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湾刚落幕的“广播电视金钟奖”颁奖典礼上,几位综艺节目主持人在台上公开向评审叫阵,一场嘻笑怒骂让典礼延伸出许许多多话题。电视谈话节目甚至立刻推出了一场“综艺天王吴宗宪”vs.“政论名嘴冯光远”。
但除了综艺天王、天后公开抗议外,今年金钟奖的另一个亮点是迷你影集《麻醉风暴》。这出长度只有6集的短剧,直接曝露台湾医疗产业的腐败及崩坏;再融合犯罪推理情节。特殊的剧作创意和严谨的制作,让《麻醉风暴》在今年金钟典礼上一口气拿下“迷你剧集”、“最佳男配角”、“电视电影导演”和“电视电影编剧奖”4项大奖,是今年金钟奖的大赢家。
《麻醉风暴》所揭示的毋宁是金钟奖引发的许多话题中,最为严肃的一个。台湾电视产业在邻近中国强大的市场及资金带来的磁吸效应下,究竟还有没有未来?而除了中国的磁吸效应外,台湾应该朝哪个方向走,才能维持影视产业这个国家“软实力”象征的生生不息。
台湾不少论者谈起上头这些问题,持论都非常悲观。而端传媒为此访问了台湾公共电视台节目部经理丁晓菁,希望她从《麻醉风暴》获得的成果出发,分析台湾影视产业如何在中国大陆市场的庞大吸引力,以及创作不自由等等条件下,仍然能够以“小国战略”维持台湾影视文化的主体性和丰沛的创造力。
因应人才外流中国的解决方案,是更积极的开发具有台湾文化主体性的影音内容题材,进一步推动制作能量的升级,走出一条属于台湾自己的路。这件事非常非常迫切。但这跟人才外流的趋势并不冲突,因为即使我们的影视内容愈做愈好,人才的流动也不会停止。
端:金钟奖过后,几乎人人在谈台湾电视产业“崩盘”,特别是“综艺崩盘”。你怎么看?产业面败坏到这个地步了吗?
丁:综艺节目以前在台湾全盛时期,就是老三台(编案:指台湾电视只有3家无线电视台)的时代,那时电视台的广告收益垄断集中,节目也不必面对全球竞争。
但现在电视频道真的太多,而广告主并没有明显增加,广告预算因此被瓜分。所以任何一个节目的投资,都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容易回收;某个程度让很多电视台老板不愿意投资亏本生意。
更大的问题在于科技进步,改变全球市场生态。透过网路,现在的内容是“全球性”的进行交换。网路世代的观众可以很轻易的接触邻国、或是其他跨洲的内容,只要好看观众就会被吸引,不论是日本、韩国的综艺,甚至是中国的节目,何况还有美国,甚至任何一个有创意、具收视吸引力来自异国的影音内容,台湾电视产业如今面临的是全球性的竞争。
对电视台而言,从国外购片相较于自己投拍,风险低、成本低,何乐不为?这当然形成恶性循环。当一个产业它的收益不如以往,一条出路是咬着牙克服挑战,让自己升级,让自己的产业升级;但比较遗憾的是,台湾电视台经营者多数选择一条比较容易的路走,减少自制改以大量购片维持营收。
端:另一种常见的参照是中国。大家都说这几年市场、资金都在大陆,于是台湾很长一段时间累积的人才拼命往大陆跑,这是事实吗?
丁:的确是。因为工作市场也在流动,机会在那儿、资金在那儿,当然工作者也会接到那里的各种邀约。
好比韩国,他们成功的不断输出影视内容,韩国走红国际的艺人明星或制作单位,也不断地接受中国的工作邀约,这是自由市场人力流动的逻辑。只是,台湾面临流失自己创作主体性的危机;反观韩国,他们不管何种类型的节目、包括是戏剧,很清楚都是韩国文化主题性的题材,然后再往外卖。若只是人出国打工,那纯粹是劳动市场的流动。
我认为因应人才外流中国的解决方案,是更积极的开发具有台湾文化主体性的影音内容题材,进一步推动制作能量的升级,走出一条属于台湾自己的路。这件事非常非常迫切。但这跟人才外流的趋势并不冲突,因为即使我们的影视内容愈做愈好,人才的流动也不会停止。我相信每个国家都需要走出自己的路,不能一开始就选择依附另一个国家的市场。
端:谈到“开发题材”,你自己怎么评价《麻醉风暴》在今年金钟奖的成果?
