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陈国邦和钟景辉饰演学生与老师,患上绝症的老师希望将自己一生所思与学生分享,每星期二两人相约对谈。“原谅所有的人然后再原谅你自己,你整天说自己不够高大、靓仔,赚钱又不够别人多,你这样是折磨你自己,要原谅所有的人然后再原谅你自己,知道吗!”
这是舞台剧《相约星期二》的现场,一幕,老师这样对学生说。台上的陈国邦被触动,这仿佛就是对现实中的自己说的。在香港,陈国邦是观众熟悉的“配角王”,连续服务TVB 15年,出演50多部电视剧,大多饰演配角,几乎从来没有担正大旗。他说,感觉自己就像青苔,像小草,像绿叶,总之,就不是那朵抢眼的花。
15年在同一个地方做一块青苔?你不可能跟别人没比较。
“可能今年在这里做一片很靓的叶,明年去另一个地方做一棵很靓的草,感觉会不一样。但15年在同一个地方做一块青苔?你不可能跟别人没比较。”在茶餐厅,陈国邦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和记者聊。他今年47岁,穿短裤T恤布鞋,挂一个运动型黑腰包,头发和皮肤都不经修饰。熟悉他的朋友说,每次见陈国邦都觉得他是从床里跳出来就直接出门的,一点不像娱乐圈中人。
3个星期前,受了触动的陈国邦又做了“不太娱乐圈”的事。他给老东家TVB写了一封公开的辞职信,发自肺腑地表达了“配角王”的挣扎与无奈。“15年过去,自以为是在跑步向前,但不知是否跑错了方向,机会,总是在身旁溜走……我不想看见自己慢慢的变作一潭死水,变黑发臭…… 我要流动,我要充满生命。”信中他这样写道,像和老朋友聊天,又像自己和自己的独白。
公开信没责怪任何人,陈国邦原以为,媒体讨论几天就过去了。“他觉得一向无什么人留意他的。”一旁,同为艺人的妻子罗敏庄笑着补充。没想到,回响远远超过他的预料。在FB和微博上,他的公开信分别获得6000多和5000多个赞,同行与观众的支持源源不绝涌来,就连走在路上,都有人拉着他表达支持。
一个白发老人在人行道上拍拍他的肩膀,说:“阿邦,我欣赏你。”一个中年女人在餐厅里见到陈国邦一脸激动,说:“你走了好可惜,我从很早就看你做戏,不过,Good Luck,会有更好发展的!”
在700多万人口的香港,一个演员其实并没有太多选择。TVB长期一枝独大,从演员培训到电视节目形成一条龙产业。它目前雇佣600多位演员,拥有5间电视剧录影场,每年制作将近千小时电视剧。香港观众只要打开电视机,不用花钱就能看到TVB的大量节目。
似乎没有哪里比这个庞大集团更能让一个新人得到锻炼,快速令观众记住自己的脸。26年前,陈国邦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踏入TVB的。最初他年少气盛,曾经有7年外逃经历,去拍过电影,也拍过大陆电视剧,但最终还是返回TVB。前前后后19年,他一共拍了67部电视剧,平均一年有3至4部。
我喜欢探索原因,不是哲学层面的探索,是科学层面的。
陈国邦出身清贫,读演艺学院的时候,他每天做4份兼职为自己赚学费。做了演员,他同样勤力。对于主角,TVB会给一本“天书”详解角色背景,但配角没有同样待遇。陈国邦反而觉得这是一个学习机会,自己琢磨角色,自己为之填充血肉和情感。
他喜欢看书,特别是科普类的书和人物传记,讲解基因发现的《果蝇》和化学元素周期表发现者生平的《门得列夫之梦》都让他爱不释手。“我喜欢探索原因,不是哲学层面的探索,是科学层面的,”他顺手举起了茶餐厅里的盐瓶,“例如它是由聚乙烯造的,但聚乙烯是什么粒子,粒子背后是什么原子,什么电子?”每次外出开戏,他都习惯带两本书,“ 一本是自己喜欢看的,一本是必须要看的 ”,后者看闷了就看前者。
“一个人的一生,经历总是有限的, 做演员,最适合看人物传记,可以感受到平时感受不到的情绪。 ”直到今天,陈国邦琢磨演艺依然津津有味。最近,他和78岁的钟景辉一起出演舞台剧《相约星期二》。这部剧他连续巡演4年,每一场下来,都喜欢和钟景辉回味刚才的表演,讨论哪里观众会产生和以前不一样的反应。
“ 一句台词,我用欢快轻松的语调来读,和我很伤心地来读,观众体会完全不一样。电视剧我只能演一次,舞台剧不一样,每次我都可以看看观众的反应,感受他们在现场笑、哭、叹气,甚至拿纸巾的声音,太特别了。”说起表演,陈国邦愈加兴奋,语速极快,眼睛一直诚恳地盯着你,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希望你理解他,叉子叉起了煎蛋,但迟迟没有放进嘴里。
他的用心换来了同行和观众的赞誉。《流金岁月》里轻度弱智的司徒佳,《大太监》里的小太监彭三顺,尽管只是配角,但足够让观众印象深刻。“想起陈国邦,自然就会想到好戏两个字! ”他写给TVB的辞职公开信在网上发布后,网民这样留言。艺人汪明荃也在网上留言说:“国邦,看到你这封感性又正面的公开信,很想留几个字为你增加正能量:你是TVB众多演员 / 同事中,一位我非常欣赏的好戏之人!加油呀!敏庄,加油呀!”
