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的理由》是导演杨逸帆花费了7年时间拍摄完成的纪录片,但他现在才21岁,这意思是,片子开拍时,他只是个14岁的国中生。片子纪录的主角是当时他的4位同学,杨逸帆想问他们“学习的理由”,或者更直白地形容他们当时的状态:“不想考基测”。
这部片子后来就用《不想考基测》命名,之后才改为《学习的理由》。
曾对投身教育很抗拒
14岁时,杨逸帆是宜兰县人文国民中小学的九年级生,这是北台湾一所非常知名的另类教育学校,它强调“适性教育”,让孩子自由发展。杨逸帆之所以在这里念书,理由很简单:他的爸爸在这里工作。
杨逸帆的父亲杨文贵原本是大学教授、母亲是国小老师,原本陪孩子的时间就不多;宜兰人文开办一年后,原本经营学校的佛光山希望由专业人士接手负责,于是找上了他爸爸。
“这样之后更惨了,以前他做研究时,我还可以在他办公室跟他两人独处。接手人文之后,我们就住在小学旁边,尽管走路5分钟就到,但他们回家唯一做的事情就是睡觉;在家跟我们讲的话就只剩:好了,赶快去洗澡上床睡觉。”对比父母献身教育和自己的缺乏陪伴,杨逸帆心中的天平有些失衡。
除了时间都贡献给教育之外,杨逸帆家里的物资也几乎与学校共享,包括他的所有玩具。“我印象很深刻,有一次,亲戚从美国带限量版的乐高回来,我把它珍藏在我爸办公室的某一个柜子里。有一次下课我到我爸办公室,看到一个小孩抱着我爸很开心说:谢谢校长。然后边唱歌边抱着一个东西离开,就是我的限量版乐高。”
杨逸帆当时胸口闷着委屈问爸爸:“其他可以分享的玩具都已经摆在外面,让他们想玩就玩。这套是特别放在你柜子里的。因为回家都没时间玩,只拿到这里,边玩边等你下班……”怎料,父亲告诉杨逸帆:“他缺乏自信,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他需要肯定。而且需要一些可以自己亲手做,又容易做出成就感的东西。”
后来父亲更反问他:“你觉得,失去这个乐高,会让你难过到活不下去吗?”接着拍拍他的肩说:“你可以试着觉察一下,让你难过的到底是什么?你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回忆起这段往事,杨逸帆苦笑地说,“爸爸的重点是要培养我‘自我觉察’,只是因为他太工作狂所以做得比较狠一点而已。”
(小静)她耳机里听的是老师上课的录音,每天只睡3、4个钟头,5点多就出门赶捷运,牺牲了健康、友情、家庭生活,但在学习的过程中,却完全找不到意义。
“既然爸妈已经把自己跟家庭都捐给教育了,还需要我做什么?”和父母相处的成长记忆,让杨逸帆对“教育”有种“家庭的付出已经够了”的心情。但两个女孩改变了他的想法:第一个是儿时的国小同学伦伦;另一个是从小玩在一起的亲戚小静。(编按:两者皆为化名)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是2009年2月20日。一位老师问伦伦:再一年就要考高中了,有没有想读哪里?“那时她穿得很酷,但双眼无神的回说:能考上什么学校就什么学校,不能考上就去混帮派吧。”直到现在仍感到震慑的杨逸帆说,刚认识伦伦时,她是非常活泼淘气、富有正义感的女生,没想到几年过去,眼前这个朋友却产生如此巨大的转变。
小静和他年龄相仿,“我们小时候无话不聊,但上国中后就越来越少看到她。过年、扫墓她都没出现了,为什么?因为她都在准备段考、期末考、考高中。”杨逸帆心疼地说,有一次去她家,凌晨两三点大家都睡了,就剩小静一人挑灯夜战,整张书桌堆满了教科书、讲义、考卷,像座城墙一样,把她的脸都埋住了。
“当时她好像整个魂都被课本吸进去一样,连我倒茶给她都没有发现。摇了摇她问:怎么还不睡?她拿下耳机、眼神空洞的反问我:帆帆你觉得,我要读懂东西的话,是不是要先把整个逻辑都弄懂再去背它?”后来杨逸帆才知道,她耳机里听的是老师上课的录音,每天只睡3、4个钟头,5点多就出门赶捷运,牺牲了健康、友情、家庭生活,但在学习的过程中,却完全找不到意义。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眼见“教育”带给她们的不是成长,而是一斧一凿的伤痕,杨逸帆在一本笔记本上写下“ 立志教育企业”几个字。这本笔记本上的其他字迹到今天几乎褪尽了,但只有这6个字依然清晰可辨。
