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里这位老人,用四分之三的侧脸对着观看他的人,黑色的毛衣包裹他微微佝偻的身子,白色的衬衫领子翻在外头,笑眯了的眼神和煦如阳光。这神情特别般配3月12日在台湾世新大学一整天的追思、研讨会上所有人对他的称呼:老林。
“老林”就是“老林”,从同学、同侪、保钓战友到学生、家人,没有人客套地称他林老师、林先生、林教授,甚或他的全名:林孝信。
在台湾,林孝信这个名字长期和“保钓运动”联系在一起。的确,1971年在美国爆发的“保钓运动”,是他人生的转捩点,他的骨灰也预订5、6月间出海洒向钓鱼台。但“保钓”却不是他人生的多个志业中最早出现的一部分。
一生志业,创办《科学月刊》
林孝信1944年出生,大战结束后在台北度过了6年童年时光,接着跟随父亲的工作搬到宜兰,一直到1959年才再回到台北进入建国中学,之后保送台湾大学化学系,再转进自己更有兴趣的物理系。
从建中到台大物理系,林孝信经常苦于找不到简明扼要的科学普及书刊,因此到了大学,能读原文书之后,林孝信和同学就在当时的《台湾新生报》创办了《中学生科学周刊》,这也是他后来一生的志业《科学月刊》的前身。
1966年林孝信台大毕业,服役后前往美国留学,进入芝加哥大学攻读物理学博士。在美国,他开始筹办《科学月刊》,1970年创刊号在台湾发行。
“这是你的杂志,不是我们的杂志。不要被动地等待我们出什么文章,便读什么文章。积极主动地把你的看法,你的要求,你的困惑写出来,让我们这个社会共有这份刊物罢!”
为了经营《科学月刊》的需要,林孝信在同事之间发行了《科学月刊工作通讯》,以此建立一个联系网络。但1971年,包括在台湾的中华民国、日本和中国三方对钓鱼台列屿的领土归属发生冲突,激发了日后影响深远的“保钓运动”。在当时,林孝信主办的《科学月刊工作通讯》原本是为了联系《科学月刊》的作者、编辑群之用,此时摇身一变成了串连保钓人士的机关刊物。
林孝信从保钓发动之初就一路参与。1971年1月和4月,保钓人士在美国举办两次大游行。日后钓运成员分成了“左派”和“右派”。前者又称“祖国派”,认同当时施行社会主义的共产中国才是人类的希望;后者又称为“革新保台”派,他们的政治立场较接近国民党,但因为当时在台湾的蒋中正政权需要美国在政治、经济乃至军事方方面面的支持,特别是当时迫在眉睫的危机:“联合国席次保卫战”。
1971年4月7日,蒋中正在日记里写到了对钓鱼台危机的处理方针:
“该列岛之主权在历史与地理上而言,其属于台湾省的乃无问题,亦无可争辩。……此事不可能以军事解决,以我此时无此能力驻防该列岛,如我力分散,则徒为共匪所乘,则我现有基地且将不保矣!”
蒋中正的顾虑,反映在对美、日交涉瞻前顾后的姿态上。这让保钓运动的“战报”毫不留情地痛骂:
“蒋政权,蒙喳喳,发表声明软趴趴;
日人一声吼,群官满地爬;
三岁小儿知廉耻,群众大会叫哇哇;
人民愤怒齐声喊:干掉这群老王八!”
