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房间熄灯了。
一群刚“下班”的全职妈妈,各自来到她们的电脑前准备“上班”。像这样深夜的“键盘会议”从去年开始。起因是台北指标性公园──青年公园、大安森林公园的水泥磨石子滑梯陆续被拆,台北市政府只打算以PE(聚乙烯)或FRP(玻璃纤维强化塑胶)材质,俗称“罐头游具”的设施取代。这些被惹恼的妈妈们为了替孩子们讨回童年,这样的深夜会议便成为生活新常态。
“玉华,你帮忙翻译这篇外国儿童游戏场的报导”
“淑蓉,你帮忙写一篇沙坑对儿童发展重要的文章投稿”
“瀚云,你帮忙找幼教专家支持我们反对罐头游具”……
整天带孩子的疲惫,让林亚玫累得只想躺在床上拥抱周公,但想到不快点行动的话,已经所剩无几的磨石子滑梯眼看就要被台北市政府拆光……她揉揉眼睛、振作精神,和其他同样困顿的妈妈们继续讨论着“还我特色公园”计划。
公园滑梯之死
蓄着一头短发、个性很急的林亚玫有个4岁的女儿,去年夏季末她注意到,原住民文化主题公园入口处的4线水泥滑梯不见了。这座公园位在台北市近郊的外双溪,平日里光顾的人极少,与一旁整日接待络绎不绝外国观光客的故宫博物院形成强烈对比。但正是这一份幽静,让它被许多父母收藏为“秘密公园”,爸妈带孩子去玩总能开心滑到饱。
“我生气,但那冲击还不直接,等我们万华区的青年公园水泥跟铁制滑梯都被拆了,我才开始感到愤怒。”林亚玫接受端传媒采访时说,她是这座启用超过40年公园的重度使用者,女儿小夏找不到滑梯,一直伤心问她:“妈妈,我的溜滑梯呢?”林亚玫有同样的疑问。打电话问台北市公园处,得到的答案是:不符合“国家标准”(CNS),为了小孩安全所以拆了。
不安全要改善,林亚玫是赞成的。“我跟他们(指公部门)要设计图,对方说验收完你就可以看到了,结果就是跟所有公园都一样的4具PE组合游具,‘这种只求方便的作法,难道就是公部门所谓的‘安全’吗?’”
“公园滑梯之死”的愤慨,让林亚玫尝试主动出击。她开始把公园样貌改变的失落和担忧,告诉她身边一样是母亲的朋友们。同一时间,台湾的“公民运动”风起云涌:揭发军队残害人权、抗议建商强诉民宅、反对服贸协议……等等。
这些妈妈多数不曾投身上述这些公民运动,却凭着“自己的公园自己救”的信念,着手规划一系列行动,目标是要公部门正视塑胶游具不利儿童身心发展的问题。
“结婚生小孩前,我就是一个‘愤青’,我以为当了妈妈之后,我会变得温柔、体贴,不需要再愤怒,但没有想到,我们现在变成‘愤妈’跟‘愤爸’。”
2015年10月底,“还我特色公园行动联盟(特公盟)”正式成立。第一步,寻求民代支持。“一个平常只在家里带小孩的妈妈,真的要去面对一名议员时,内心还是有些怕怕的,”林亚玫一边回忆一边不可思议说道,几个月前初次造访台北市议员王闵生时,本来以为得要费一番唇舌才能说服他支持,“没想到他听完后,二话不说给了我们非常大的帮助,可能是他也有小孩,那种同理心真的特别强。”
在获得议员支持的同时,第二步,特公盟的妈妈们开始马不停蹄地拜访儿童发展、建筑、景观、“国家标准”等领域专家,并且在网路上发动“拒绝游具罐头化”连署行动,短短一周就获得近3千位个人及30个公民团体支持。