丁:《麻醉风暴》这次最常被讨论的是,台湾已经很久没有一个描绘自己社会某个职业的戏剧,也就是所谓的“职人剧”。另一方面它又融合了推理剧类型,成功地运用这两种元素说出台湾医疗现场自己的故事,也让大家看到新的可能性。
“职人剧”要成功,首先要贴近职场现况。《麻醉风暴》在医疗剧上的描写,非常的贴近台湾医疗现场,包括医护人员的过劳、麻醉科医生的挑战和职场处境。能够贴近社会脉动跟呼吸的戏,才能真正打动生活在这块土地的观众,也才有可能走进国外市场,我觉得这出戏确实做到了。
在得奖之前,其实这部戏播出后就引发非常多的讨论,一个是台湾医界因为健保制度衍生医疗品质崩坏的议题,成功的戏剧会带领话题,也表示这出戏的编剧很下功夫,把台湾医界实际面临的问题,融进一个好看的故事里头。另一方面,也引起台湾戏剧类型有所突破的讨论。
在试映会上,现场就有从事医护工作的观众哭了,因为戏里描述的情境,正是他们工作上的切身之痛,所以那一刻我知道可以放心了,这出戏写实这块已经过关,我们得到医护专业的认同。
虽然公视并不是为了市场而开发戏剧类型,但我们先把好的题材、没有尝试过的类型做好,放在第一位;很有趣的是,当这个作品做得够好、够成功,能够打动多数观众时,商业的买家就会来了。
端:《麻醉风暴》尝试开发什么样的商业模式?
丁:谈公视在戏剧上的尝试,要先讲一段背景:台湾这几年能够大卖的,不管在台湾境内,或是能够走出去的,大部分都是所谓的“偶像剧”,所以大家都说,爱情偶像剧是台湾仅存的优势,但优势也没剩几年了,于是大家开始焦虑。
“偶像剧”的阶段性优势来自于对比中国,台湾的偶像剧可以拍得比较时尚,又有相同语言,比较容易跟中国市场衔接。但韩国直接跟好莱坞(荷李活)接轨的企图心,透过市场性精准的叙事模式、拍摄规格……等技术上的领先,很容易就打破中、韩文化和语言上的隔阂。因此中国市场并非只有台湾有优势进军,业界不少人在思索,除了偶像剧之外,台湾还能有什么戏剧类型打造成功的商业模式。
回到你问我怎么看《麻醉风暴》的新尝试?公视因为没有直接盈余的压力,所以我们相对有比较多的实验空间,也有责任为业界做更勇敢的尝试。我们虽然是公视,但合作对象还是这个产业界的创作者,而我也发现很多创作者构思的各类题材,因为没有电视台看好能够回收,没有意愿投资而遭到埋没。
公视的角色就是扮演一个先驱者、“试试看”的角色。“试”,当然就会有风险。我觉得公视要去承担这个风险,在整个产业界与其他商业电视台形成一种“分进合击”的关系。如果我们尝试成功,就可以缩短商业台摸索的时间和承担的风险。这是我认为公视在当前影视产业可以扮演的角色。
今年在征选迷你剧时,也正是看中《麻醉风暴》这个题材创新性跟突破性,以及这出戏的制作公司具有横跨电影的制作经验,刚好让电视剧跟电影产业做一个技术上的交流跟融合,例如讲究影像美学……等等。
虽然公视并不是为了市场而开发戏剧类型,但我们先把好的题材、没有尝试过的类型做好,放在第一位;很有趣的是,当这个作品做得够好、够成功,能够打动多数观众时,商业的买家就会来了。以《麻醉风暴》为例,公视播完后,除了台湾有线、无线台洽购播出外,网路平台LINE TV也买了这部戏的版权,中国的网路视频也来找这个制作团队为他们量身打造医疗剧。
端:韩国、台湾也好,都是依附在中国这个大市场旁边的小市场,我们怎么在大家都往那个大市场跑的情况下,仍然维持自己人才或创意上面的源源不绝?