立场接近国民党的“保钓右派”此时受到无情批判,海外保钓运动的话语权大半落入亲共产中国的左派手中。当时最具指标性的事件,是5位台湾留学生受邀访问中国两个月,他们是李我焱、陈治利、陈恒次、王春生和目前仍在台湾报端撰写专栏,指点时政的知名导演王正方。
这5人参访了广州、上海、南京、山西大寨和工厂、学校,解放军营区等,“见证”中国在“社会主义建设的优越性”,并且参加了“十一国庆”庆典。11月23日,总理周恩来亲自接见这5人。经过这场访问,海外“钓运”逐步转变为“统(一)运(动)”。钓运左、右派分裂,一方面寄托共产中国,另一方打着“革新保台”的旗号,成员回到台湾学校或党政体制内工作。
相当一些保钓分子在这个局势大动荡的过程,并没有忘记对台湾的关怀……他们又说,主张社会主义就应该支持台湾劳工,农民以及其他弱势者的抗争,才符合马克思主义者的原则。换言之,保钓运动应以关怀与支援台湾内部人民的奋斗为方向。
在钓运“左右分裂”时,另有一批台湾保钓运动人士没有向左转或者向右靠。林孝信就是这批“中间派”的灵魂人物。相对于保钓左、右派各自背靠一个政权,中间派不仅没有奥援,甚至受到政权打压。
保钓运动中间派,沦为政府黑名单
林孝信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注销了中华民国护照,成为有家归不得的“黑名单”;由于他也不愿意申请美国绿卡,于是成了没有身份的“黑户”。很长一段时间他靠着30个朋友,每人每月资助100美元度日,在芝加哥大学攻读物理学博士的资格也丧失了,他只能成天在芝大图书馆读书度日。
既然不愿靠左,更不愿倾右,林孝信默默地把“中间派”的保钓能量转向对台湾民主化前途的关怀。他在美国成立了“台湾民主运动支援会”,在美国举办大量的座谈会和夏令营。关注乡土文学、环境运动、原住民权益,以及声援在台湾遭到当局整肃的政治犯,背后都有“支援会”的力量。
1984年7月,支援会在密西根州(香港翻作密歇根州)举办了3天的夏令营,这场夏令营最特别的一项“议程”是:林孝信和陈美霞的婚礼。
“当大家回顾我爸这个人,我不希望大家看到他只是一个牺牲奉献的‘超人’。他其实个性很急,是个一急起来无法沟通的人。……但这也是他‘完美主义’的另一种表现方式。”
林嘉黎在纪念会上讲述着她的父亲。她和妹妹在林孝信流亡芝加哥期间先后出生。林孝信教育孩子的态度,一样很“物理学”。林嘉黎回忆:
“他的‘完美主义’,表现在教我开车时,他会告诉我:前头有车时就不要再加速了,否则到时得要花更多的能量减速,没效率。……甚至,家里洗好的碗盘该怎么摆放才能最有效地运用空间,都是他精心算出来的。”
林孝信之所以被迫滞留海外多年,导火线当然是整个钓鱼台运动的“左转”。林孝信虽然没有附和后来“钓运转向统运”的发展,但他关注、论述台湾民主化发展的思想底蕴,却是不折不扣的马克思主义。这让台湾国民党政府对林孝信格外忌惮。
当年也在美国参加保钓和支援会,如今仍然活跃台湾社运界的郑村棋接受端传媒访问时说,林孝信代表的“中间派”,希望走“科学马克思主义”的精神,“所以回到台湾之后就搞劳工、阶级运动。”
尽管保钓不可能回避“国家主权”这个问题,但郑村棋相信,“我们应该可以超越统独”。具体的“超越”就是对资本主义掠夺世界的反对和对抗,这是左翼的精神。更是当年保钓运动之后开枝散叶的成果,“至少老林有一部分认识,是要走这条路的”。“中间派”因为不跟任何一方的国家机器结合,所以看来势孤力单,表面上看起来的确是。“但今天回头看,搞不好这条路才是正确”。
1988年1月13日蒋经国逝世,李登辉接任总统,台湾的“两蒋”时代划下了句点。随着民主化的推进,1988年11月,林孝信获准返回台湾,也将支援会的关怀和思想底蕴带回了台湾。
“更重要的是建立一种新的洞见,就如当年列宁的洞见一样。做一个左翼,不能被现状所罩。从第三世界被压迫,而且愈来愈严重此一基本事实出发,我们相信反抗总会从某些角落冒出来的。我们没有理由过份的悲观,而应致力于‘反抗从我处冒出’的准备。”
1999年,林孝信在台湾创办《左翼》杂志,希望藉助这个平台,让台湾的左翼群体能够进行对话、讨论,以形成共识。具体的行动则是投入劳工阶级的组织、串连和发展,希望能够发展出成熟的组织力量。紧接着是一连串针对劳工、农民、遭迫害的性工作者权益的运动、抗议和游说立法行动,这堪称台湾近年近30年社会运动最重要的起点之一。
