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第一所华德福学校——成都华德福学校的创办者之一,李泽武尚在乡村公立学校任教时,并不算一名好老师。他教了十二年语文,一直感到不对劲:
比如,为什么只能有一种标准答案?
又如,很多课文有浓重的说教色彩和英雄主义色彩,但他总觉得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生命历程。
李泽武看着一拨一拨的农村孩子。他们的未来几乎可以一眼望穿,成绩好一点的上初中、上高中,不好的回家插秧、出门打工。闲暇时他读哲学书,想着:人是最宝贵的,难道这些孩子没有别的可能性了吗?
1994年,李泽武正在田间地头思考公立教育的“流水作业”时,他的朋友——同样从事教育业的黄晓星和张俐夫妇,在府南河边一家喧嚣的外国餐厅里,结识了另一对安安静静看书、写明信片的Thanh与Ben夫妇。而后者,正是华德福教育多年的践行者。
华德福教育,始于1919年的德国。近百年来,它作为一种反对工业文明、流水线教育的思潮和运动,在世界范围内开枝散叶。除去各国主流教育外,它是全球非宗教教育中最大的一支。
2000年,李泽武辞去铁饭碗,前往英国参加华德福教师培训课程。那里的教育方式闻所未闻,语言强化学习在舞蹈室里进行——“按辅音小步元音大步,边走边念,牵着手和着诗句的节奏进退”,使得“大家热情高涨,绝对地全身心地学习”;学习文化史则是走到大英博物馆、国家画廊、法国夏特尔大教堂,从古埃及参观到二战遗址,临摹从古埃及到后现代主义风格的作品……
颠覆性的两年过去。英国老师问李泽武:中国没有华德福学校,你去哪里实习?
“也许自己办一所来实习。”李泽武说。
1. 反对工业,一切尽可能回归原始和自然
2004年,基于一个成都郊外的农家乐,大陆第一所华德福学校建起来了。竹林,湖泊,土路,一切都尽可能回归到原始和自然。李泽武接手的第一个小学班是“超微型”的:2个中国孩子,1个外国孩子。而更需要“无中生有”的是,这所学校没有教学大纲,没有统一编定的教材,全靠老师和孩子自己编排。
百分百初次到访成都华德福的家长会问:如何与公立学校接轨?
李泽武的回答是:这些升学、考试重要,还是你孩子的健康成长重要?几乎每一个人都毫不犹豫地回答:孩子的幸福最重要。而就另一位学校创始人黄晓星的观察,“很多家长期待的是华德福既能让孩子自由自在地学习,又能顺利进入名牌大学。”
鉴于此,李泽武会明确告诉每一位家长,这里没有考试,也不参加高考,请考虑清楚再来。
华德福教育的创始者是奥地利社会哲学家鲁道夫∙斯坦纳。他认为这个现代工业文明的社会里,“技术剥夺了孩子的童年”。
华德福国际大纲中,教育目标有三:培养健康的人;激发孩童内在潜能;培养社会技能。“斯坦纳认为现代教育,把孩童的身、心、灵搞混乱了,出现大量时代病、社会病,他认为教育是一种最好的疗愈手段,”李泽武写道。
眼下的中国正面临着现代工业文明带来的困境——城镇化运动使得这个传统的农耕社会疾速进入粗放发展的现代工业社会,经济发展被置于国家第一要务,金钱成为人们衡量事物的唯一价值观,山川河流被污染,人们离开土地和故乡,挤进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里,离从前的自己越来越遥远。
华德福的践行者和支持者,是这种社会现实的反思者。
这种教育模式,全盘放弃了大陆应试教育框架下的学科分类和标准化的人才筛选机制,一切从“人”的成长出发——按照华德福理念,孩子处在什么年龄、处在什么样的意识阶段,学校就应该给予孩子什么。一年级以童话为载体,没有时空概念。二年级,老师的任务是慢慢让孩子发现,人性并不全然美好,人有着性格上的缺陷。三年级,孩子进一步觉醒,开始问自己从哪里来,需要了解创世的故事……四年级的孩子们进入和自己作斗争的年龄和阶段,那么教师的讲述就应该符合孩子内心意识的成长。五年级后,孩子还需要知道人类是怎么发展的,不仅只是关于“我”的问题。
课业之外,人也被最大限度纳入自然之中:洗碗不用洗洁精而是天然的茶籽粉。垃圾分类17种。幼儿园小朋友的粪便进行生态处理后进入堆肥。老师们不用电脑上的 PPT,而是用手拿着彩色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划手工板书。孩子不能太早地接触非天然的物品,比如塑料、电子产品、精细的人造娃娃。
连每间教室刷墙的颜色也是这种哲学思考的结果——每个年龄呼应的颜色不一样,低年级多是梦幻粉,二三年级偏黄、到五六年级就是蓝色冷色调了,这种色彩搭配出自歌德的色彩论,反应了人从朦胧意识到智性的过程。
2. 怎么讲毛泽东,怎么讲蒋介石?
