國閩粵地區這一點是所有人都同意的,然而現在是否認同台灣人 "國籍上是中國人" 才有得討論。
尋根很好,畢竟是華人。
就怕對面說什麼同文同種血濃於水的話,卻硬要逼你說你也是中國人,然後整天對著你居住的台灣文攻武嚇⋯
“亲生外婆”这个词不是很妥当吧,“亲生”词意是“指自己所生育或生育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