但同样的赞誉,很少在他公司的高层里出现。换句话说,他怎么也不能“升职”。他变成了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永远在用力推大石上山,眼见快到山顶,巨石又滚了下山,徒劳无功。
2012年,TVB举办的万千星辉颁奖典礼,他凭《大太监》的彭三顺一角入围最佳男配角最后两强,并视为大热,最后败给了古明华。
两年之后,2014年万千星辉颁奖典礼,他又凭《名门暗战》的李秋芹一角入围最佳男配角,又视为大热门,最后又再次落败。
不过相比大奖,陈国邦更想得到的机会是,做一次主角。或许是他推石头的方法不对?有一段时间,他决心改变自己,多去交际应酬。
“我曾经觉得去 social 就一定是擦鞋,后来我想通了,也不一定,有很多能力很好的人,交际手腕一样很高。当你把一样东西只看成黑或白的时候,肯定不对了。”他用力说服自己,但这种改变只是坚持了一年多,陈国邦很快又打回原形。他发现,去“擦鞋”的人也太多了。
在庞大的TVB体系里,不只一个陈国邦。一部电视剧,谁做主角谁做配角,“高层”话事,许多人都想接触“高层”,表现自己。“擦鞋也很讲技巧的,你以为你去擦就一定能擦中吗?”他不习惯抱着目的去和高层说话,做回自己以后,有一次他碰到一位“高层”,坦承:“这样和你说话我舒服多了。”
陈国邦和TVB的合约是每年一签,每年他都有一段时间要思前想后,留,还是走?最近几年,罗敏庄也看不下去了,每年签约前,她都试着问老公:“你真的还要签吗?”
就像我个女做功课一样,他拍完TVB的剧回来就感觉是交了份功课。
罗敏庄天性直爽,生了女儿以后,她有时也将老公当儿子,过去几年常常察觉“这个小朋友过得不开心”:“就像我个女做功课一样,他拍完TVB的剧回来就感觉是交了份功课,但有时去做舞台剧或者参加其他show就不一样了,回来好多事情跟我们分享,就好像我个女去了一次课外活动。”
但陈国邦一直犹豫,毕竟,离开TVB又可以去哪里?
有一次,他以为“高层”改变了。大约2012年,管理层找他谈,叫他“签长约”。“你签了长约,我们也好安排机会嘛。”他记得公司这样暗示。
陈国邦决定再试试,和公司签了两年的约。但他很快发现,那阵子香港电视正在筹备,眼看香港即将诞生一个全新的电视频道,好些演员跳离TVB围城,去了香港电视,TVB电视大台一时人手空缺。
演员艾威离开TVB后说,“在TVB,你的命运永远由几个人决定。”但昙花一现,香港电视最终没有获得政府发牌,当时已经加入香港电视的前TVB演员廖启智大叹可惜:“这次不发牌,是我演艺生涯的一件大事。我几十年没有享受过工作,现在有机会享受,忽然没有了,还不大件事?”
最终,TVB又变回那个新人羡慕,旧人想逃的围城。
我要继续做戏,我改变不了环境,我不能怪上司,你为什么升他的职而不是我的职?既然如此,我只能离开,不再想这些了。
3年又3年,2015年9月,陈国邦又像往年一样,迎来续约的日子。条款、程序,一切都和以往没有不一样。陈国邦口头答应了,然后就和钟景辉等剧组一起到加拿大巡演《相约星期二》。舞台上他反思人生,走下舞台,他也天天思考自己在TVB的15年。
“15年来你都坐在同一个职位,但你身边的人都在升职,有的人能力还比你差,你会怎么想?”想着想着,他发现自己又陷入了想不通的思维困境。于是他坐在酒店大堂里,拿出纸和笔,写下自己想对TVB说的话,写久了就出去抽根烟。当1000多字的信写完了之后,他发现,那其实是一封辞职信。
返回香港后,他和罗敏庄商量,把这封信公开。太太明白,他有些不得不抒发的情绪。
“我要继续做戏,我改变不了环境,我不能怪上司,你为什么升他的职而不是我的职?既然如此,我只能离开,不再想这些了。”访问尾声,陈国邦这样说。一旁,太太快人快语,补充道,“是啊,人生不要总在一个框框里,为什么不跳出去呢?可能跳出去以后,你会发现原来外面有好玩的事!”
访问结束后,两人接回从幼稚园放学的女儿。见到3岁的小卷毛女儿时,陈国邦一扫严肃,露出你在47岁男人身上少见的天真笑容。逃离TVB围城以后,这一家三口最近还希望逃离香港。他们计划移民泰国,每天阳光海滩,让女儿不用受香港填鸭式教育的折磨。
回望1985年,陈国邦还在读中学,本想着以后修读机械搞工程。但那一年刚刚创办的演艺学院到他的中学招生,几个演员在课室讲堂上即场表演,表演的魅力震撼了17岁的陈国邦。他误打误撞去报名,没想到面试最后一环,有老师抛出了一个他没有想过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来演戏?”
“我觉得一个人的经历总是有限的,无论你多么高低起伏,我想表演可以让我经历不同的人生。”陈国邦回忆当年自己的答案,停了一下又说,“到今天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没变。”
(实习记者林颖娴对本文亦有贡献。)
读者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