作为一种舶来的教育理念,大陆华德福自身面临最大的难题是:如何本土化?
华德福德课程由三种类型构成:水平课程、垂直课程、交互课程。 在中国大陆,水平课程一般有语文、外语、手工、烹饪、自然散步……教孩子识字,并不难。中国文字是象形文字,所有甲骨文都是画出来的,这正好符合孩子的认知。就用画画和讲故事的办法,把字讲给孩子们听。华德福一年级要求全面掌握的汉字大概一百来个,而公立学校新课标要求400多个。李泽武不着急:“教学实践告诉我们,孩子乐学、愿学,越往上走,学得越多、越快。”
书法,作为中国传统艺术,也被融入课程,孩子们会从篆书入手,因为图像化、圆润的字更符合儿童的喜好。另外,用什么材料写、什么颜色写?教学团队也要进行再发掘。
交互课程,是跨学科的交互关系。孩子们会在“曹冲称象”的故事里学习语文、数学、物理,还会在七年级学到生理学呼吸、庄子散文与高中化学的关系。孩子们先学“一只蛤蟆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两只蛤蟆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的童谣。七年级代数写方程式,便“设蛤蟆是y,嘴为a,眼睛为b,腿为c,即a=y;b=2y;c=4y”。
而作为成长脉络的垂直课程是最难办的。
华德福教育要求学生们一到八年级时,由一名主课老师担纲。这位老师几乎要上所有的课,文学、语言、手工、音语舞、湿水彩……这显然是一个普通的中国教师难以应对的知识结构。建校时,作为一名“光杆司令”,李泽武边教边学,多是依赖英国华德福学校的经验和过去既有的中国公立学校教学大纲,慢慢摸石头过河。
中国的创世神话系统并没有希伯来系统那么清晰,能完美地与儿童意识成长一一对应。很长时间,垂直课程的安排便基本沿用英国材料。三年级孩子会听圣经故事,摩西率领以色列人逃出埃及人的统治,旷野漂流40年后,最终抵达应许之地。它对应孩子的三个成长历程:开始感觉到自我与外部世界分离——出埃及,对现实世界的逐渐认识——旷野生活,最终找到自我定位——迦南定居。
但李泽武始终觉得,“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中国自身传统文化的庞大系统无法忽略。而华德福的精髓也在于,可以和本土文化结合,焕发传统文化的活力。
慢慢的,他开始对三年级的孩子讲《山海经》,讲神农架流传的汉民族史诗《黑暗传》,从玄黄老祖、江姑开天地,一直讲到女娲补天。可截至目前,这些始终是碎片化的故事,“串珠如何穿起来是一个巨大的问题”,李泽武表示。
他掰起指头历数属于中国的人物事迹:“四年级讲西游记、周朝的故事,然后是春秋战国、秦皇汉武,魏晋人物必讲,自觉与自由。玄奘,再是杨贵妃、三国、水浒、郑和。往下呢?王阳明、林则徐、孙中山。怎么讲毛泽东、蒋介石?”
