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警察,无处安放的“政治中立”

中学同学群组里,有人控诉警察,Fion辩解,有人回覆说:“这是旧同学聚会吹水的地方,就不要说这些事了。” 群组就此沉底。
女警Fion(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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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当天,42岁的Fion穿着牛仔衬衫和白色球鞋,背个帆布袋,步伐轻快。她化了淡妆,看上去眉目清秀,又带几分英气。

她18岁加入香港警队,当警察已经24年。先生也是警察。现在她制服肩膀上有三柴(三条杠),是一名冲锋队警长,管理40多人,绝大多数是男警。

她说自己读小学时就想当警察。那时她在天台看见两个警察从背后迅速抱住一个差点要跳楼的女人,女人成功被救。对警察的好印象自始扎根记忆。80年代风靡香港的电视剧《新扎师兄》也让Fion对剧中梁朝伟饰演的警察印象深刻。“觉得做警察好威,保护到自己,又能保护到人。”

2014年席卷香港全城的占领运动,Fion作为冲锋队警长,值守过金钟、旺角、礼宾府、以及《苹果日报》门口。在她的回忆里,这是段日夜颠倒、心力交瘁的日子。在外连续20多小时值勤,在Facebook和媒体报导里,则是劈头盖脸的骂声。

她第一次觉得,当警察不再威风。

聊起香港政改与北京的决议,Fion说她“不懂政治”。

在香港,保持“政治中立”是警队铁律。但当政治光谱的两端短兵相接,Fion发现没有中间位置可以站,连家人和老同学都指责警察行为,她更不知该如何回应。与占领者站在对垒的“战斗”位置,雨伞运动给她留下的体验截然不同。在匿名采访的前提下,她向端传媒叙述了自己的“占中一年”。

所谓磨心,就是没有人理解你

现在走过旺角,还是会有很多回忆。我站在这个地方执勤,这边有人打乒乓球,这边有人搞事,我在这条街上巡逻,我常常跟我女儿回忆这些,她每次都说:“妈,我知道了,你说过好多遍。”

我印象最深的是占中的开始,9月27日晚上一直到28日凌晨,那晚公民广场非常混乱,我站在第2排,男警全部都拿着长盾牌去前面挡开示威者,当时险象环生。我们戴着头盔,身上只有胡椒喷雾和警棍。示威者用伞挡胡椒喷雾,用伞攻击盾牌间的空隙,包括从盾牌上面攻击,脚还在下面踢。我站在后面都被人踢到。

当时有示威者不断喊,“推上去!推上去!”,我们在后面喊,“顶住!顶住!”。因为我们一散,香港就散了,我们不可能让他们冲入政总。虽然我们有盾牌和头盔,但身体是没有任何东西防护的。其实我的同事,包括我自己都受伤了。

在占中期间我unfriend(取消关注)了一个人。那次我放了一张群组里传的照片,是占领者的武器,我写了一句“兄弟姐妹大家工作时要小心。”她就在我FB留言:“这不是真的相片,是否photoshop? 我不相信那些人会这样做。”对我来说,当时前线同事的安危是最要紧的,我没时间去photoshop。

占中期间压力很大,做也是错,不做也是错。十多年的朋友、同学、及家人都不理解,都说‘他们是学生,你们不应该用暴力。’

女警Fion

我相信警队里每一个人都好累,但是当你走出来的时候,无论怎样被别人骂,包括我都是,我们只能骂不还口做哑巴。因为我们知道一出声,哪怕只说一句“冷静点”,都可能被他们抓住作一个冲击警方的借口,我们只能感受、忍耐、克制。

我们走出来最主要的也是维持治安,但那时没有人会理解,只会是他们口中的暴力去对待学生。但示威者用雨遮攻击我们,摆放木板作围栏,现场还有刀片,没有媒体提这些。

又比如我做个格挡的动作,是为了保护自己,但是拍出来好像我用拳头去打人一样,这些就是压力,令我心里有很大挣扎,每一个动作都怕被传媒抹黑。这些就是前线同事的感受。

我先生也是警察,虽然这次他没做前线,但是在他的警区都是长时间工作、没有放假,他下班回来照顾女儿,在whatsapp里让我小心。其实整个家庭都好疲惫。

占中期间压力很大,做也是错,不做也是错。所谓磨心,就是没有人理解你,十多年的朋友、同学、及家人都不理解,都说“他们是学生,你们不应该用暴力。”

我想重申我们使用的是适当的武力。当你暴力冲击的时候,我们用适当的武力来驱散你和制止你的行为,如果我们站着不动不反抗,我们便站着受伤,那么香港哪有人维护福祉和安定?

