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水厂外的水池里,刮刀逆时针旋转着,一遍又一遍刮开水面上厚厚一层、黄浊的污泥,露出底下灰泥一般的原水。空气里飘散着一股腐臭酸味,那是加了药剂后的原水散发出来的味道。
“我们这里原水水质极差,得放很多药剂才能沉淀。”净水厂的人指了指旁边,位于金门东北方的荣湖水库,邻近是大片的高粱田,大量的肥料经雨水冲刷,全进了湖库,让原水水质中充满高浓度的氮与磷。得大把大把的加药,才能沉净。也因为这股异味,让金门人对自来水敬而远之,选择抽取地下水。
## 高粱酒虽好 水资源破坏大 ##
地下水关乎着金门酒厂的命脉,这座以高粱酒名闻两岸的酒厂,带进了台币150亿以上的年收入,其中7、80亿上缴县政府,缓解了金门县政府的财务压力。一旦金酒品质受到影响,冲击的不只是酒厂,更是整个金门地方财政所系。
但金门高粱酒的经济收益,却建立在对水资源的高度破坏的基础上。金门每天抽取1万吨地下水,其中五分之一用在酿酒及制酒流程。在金门,处处可见的高粱与小麦田,因为金门酒厂对高粱和小麦提供了保价收购,为了增加产量,近几年越种越多。“那肥料都下很重啊,一下雨都冲进水里,污染很严重。”一位荣湖净水厂的工作人员对端传媒记者说。
酿酒对水资源的破坏,还只是金门整体用水问题的一部分。这个常住人口不过6、7万的岛屿,事实上每天都在“与天争水”。金门每年平均降雨量1047毫米,却有1684毫米的蒸发量,加上6个湖库深度仅有5、6公尺,雨水储存率仅有30%,且优养化严重,导致自来水不但水量匮乏,水质又差。
金门水质有多差?以生物活性旺盛的7到9月来看,生物活性旺盛,藻类繁殖的就快、有机碳含量也就跟着提高。那个时节,金门湖库的原水有机碳高达20ppm(百万分之一),而标准值是4ppm。至于供应大台北地区的翡翠水库,原水的有机碳含量只有1ppm。水质之差,让金门人无法下咽。
因为原水过于混浊,用来沉积污泥的水池不时被污泥塞满,枯水期不降雨时,每周大约得进行3次的污泥刮除工作,“一做就是一整天,今天才刚刮完。”擦了擦脸上的汗,净水厂的员工接着介绍另一道净水程序——将原水以活性炭过滤。横跨在水池上方的活性炭,大约3个月就要更换,而每换一次就是好几万台币。
除了活性炭,超过滤系统(UF)的滤网也得几年更换一次,换掉一组的费用也是以万为单位计算。一位净水厂员工 指着系统旁的仪表板向记者解释,上头的数字反映处理后的出水量,有时水质太差,进来的水大半都在处理过程中消耗掉了,根本没有净水出去,等于白做工。
自来水乏人问津,金门的渴,多年来靠的是超抽地下水解决……“根据我们监测,每年地下水位下降约20公分,地下水脉已开始有盐化的状况,部分水井也因此封井。”
精算一下,在金门每吨水大约得经过7、8道的过滤手续,才出得了净水厂,透过自来水输配管线,送往每户人家。“如果要把耗材成本都算进来,每吨水的处理成本高达台币大概5、60块钱”,但1吨水的水费只收台币10块钱出头。
自来水乏人问津,金门的渴,多年来靠的是超抽地下水解决,尤其西金的地下水水质好,家家户户几乎都有一口深水井,“金门一天湖库供水9000吨,但地下水却用掉1万吨。营运没多久的昇恒昌旅馆一天就抽1000吨,金门酒厂则是抽2000吨。”今年9月刚接下金门水厂厂长一职的蔡其朝说,如此大量的地下水用量,把过去累积的地下水脉迅速消耗殆尽,“根据我们监测,每年地下水位下降约20公分,地下水脉已开始有盐化的状况,部分水井也因此封井。”
更加上2011年开放陆客自由行后,金门出现不少大型旅馆,有些旅馆三、五十个房间,1个月水费却只要台币50元。因为旅馆、住家都有双管,一边用自来水、一边抽地下水,究竟抽了多少,难以评估。怎么保住地下水,成了刻不容缓的难题。“现在我们正在研议,使用地下水怎么算水费。”蔡其朝说道。