陈崇真是世新大学“钓鱼台公民教育专案”助理,被视为“保钓”的年轻一辈。他在纪念研讨会上说,自己从“台湾左翼运动”的历史中理解保钓运动,“如果要了解台湾社运,必须从保钓运动开始。但现在的年轻一代,多数人都只谈‘野百合’(编按:指1990年3月发生在台湾的学生运动)。”
在此同时,林孝信也投入他所称的“知识解放”运动,具体表现在各地“社区大学”的筹办。他主张社区大学不必设入学限制,因为知识不应该只专属于“考得起好大学,并且付得起高学费”的少数社会菁英及他们的子弟。知识具有公共性,不应该私有化,过度“私有化”的保护措施,事实上就是一种不公不义。
钓运转向统一运动,台湾社会漠然
回到台湾后,保钓仍然位在林孝信的关怀的核心领域里。在2011年保钓40周年后,他开办了“钓鱼台公民教育”计划,从资料展、巡回演讲到研习营。但陈崇真说,台湾社会对于保钓运动始终冷漠,对林孝信的打击很大。
保钓运动在台湾推展不开,根源恐怕仍然来自海外保钓运动日后很大程度转为“统一运动”。在台湾,热中推动保钓运动的人士、团体,也大都带有鲜明的中国“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色彩。
郑村棋受访时,同意台湾保钓运动陷入了某种困境。他分析当年的海外保钓运动,特别是林孝信这一支,就是要回答一个问题:保钓是个爱国主义,但“你到底爱哪一国”?当年的大方向是往左翼走,因为国民党是右翼政党,当保钓青年发现国民党的欺骗性和不足时,他们就往中国去,当时的中国是左的。
“但现在的中国政府,十足是个右派。”郑村棋分析,当年海外保钓的人士,当年最激烈的就是直接到中国去服务,没有去,还在台湾这一批老保钓人,也比较亲中、反日和反美的。这和一般主流舆论诠释下的“台湾利益”是违背的。
但郑村棋也直言,自己不同意上头的所谓“主流论述”,也就是压迫台湾最深的是中国。“我还是认为压迫全世界最深的是美国”,但反帝、反美不等于台湾就要“亲中”,就要“被统”。 如今谈保钓,掌握的是它“左”的精神,仍要追求左翼的,社会主义的价值,但这一条路线在台湾没有被突显出来。
虽然和爱国主义必须有区隔,但为了弥补本身动员能力的不足。即使是林孝信这样的“中间派”,在台湾推动保钓时仍然免不了要和亲北京的政治、社会团体相结盟。郑村棋对此很直白的地回答:“我不同意。”
郑村棋说,保卫钓鱼台运动的精神,是要去追问“爱国”的那个“国”,背后究竟是个什么“国”?服膺左翼或者右翼路线?这是最重要的判准。一旦这个问题不突显,还在国族主义的框架里,台湾保钓运动就会落入困境。因为它没有办法处理“爱国主义”这个议题。
“只是,今天的会,更多是大家来纪念老林,就先不逼问这个了。”郑村棋做了一个不太算结论的结论。
“为了台湾及两岸社会将来的好日月,我们继续传承、发扬老林毕生投入的正义事业。因为老林的正义事业,就是我们的集体事业。”
世新大学大礼堂的舞台上,关于林孝信一生的“报告剧”逐渐进入了尾声。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international,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international,就一定要实现。”
一群身着黑衣黑裤的表演,一边高唱着国际歌,一边在舞台四处摆上一把一把种植着小树苗的土壤,象征林孝信“保钓”、“科普”、“知识解放”、“通识教育”等各个领域的志业,逐渐在台湾落地生根。但林孝信一生坚持的马克思主义,让他在右派思潮占绝对主流的台湾,成了一位光荣的“不合时宜者”,一如他的妻子陈美霞的一席讲话:
“老林生命的终结,让不同领域、不同世代、不同立场的许许多多朋友们,更清楚看见彼此,并且发现原来我们这些人,都与老林一样,都担忧着台湾社会的不公不义,不完美。都认同老林的终极目标:建立一个自由、公平、正义以及没有剥削的社会……”
话说到这,陈美霞忍不住哽咽,她吸了口气,稳住了情绪,用坚定的语气讲完了最后一段话:
“为了台湾及两岸社会将来的好日月,我们继续传承、发扬老林毕生投入的正义事业。因为老林的正义事业,就是我们的集体事业。”
陈美霞讲话里的“为了将来的好日月”,典出纪念中共党员“刘胡兰”的歌剧,是林孝信最喜欢的一首歌:
“过了腊月就是阳春。为了将来的好日月,
咱受些风寒要的什么紧,要的是什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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