“中国人的精神是如何传承和发展的?”这是未来华德福需要攻克的课题。
3. 教育即疗愈
成都华德福学校的宣传手册上留着斯坦纳的一首诗:“怀着崇敬接纳孩子,带着爱去教育他们,护送他们踏上自由的旅程。”
“自由”和“爱”,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曾经有位公立学校的老师,一来就哭了——她习惯了七十多个人在台下听课鸦雀无声,可是华德福班上闹成了一锅粥。
“这边的孩子不是那么好管理,”华德福教师周慧敏对端传媒记者说道。她现在每天早上会带七年级的孩子读《道德经》,越来越明白什么叫“无为而治”。“简单粗暴的管理虽然有效,老师比较轻松,学校对教育局对家长也好交代,但培养出来的都是整齐划一的孩子,会弹钢琴、会画国画,不敢讲自己内心的想法,其实蛮可悲的。”
“这边其实也有一些从公立学校转过来的孩子,其实他们属于正在疗愈的过程,”周慧敏说。
疗愈,是华德福教育一个关键词。个性化对老师提出了极高的要求。老师们需要从诸多细节发现孩子的“病症”——一则案例来自美国,“教师们发现,有的学生织棒针时喜欢把线拉得很紧,这样的孩子写的字往往也挤在一起,在生活中,他们的心灵也总是呈现出一种紧张的状态”。对于这样的孩子,教师需要给予指导,让手工课发挥出疗愈的作用。
“其实童年是很容易受伤的时候,这时保护他们不要受太多伤痕,该梦幻的时候梦幻、该什么样的年龄就享受什么样的生活,不要用成人世界去打动他们,这样成长的孩子内在才有足够的爱和力量,成年以后就能好好面对自己和这个世界,”周慧敏说。
这样“走心”的新式教育,在应试教育垄断多年的大陆,愈发炙手可热。不少人在接触和学习华德福教育后,租一套公寓或别墅,找几个志同道合的家长,便一边培训一边带孩子“在家上学”。李泽武掌握的数据是,目前大陆已有30多所学校和300多家幼儿园在开展华德福实践。不过,在华德福学校国际联盟的网站上,得到承认的中国院校只有三所。成都华德福学校序列第一,几乎是中国华德福教育的“黄埔军校”。2012年,它受到官方认可,成为大陆第一家拿到执照的华德福学校。
目前,成都华德福学校有8个高中毕业生,7个出国,1个因音乐特长被四川音乐学院录取。学校现在有300多个孩子,学位紧俏。它不再面临“北风呼呼吹”的场景,而是需要认真面对井喷式的过快发展中所蕴含的某种危机。
“华德福教育目前在中国的发展,还是处于开创阶段,中国目前没有一所学校能把完美的华德福教育呈现给大家。”2013年1月5日,黄晓星在他的新浪博客中写道。
华德福文科教师吴文冰最近刚生了二胎,产假期间,她萌生了一个念头:辞职。“最近闲下来,感到自己对本民族文化和历史的无知。前几年我们的课程基本都是跟着西方走的,我们不能只是照着他们的课上西方的故事,我们应该重新用人智学的眼光去打量中国。”她想在家扎扎实实埋头读两三年书,“做一名真正的中国华德福老师”。
面对诸多疑难,校长李泽武不急不缓。办学十几年,他被家长指责“教得不好”要求换老师过,被反目过,还有一次补牙,刚在医院躺下电话就响了——有家长举报华德福“非法办学”。而“我也很受伤啊,”这位皮肤黝黑的老师笑着说道,经过华德福多年的“疗愈”,他的内心已经足够强大,“骂人很容易,建制显然是更难的。笑一笑,也就过了。”
記得創校是去做過志願者,感覺理念新鮮,充滿期待,但是現在國內華德福教育几成中產家庭專利和交際圈,該如何評價這其中的階級性和隱約的身份矯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