金门怎么解渴?多年来金门讨论了各种方案,包括从高雄运水、增设海水淡化厂,或是加强湖库净水,但评估下来,高雄运水1度水(“度”为台湾水费计费单位,1度水为1公吨)成本上百元台币,还得耗费3天船期;海水淡化厂虽然稍微便宜,1度水成本50多元台币,但还得耗电。算来算去,最便捷、划算的路,就是从对岸引水。
## 走过20年 福建引水终于达成 ##
两岸引水的方案早在1995年就已被提出,谈了多年,渐渐谈出雏形,预计要从福建泉州的晋江引水。但在两岸关系错综复杂的状况下,对岸引水方案,一直未付诸实行。
虽然早在前任水厂厂长时代,两岸引水就已谈妥,连具体的一日供水多少、怎么运水都已清清楚楚,但引水不只是民生议题,更是两岸议题,两边地方政府有共识,依旧只能纸上谈兵。而偏偏中央政府对于离岛,往往只有残补式的补助措施,没有全面的建设规划。
前陆委会主委办公室主任邱垂正接受端传媒记者访问时很不满地表示,中央只会拿钱贴补水、电费,却无法改变离岛民生资源缺乏的事实,“对岸提出各种利多,最后都卡在我们的政府不放行。搞的离岛居民都不知道到底谁才真的是自己的中央政府,谁才有负责的意愿。”
缺水事实不得不面对,2013年6月,两岸两会第9次高层会谈,终于达成“两会有关解决金门用水问题的共同意见”。2015年5月,中国国台办主任张志军访问金门时,参访了田浦水库,这是计划接收中方来水的水库。张志军说用水是民生议题,刻不容缓,说完不忘宣示:“两岸同是一家人,同饮一江水。”
7月20日,双方终于在金门签订引水合约,从泉州的山美水库引水,走过10公里的陆地管线来到丙洲出海,经过16公里的海底管线后上岸,引入金门的田浦水库。根据合约初期将每日引水1万5000吨,之后每3年增加5000吨,第10年以后则每日引水3万4000吨。目前规划2017年全线完工,开始引水。
自对岸引水让不少人担心,未来两岸局势丕变,中国是否会片面断管或涨价?“我们有签赔偿条款,不过政治局势一变,也难保他们的承诺会不会变。”
两岸引水的协议可以说让金门占尽便宜,以水费来算,1度仅要9.86元台币,但1度的成本却是约45.5元台币。依合约,水价每5年依照汇率及双方消费者物价指数等基础做调整。这个成本比台湾运水过来便宜多了。曾有一年大旱,金门的湖库干渴到几乎可以走下湖底打棒球,“那时从高雄送水,1度成本280元台币。而金门的水价又与台湾本岛同步,1度卖10到13元台币,中间价差由中央补贴。”蔡其朝说,“若现在缺水还要由台湾运,中央光是补助金门就会倾家荡产了吧。”
不只是水价较实惠,全长27.62公里的引水管线,位于中国的10公里陆管全由中方出资,加上加压站等总工程经费3亿8000万人民币(约19亿台币),全由中国自行吸收。
但自对岸引水让不少人担心,未来两岸局势丕变,中国是否会片面断管或涨价?蔡其朝说:“我们有签赔偿条款,不过政治局势一变,也难保他们的承诺会不会变。”
至于水权是否因此被掐在别人手里,蔡其朝强调,即便有了中国引水,金门仍会以75%水源自主供应为主要目标,“像我们有个每日供水4000吨的海水淡化厂,2016年会开始供水,未来海淡的供水量还打算扩充到2万吨。”另外开始引水后,部分湖库也会开始进行净化工程,并暂停供水用以涵养地下水。此外,还计划在金沙水库旁盖一个量体更大的水库以增加蓄水量。
## 买水解决一切 配套被遗忘 ##
即使闽水可解金门渴,但也有不少人批评,是县政府不够努力做好水资源保育、才让金门走上向对岸买水一步。
“你知道金门为什么这么多牛吗?因为以前的县长去澳洲参访后,决定金门也要发展畜牧业,推广金门牛肉。”当地居民嘲讽地说,多年前,县长引进了澳洲牛,大力推展畜牧有成“但金门的水源地上游没有划保护区,这些牛整天就在上游大便,流进水里污染水源!”