丁:大市场对小市场有磁吸效应,但怎么样才不会让小市场的核心、创作的灵魂或主体性整个被吸走?这是大家同感焦虑的。但这不是台湾独有的问题,例如英国跟美国同为英语系市场,但市场大小悬殊,如同台湾和中国。
我把这种思考称为“小国战略”。英国怎么发展面对美国的“小国战略”?举一个大家比较熟悉的例子,例如《纸牌屋》原本是英国的题材,它在英国本土取得成功,就吸引了美国公司买走他的format(构想),然后把剧情“本土化”,符合美国观众口味。
另一个例子,丹麦的《谋杀拼图》(The Killing )也是警匪推理,在欧洲市场非常成功,剧本也被美国买走,目前拍到了第4季,这是“小国策略”成功的例子。也就是说,好的故事和文本,被其他国家买去翻拍,这是文创市场很重要的卖点。
现在市场是全球性的,自己境内创作的题材有限、供不应求时,一定会往外找,国际同业有什么新点子?大的市场因为市场大,他们不断需要好的题材、新的故事,往外找是必然的;我相信中国现在也是,所以才会需要往外找题材、找人才。
端:但中国会有题材限制和检查的问题,这是在英国和美国的关系里不存在的问题?
丁:这是台湾严峻的挑战。相较英国面对美国,台湾面临的困难是,美国的市场不会跟英国说你的题材不能碰这个、不能出现那个,例如故事里面不能有“台湾总统”这样的角色……等等。
如果说我们所有的创作者被迫全部面向中国市场,那台湾的危机就来了。台湾的创作者,不管剧作家或是制作人,他们如果要拿中国的资金,都会被投资方要求:你的故事不能那么明确的发生在台湾,即使那些戏都是在台湾拍的;因此剧情永远只能发生在“某个海港城市”、“某个不知名的城市”。久而久之,我们的影视创作确实会从自己的文化、社会脉络中失根,写出来的故事永远会浮在一个没有土壤的时空。那样的故事跟台湾的主体文化是断裂的。
进中国市场工作,如果你是摄影师、灯光师、成音师,前头讲的这些问题不太大。但你如果是编剧,问题就很大,因为所有的文本都受到中国市场的某种程度的限制。任何类型、好的故事,没有“接地气”,对观众而言就隔层纱。
例如警匪片,有一阵子台湾观众很爱看香港的警察电影,你完全知道它是香港社会才会发生的警匪情节也不违和。当你把故事放在一个不知名的城市,观众就难以从脉络去深刻理解它。
即使是谈谈恋爱吧,你得到的也是一种失根的浪漫。譬如《来自星星的你》是部浪漫爱情剧,它能成功的打动观众,除了俊男美女谈恋爱,当然也跟女主角性格反映出韩国演艺圈文化,以及剧情的社会背景鲜活丰富有关。
但台湾创作者面向中国市场创作,台湾的文化肌理是被切断的,剧情很容易变成一种浪漫的氛围,一切显得模模糊糊。这也碰触到最核心的问题:当大家不从自己的土壤去挖掘故事,作品永远被中国投资者“订制”:要一出推理,来一段爱情……等等。但不管是推理剧、还是爱情故事,都必须从历史和社会的养分长出来才能打动人,何况台湾作者不可能“接中国的地气”,要写你也写不过中国作者。
《麻醉风暴》之所以动人是因为它有根,完全与台湾社会面临的问题衔接。剧里呈现的故事,中国买家一样看得懂,一样会被打动,即使跟他们国家的状况不同。
端:所以你意思是,就和一般谈制造业的“产业升级”一样,创新才是台湾电视产业该走的路子?