“其实有很多30岁以上的人,童年都有一座大象溜滑梯陪伴他们长大,滑梯被拆大家都舍不得,只是不知道怎么阻止政府。”林亚玫说。
万事俱备,第三步,就欠一场记者会了。11月27日,那是一个须要穿上羽绒外套的日子,特公盟和前来声援的妈妈们,或推着娃娃车、或背着襁褓中的孩子,大家高举标语,一同在台北市政府门口吼出她们的诉求:“游具设计要参与,我的公园我决定;拒绝游戏罐头化,还我多元游戏权。”
当天,怀胎6个月的李玉华带着1岁多的女儿阿皮,一起向台北市长柯文哲陈情。她说:“结婚生小孩前,我就是一个‘愤青’,我以为当了妈妈之后,我会变得温柔、体贴,不需要再愤怒,但没有想到,我们现在变成‘愤妈’跟‘愤爸’。”她希望,当大人们可以享受“整个城市都是我的咖啡馆”的小确幸时,孩子们也能拥有“整个城市都是我的游戏场”的小确幸。
这场愤妈公民觉醒的记者会,成功吸引台湾媒体对磨石子滑梯的关注。公园处副总工程司尤国仁允诺,原计划要拆除的16座水泥滑梯会全数保留下来,不符合CNS的,会力求改善而不是拆除。更重要的是,未来公园的修缮或兴建,将纳入公民参与的环节;幼教、职能师、儿童心理师等,也将成为游戏厂商的评选委员。
公园梦未成功 公民仍须努力
救回水泥滑梯,特公盟的任务达阵了吗?林亚玫摇摇头说,“没有,那只是一个开端。”这时她心里想的,是台北市的大安森林公园。
大安森林公园占地25.9公顷,1994年最初开辟时是台北市区最大的公园,因都会森林的型态被誉为“都市之肺”。在特公盟看来,这座位处台北市人口最多行政区──大安区的公园,位阶等同伦敦的海德公园、纽约的中央公园,应该发挥领头羊的角色,找来各领域专家,把它打造成适合各种族群使用的梦幻公园;在儿童游戏场部分,一定要有自然素材、生态、组构设计,以满足创造性、社交性、挑战性。
为了将“公园梦”的心声传递给柯文哲,去年12月选举期间,当柯P全台趴趴走为立委候选人站台时,林亚玫决定直接到造势场合堵人。“那天他在北投替吴思瑶站台,等了3小时,我才终于有个机会把陈情信交到他手上。”柯p接获陈情后,曾打电话给公园处关切这个案子,但公园处回应:“大安已经发包了,真的没办法改,只能未来3个月和特公盟进行讨论改建方向。”最后争取到的就是一座结合沙坑、攀爬、多动线的恐龙磨石子滑梯给小市民。
不过,当这座打着全台第一座符合CNS的恐龙磨石滑梯于今年4月8日开放后,这群妈妈们却大失所望。她们发现,滑道低矮窄短、平台拥挤、且无法亲子同乐;认为滑梯缺乏原创美学、使用族群低龄化、忽略人口流量的安全考量及有公部门和厂商便宜行事之嫌。特公盟12日强调,“我们非常泄气但不会放弃,”将持续关注并监督公园处今年其他公园游戏场的更新工程。
“公部门答应要还我们磨石子滑梯,也邀我们共同去设计,现在他们敞开大门邀妈妈们进去,但我们有什么武器?”
尽管这场争取儿童游戏权的行动一路走来看似顺利,但其实记者会过后,她们便觉察到光是抗议还不够。
“公部门答应要还我们磨石子滑梯,也邀我们共同去设计,现在他们敞开大门邀妈妈们进去,但我们有什么武器?”林亚玫口中的“武器”是指,一旦参与公园儿童游戏场的设计,她们能拿出怎样的具体建议?国外有什么经验可以学习?孩子们心目中想要哪样的游戏场?