过去几年协助金门进行水质监测的台大环工系教授骆尚廉也强调,水源地上游的污染严重影响水质。如果有效改善水质,便能提升自来水使用率,减少地下水抽取量,“例如畜牧和农业的管理,氮和磷的总量管制。可是我们建议了老半天,县府顶多就是听听。”他说县府更热衷在花更多钱的“后端高级处理”。
“麻烦的是前几年金门县政府对于水资源问题还很着急,但现在有了‘两岸引水’,反而对于水质改善等议题不要不紧(台语,指不积极、不重视)了。”骆尚廉忧心,金门如今弥漫在“买水解决一切”的迷思中,却对于买水后的配套没半点动作。“像金门的湖库底泥污染都非常严重,应该要挖出来。之前说要引水到田浦水库,那它的底泥如果不先挖出来,引来的水倒进去,不又脏了吗?”
“若是以为‘两岸引水’一切问题就解决,这样的态度才是真正最大的问题。”
县政府对于买水后的情况似乎过于乐观,骆尚廉说,虽然晋江的水质比金门好,但是在污染管制上却相对不严谨,“若是以为‘两岸引水’一切问题就解决,这样的态度才是真正最大的问题。”
此外,被超抽的地下水也没有适时补充,“这几年金门开发变多,道路越开越密集,从google地图上看,密密麻麻吓死人。过度水泥化的结果,就是雨一下下来,还没来得及渗入土壤里,就流入大海。”金门退休老师庄西进感慨,明明是水资源不足的地方,却眼睁睁让这些水就这样浪费掉。
另外金门这几年虽然在每个村庄都设了污水处理厂,可生活污水进了处理厂,却是处理后排入大海,身体力行提倡水资源回收的刘华岳指出:“金门没有工业,污水不过就是生活污水和农业污水,但这些污水回收后却不重复使用,反而直接排掉。光是金城镇一天大概就有4000公吨排进海里,这些水回收以后拿去浇灌,不也省下许多?”
当初搬到金门时,刘华岳亲自设计了住宅,并在家中安装了污水回收设备。“我们家一天回收80公升。这个水可以拿来洗涤、浇灌。”刘华岳说,如果每户家庭都能做好水资源回收,金门又怎会缺水?以金门的财务状况来看,若要为公共建筑加装污水回收设备并非不可能,只可惜这样的理念在金门依旧难以推广,“现在签了买水合约,等于是告诉大家不用节约用水了嘛。”
根据水厂预估,现在金门每日民生用水1万9000吨左右,10年后将提高到每日用水3万吨,“这些新的开发,县政府也没有要求他们得要做好污水回收再利用,或者节水的设备。”刘华岳忧心,没有从资源总量管制的前提来规划开发,毫无节制的扩张只会加速金门水资源的耗竭。
金门内部对于水资源保育及再利用的态度不够积极,加上中国释放利多招手邀请金门“共饮一江水”,一推一拉之间,再配合小三通之后的暴涨的观光建设又提高需水量,让两岸引水成为必然。“现在签了两岸引水合约,对公务人员来说,他们可以轻松了,不用想办法找水了。”当地居民讽刺地说。
同样靠着中国供水的香港,1965年开始从东江引水。引水初期,香港的自有水源比例仍高,但引水之后香港的独立供水能力却缓步下降;1986年,中国的供水量首次超过香港用水需求的5成。近4年,中国供水的占比在65%到89%之间。未来金门是否也将走与香港一般,走上过度依赖中国供水一途?
“引水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刘华岳忧心,未来气候变迁越来越严峻,对岛屿的冲击又是更加显著。但地方政府还沉浸在有了引水,一切困难都迎刃而解的幻想中。“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翻了翻近几年台大替金门做的水质监测报告,骆尚廉满脸忧愁的提醒着。
我始終不認為水費計價是鐵板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