丁:台湾现在的状态是,我们越来越往中国市场产业的下游走,去中国打工,而不是去卖你的原创智慧财产。
《麻醉风暴》之所以动人是因为它有根,完全与台湾社会面临的问题衔接。剧里呈现的故事,中国买家一样看得懂,一样会被打动,即使跟他们国家的状况不同。就像我们看日本或韩国的医疗剧,文化情境不同还是会被打动。
剧作家的智慧财产是最珍贵的。即使是“婆妈剧”,你看日本的婆妈剧跟韩国的婆妈剧会有不同的趣味。观众也因此接收不同国家的社会文化脉络,这也是看戏有趣的地方。如果编剧被要求,我只要一个婆妈剧,但故事发生的城市请模糊掉,这就好像你把灵魂抽掉,只留下形体。
韩国的经验不正好说明影视作品要走出去,也一定是要跟自己国家的社会文化历史接轨。一出戏最理想的状态是,它来自原生文化,却又不限于这个环境。它把本地故事说好,就能向外扩张。
但台湾产业太不健全,创意的关键在编剧,台湾的编剧却无法靠写本维生。很多编剧就算写再多,如果没有被拍出来就拿不到酬劳。公视几个很成功的戏剧题材,其实都是创作者放在心里很久、放在抽屉里的故事,因为市场乏人问津,这就是我刚刚讲的那个恶性循环,它虽然是好故事,但投资者觉得这个不会卖,所以不投,我宁愿去投爱情偶像剧。但公视看到这个东西去支持他,就有机会被看见。
我要说的是,台湾明明是充满故事的宝地,但没有人投资创作者,把这块土地的故事写出来。
端:中国市场有很大的限制,但台湾自己的市场又不能养活自己,这个似乎成了死胡同?
丁:我觉得电影和电视面临不同的产业生态。这几年台湾电影市场慢慢找到了以国内市场养活自己的模式。成功的案例像是《海角七号》的魏德圣,如果他《赛德克.巴莱》的预算没有拉到这么高,绝对可以靠台湾市场活下来。
大家都在摸索、寻找一个台湾市场可以支撑的制作规格,并且能够量产,整个市场就会慢慢的比较健康跟好转。
但电视还没有,为什么呢?电视两块收益,一个是电视台收视率带来的广告;另一个是版权销售,包括网路视频。台湾电视产业的营收确实面临大崩坏。
端:除了中国资金以外,没有其他地方资金进来吗?
丁:几乎没有!所谓投资就是看市场,看你要卖到哪个市场。日本电视台投资者他先想的也是自己国内市场要卖座。日本单靠自己的市场就可以赚钱,韩国也是。海外卖的都是多赚的。
台湾现在不一样,台湾现在跟周边国家最大的差别是,我们所有的创作,先想的不是台湾会不会卖,尤其是电视剧,先想的是中国可不可以播?中国可不可以卖?
这是让我最担心的地方。台湾不缺好的创意人才,但台湾的投资者要愿意投资,让不同类型的题材先在台湾好好的被拍出来,而不是像现在,你要拍戏、做节目,投资者大都来自中国,台湾电视一定会垮。
现在各电视台可怜到你要拍一档戏,首先要考量这个案子,是不是能拿到文化部的补助,先有1/3的预算,电视台再投1/3,如果是有线台投拍,需要再找一个无线台来跟我分摊最后这1/3,这样我们才能凑到一个像样一点的制作费。
在这个“大家凑钱”的过程中,一是旷日废时,一是任何一方的投资者都会去盘算自己的市场营收,对内容会有很多意见,所以台湾制作公司不容易保有创作主体性。
公视虽因预算少,一年只能投资一档集数这么短的戏,但我们会给予这个团队最大的创作自由和主体性。制作人和导演只需专注达到公视对品质的要求,不需要兼顾不同市场可能互斥的文本限制,原创成果就不会磨损。
端:这就是你们戏剧节目受到注目的原因?
丁:是的。但我们做的是短小的“迷你剧”,那是别台不做的,而且是目前尚未有商业模式的长度。因为电视的特质,电视剧的收视习惯和口碑需要时间累积,播得长、播得久观众才知道这部戏。集数太少,口碑还没传开你就下档了,那广告也不用卖了;你在档上越长,戏红了,广告主才会来。短小的电视剧在台湾很难卖,商业台绝对不会投资,所以公视的角色比较像是产品研发实验室,为这个产业找出新的可能性。
(本文由丁晓菁口述,陈筑君、李志德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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