升学主义吞噬了年轻的灵魂
立志投身教育后,杨逸帆不断思索自己能做什么?就在此时,妈妈问他要不要“代替”她去宜兰社区大学上吴汰纴导演的纪录片课程。杨逸帆笑着透露,当时报名缴了台币5000元(约1230港币/160美元)保证金,“她都工作到十一、二点,几乎不可能去参加,但保证金缴了,不上有点可惜,而且上完还可以把保证金拿回来。”
就这样,14岁的杨逸帆开始接触纪录片,为了交作品,他想当然耳以教育为主题,正好人文国中第一届学生要面对升高中的基测考试,“那就以它为主题拍吧”。
杨逸帆开始把摄影机对准正在准备考高中的4位同学——立安、沛玲、雨萱、兴豪,原本期待从他们身上看到强调“适性教育”、“自由发展”的学校的学生,在面对升学考试时,能更有自己的态度与想法。然而,在他不断叩问后却失望了。随着片子的拍摄,他看到同学原本的自信和自觉,逐渐被吞噬。
例如影片中,当逸帆问沛玲读书的目的是什么时?她在长想快30秒后不确定地回答:“应该……让以后我们出社会可以……可以不会死掉吧!”当逸帆又问:如果不用为基测念书呢?沛玲不加思索地说:“那就为了考试读书啊!”逸帆接着再问:不为基测和考试读书呢?沛玲毫不犹豫地说:“那就把学校的考试考好吧!”当下的沛玲认为,考上好高中是为了考上好大学,上好大学是为了能找到好工作。
“我本来以为在我们学校可以拍到不同面对升学的方式,没想到,并不如我所预期。”杨逸帆坦言,这个发现让他十分意外,为了把怀有兴趣、自主行动学习的朋友们找回来,他决定当一面镜子,每一年把自己与他们的对话纪录下来,“我想让他们看看影像中的自己,是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样子、想要的人生。”
“在2014年中旬他(立安)休学了。他留给我一句话:‘我终于做了以前没勇气做的事。’”片尾的最后20秒交待了他终于从实践大学服装设计学系休学,这是他高中时一直想做、却没有勇气踏出的一步。
7年过去,每个主角的想法都很不一样。影片中挥洒着汗水、用热情弹奏电吉他的兴豪,最终放弃了报考华冈艺校,大学念了台北海洋技术学院海洋运动休闲学系。但片尾时,他对着镜头吐露心声说:“我觉得音乐对我像一本还没读完的书。”在读了4年没兴趣的科系后,他终于说服父母,重考上了台南艺术大学应用音乐系,“大家都快泪崩了,经过这么多年,真的是绕了一大圈。”
另一位主角立安,“一直到去年之前,他看影片都很反感。他觉得我一直用有色眼光看他。”杨逸帆解释,立安总认为他只拍体制不好,却没有拍体制好的一面,“意见不合时,他会把我的摄影机挪开;(毕业后)有几次约他出来,他就直接拒绝。”不过,立安去年看完新剪辑的版本后有些感性的告诉他,“其实还蛮感动的。我懂了,谢谢!”
“在2014年中旬他休学了。他留给我一句话:‘我终于做了以前没勇气做的事。’”片尾最后20秒,交待了立安终于从实践大学服装设计学系休学,这是他高中时一直想做、却没有勇气踏出的一步。
记者问导演,这样的安排是想传递什么理念?他沉思了好一会儿回答:“出于直觉,片尾想让大家有点希望的感觉吧!对于很多青年观众来讲,这是很大的振奋。”
杨逸帆紧接着补充:所谓的“振奋”并不是指休学,而是立安终于做回“自觉的自我”。
拍摄团队展现自觉的自我
在真实纪录4位主角之余,究竟这部片有达到导演想做些什么、改变些什么的目标吗?杨逸帆很肯定地说,参与这部纪录片拍摄的团队就是最好的例子。片子的其中一位摄影林彦甫,当初只是单纯喜欢拍照、从小碰单眼相机,于是加入到制作团队中,“7年来一起拍摄,他没读大学就已经被挖角到多媒体公司去工作,现在兼拍一些案子,而且还去大学教剪辑跟摄影的课程。”杨逸帆认为,这是经由实作经验对社会产生价值、也因此得到回馈的最佳案例。
另一个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人,是担任该片制片经理的蔡山。当年蔡山从新竹实验国中小转到人文中小学,“他说他是被体制放弃的学生,基测考了3次,但那个分数完全没有学校可以去。那时他自暴自弃一整年,待在房间足不出房,夸张是连上厕所都可以用保特瓶解决,饭也都是家人送进去给他吃。”想起曾经完全是彻底宅男的朋友,杨逸帆对他后来的发展相当赞赏。