既然要“自己公园自己造”,特公盟的妈妈们开始进行组织分工,成立4个工作小组,包括宣传组、网站组、论文摘要组、新北市组。宣传组又分翻译与写文章两类。前者专门把外国优质的儿童游戏场设计及理念引介进来;后者则在国内杂志、报纸等媒体发表文章,向更多公众推广游戏对小孩发展重要的观念。
负责翻译任务之一的李玉华表示,小儿子阿兜甫在4月出生前半个月,某天深夜看到了一篇澳洲“自然学习”(Natural Learning)网站的文章让她拍案叫绝,虽然即将临盆的孕妇是该多休息,但她还是忍不住立刻翻译分享。
这篇文章主要批判了儿童玩溜滑梯时,大人给予太多“碎念”,像是“一次只能一个人溜”、“绝对不可以反过来往上爬滑梯”等;但越管孩子他们越想挑战,与其这样,不如让孩子学会处理风险,进而学会照顾自己和他人。“翻译文章的快乐是,可以把各种进步价值的观念思想散播出去,看到不同国家文化对孩子的尊重和精采多元的设计理想,真的是在家都能开眼界,”李玉华说。
帮忙写文章发表的江淑蓉则是对台湾社会漠视“沙坑”相当感慨。她指出,只要讲到沙坑,不是公部门推说难维护、难管理,就是有一些家长觉得又脏又麻烦,“国外一样不好维护,但他们愿意为孩子去做。”
江淑蓉在学校学的就是“儿童发展”。她说,沙坑非常自由没有框架,让小孩能重建内在世界,那些挖叠与办家家酒的过程,对儿童抒解压力十分有帮助;“心理学家荣格就曾靠玩沙堆石头,度过他生命中的一段情绪危机,玩沙游戏的能量很强大,不是溜滑梯、荡秋千可以取代的。”
用数据争取支持
但特公盟的行动也非人人支持,例如就有网友在脸书上批评他们要求重建水泥梯是“压榨厂商”。为了争取更多家长认同,林亚玫决定让数字说话:
台北市公园处管辖的公园里,仅有30组秋千、4块沙坑。以台北市35万名儿童计算,每1万名儿童只能分得1组秋千;每1.8万名儿童分得1座攀爬架;每8千名儿童分享1座翘翘板,“当我把数据一拿出来,那些妈妈就知道荡秋千为什么要排这么久了。”
在自主学习之余,想要粮草充足就得向专家请益。“设计公园会遇到的问题超乎你的想像。比如说,我们想跟树亲近,他们(指公部门)会说不行,你们会把草皮踏坏,草皮踏坏土地会夯实。你听了怎么办?我们就去找人问,原来有一种游戏草的地垫,它因为有洞,铺在上面,草就可以从洞长出来,土就不会被踏实。”
每次去公部门开会回来,特公盟的妈妈们总是带着一堆疑问回来。为了不当门外汉,她们一边找幼教学者上儿童发展的课;一边找景观、建筑专家进修,要弄懂游戏场的设计原理。今年3至4月,她们还专门邀请讲授CNS法规的老师来帮忙开课,希望对安全标准有具体的了解。
“唯有这么充实自己,大家才会愿意听我们说话。”林亚玫回忆行动之初,因为没信心,一度想把话语权交给专家们,“后来有社运前辈告诉我们,公园是你们在用,不要把发语权随便给别人,不会有人比你们更重视孩子的需求。”
“当我的孩子跟别人的孩子都因为想玩荡秋千不愿意让的时候,我思考到,不是他们不懂分享,实在是秋千少的过于珍贵。”
回头看看这半年,从愤青到愤妈的李玉华说,孩子应该是国家的资产,不是单纯个人家庭的责任,“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国家、社会、私人企业都该要有这种思维。”她感慨地指出,欧美国家都很珍视孩子,台湾自诩往进步价值走,对别人的孩子,总是用一种切割的态度,“公部门更是这样,欧美国家会想到小孩、老人、身障者等各种族群,台湾却只是顾好有投票权的大人。”
从家庭走向社会,梁瀚云最大的感触是:她跟社会重新有了连结,并且看到其他孩子的需要,“当我的孩子跟别人的孩子都因为想玩荡秋千不愿意让的时候,我思考到,不是他们不懂分享,实在是秋千少的过于珍贵。”
而那个最初只是要公部门把滑梯还来的林亚玫,对于自我的公民觉醒是这样说的:“当母亲太久,我习惯受委屈,过去那段全职妈妈的日子里,我总是把自己藏起来,变成只是小夏的妈咪,别人好像也忘了我是林亚玫。但这场行动让内心的我出来了,当我开始变得勇敢之后,周围的风景似乎变得更明亮了。”
林亚玫最新的计划是,打算带着绘本去公办民营的亲子馆跟家长“开讲”。她以《街道是大家的》这本绘本书为例指出,“它是讲一群小孩住的地方,盖满了密密麻麻的房子,最后连一个游戏的区域都没有,于是他们决定唤起大人们的注意,帮自己建立新家园。”
这本绘本传递的理念──即使是小孩,同样能争取自己参与公共空间决定的权力──正在这群妈妈们为之努力的孩子们身上发芽。梁瀚云既惊讶又欣慰地说,有一天她开完会回家,3岁的女儿蜜桃问她:“妈妈,你去开会喔?那你有帮我告诉他们,我要很多很多秋千吗?”
(台湾亲子共学教育促进会理事长张淑惠、特公盟成员张雅琳、潘汝璧、林珦如,对本文形成亦有贡献,特此致谢。)
读者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