“转来后,学校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他的电动(玩具)收走,他瞬间不知道自己能干麻,同学们各忙各的。”于是,杨逸帆决定拉他一起拍片,“他觉得自己是被基测放弃的孩子,现在有一部片叫‘不想考基测’,正中他的痛点,他就觉得一定要把这事做好。”经由这个经验与学校关系,蔡山接触到荒野保护协会、青辅会案子,高中毕业后,便与父亲到宜兰南澳创立“南澳自然田”,是自然农法、有机农法界相当有名的农场。近来,他还到东南亚、澳洲去学永续建筑,参与团队研究。
记者问他,有没有观众因这部片受到启发?杨逸帆想起那位嘉义高中毕业、现为高雄医学大学学生的关注者。他说,当时这个学生是在网络上看到他的报导,特别从嘉义上台北参加活动,“一年后,他带着十几位学弟妹参加Awakening工作坊。一问才知道,他已经成为嘉义高中风云人物。”杨逸帆现在与他一直保持联系,“能因此有机会参与他从有想法,到付出行动影响周遭人的历程,我也很感动。”
“每个人入场时还会拿到一张我们自己设计的明信片。观众看完他们4个人的故事之后,要不要写下你自己的故事,然后到我们合作的独立空间,去跟别人交换故事。”
2014年,杨逸帆发表了《学习的理由》的第一个版本。他发现,这部电影确实能很快点燃一群有热血的人、尤其是青少年,“这就像我说的,除了希望当一面镜子,同时也希望能开一扇窗。”
第一版之后,杨逸帆没有停止拍摄,他仍然继续纪录着4位主角的成长故事。对于今年的放映计划,杨逸帆有一个创意巧思,“每个人入场时还会拿到一张我们自己设计的明信片。观众看完他们4个人的故事之后,要不要写下你自己的故事,然后到我们合作的独立空间,去跟别人交换故事。”
“交换故事的明信片”是“绕道手术计划”的最小可行方案之一。据杨逸帆调查,即便许多人不满于“考上好高中—念一流大学—进大公司”这样的模式,依然抢着上大学,原因有四:利用“好”大学的资源充份探索自我、累积社会资本、鞭策自我,最后换一张漂亮的社会入场卷,方便找到“好”出路。“串连独立空间,参与实作,是让上述需求在大学以外的场域得到满足的途径之一。”杨逸帆表示,如果成功减低中学生对大学、大学生对研究所的过度依赖,将有机会减轻盲目且白热化的升学竞争,“而且,这套理论已经在林彦甫、蔡山等人身上看见成效。”
即将前往美国加州旧金山密涅瓦大学(Minerva Schools)深造的杨逸帆不讳言,“纪录片梦”已根植于他的心中,“纪录片会是持续陪伴我的媒材”。对于新的拍摄计划,他用很坚定的口吻说,“我觉得自己蛮有人类学精神,未来10-20年,希望用人类学的精神去世界各地走走,去了解贫富落差的实际情况、恐怖份子在想什么?”这次去旧金山,他打算与街友进行对话,尤其加州在毒品方面比较开放,“街友、毒品、嬉皮、同志文化都有可能是我的下一部作品。”
不想拍恐怖份子吗?记者开了个小玩笑。杨逸帆一扫受访中的严谨心情笑开了说:“这不比《学习的理由》跑去补习班偷拍,风险太大了,我看写写回忆录就好了吧!”
编按:《学习的理由》8月12日至26日,将在台北、桃园、宜兰、台中、台南、高雄共放映8场,台北可望再追加1场。这是这部纪录片首次上院线,此前仅在美国、英国、中国、香港、印尼等地影展或以邀约方式播映过。特别的是,杨逸帆这次选择群众募资(crowdfunding,或译作“众筹”)的方式来集资放映,截至8月10日,募款金额已超过57万台币(约14万港币/1.8万美元),比原计划25万(约6.1万港币/8000美元)超过一倍。杨逸帆说这显示教育议题仍受大众关心与支持,他也期待在每一场的映后座谈中,能与观众进行深度的交流与对话。
每次提到教育,总会有人认为我们在贬低中国教育,认为我们在吹嘘西方教育,认为我们反对教育带来的中国发展。但是,不管是谁都能看出这种教育的荒谬。就像是文革,即使再怎么不愿承认,这就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