每个人都会问七警打人事件,我承认这是警队的污点。关于警察暗角打人的案件已经进入司法程序,我不在现场,没有办法评论,但大多数警察都是极度克制而且尽忠职守的。用极端的案例来证明全体警察都使用暴力,都是黑警,这对我们公平吗?

语言是一种精神虐待

我感到很痛心的是,自己当差(当警察)20多年,接受过防暴的训练,但从没想过会对付香港人,为什么香港会这样

女警Fion

我感到很痛心的是,自己当差(当警察)20多年,接受过防暴的训练,但从没想过会对付香港人,为什么香港会这样,为什么要做的这么激进?但是站在示威者的立场,他们只会觉得你是警察,你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你们会觉得警察这么衰(坏)?为什么警察是黑警,会勾结黑社会?

但我没时间做任何解释,也没时间说我的感受。

我扪心自问,20多年的工作没试过因为工作失眠,那段时间我长时间睡不着,不停地翻身。这是一个很大的压力,但我们穿这身制服,就要每天承受。

占中结束后,警队有邀请一些社工开讲座,让大家将自己在79日内的冤屈宣泄出来,不要放在心里。其中有个环节是制作卡片,写下心里的话寄给你认为这七十多天中感到对不起的人。我当时没有寄出,而是拍下照发上Facebook,上面的内容是:“在这段时间里面我要感谢的人很多,希望无论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请体谅并理解我们。始终还是这句话:我无悔当警察。”

我以前会在Facebook上写一些文字,比如今天帮了什么人,或者今天被什么人骂。但是我现在已经不会放这些东西上去了,放一张照片都变得思前想后。你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在旁边mon住(监视)你,会不会有人攻击你。

那段时间有警察的FB被起底,连带他们的家属。所以那段时间我连家人的照片都不敢放。

我记得当时他们拍到我们肩膀上的号码,就可以在网上起底,然后直呼其名:XXX,你就是警犬。其实语言是一种精神虐待。那时候网上有人扬言要警长女儿的一只手,要去搞住在警察宿舍里的小孩。我是有两个女儿的母亲,你说我怕不怕。

如果是对我不利,我不怕,我做了这份工搏命都不要紧,但是我的女儿为什么要承受这些,难道只是因为他们是警察的孩子?

“不要让外围因素影响我们的关系”

去年我女儿20岁,她是先天性兔唇,那段时间她要做一个矫形手术,矫正上下颚。这个手术风险很大,需要打碎颚骨,下牙骨会影响到下巴神经线受损而失去知觉,上颚会影响到眼睛神经线,造成弱视的可能。这算是超级大手术,医生建议我们开家庭会议讨论,但是占中那段时间,我是通宵班,女儿上早班,全家人根本没时间坐在一起讨论这件事。

我感觉亏欠她,她会不会想,“这是影响我一生的大事,为什么你们都没时间和我讨论?是不是不关心我?”其实我很担心我女儿会有这样的想法。那时她自己拿不了决定。

我父母都有80几岁了,去年整个占中期间我都没见过他们,我连父母都忘记掉了,直到我女儿通知我打电话给阿婆阿公,说其实老人家很担心。我打电话给阿妈,阿妈问一连串问题,我听到她那把声音都……(哭)我很担心外面需要我们的时候,家里也需要我。

有家人回覆‘赞’、‘撑’,唯独我阿哥无表态。我知道他支持黄丝带,他的Facebook里批评政府,但没有提及警察。

女警Fion

从我当差(当警察)那一天开始,他们看到电视,有枪也好,有什么也好,他们都会有害怕,但都不会打电话给我,怕影响到我做事,包括这次(雨伞运动)都是。

我曾经在家庭群里写过一封家书说,“无论撑蓝丝好撑黄丝好,如果你是黄丝,你有你的思想,但都是那句──不要偏信传媒;至于蓝丝的,不需要特别在Facebook撑我,不要让外围因素影响我们的关系,因为我们一家人是血脉相连的。我既然做这份工作,这也是我的职责,我无悔当差。”

有家人回覆“赞”、“撑”,唯独我阿哥无表态。我知道他支持黄丝带,他的Facebook里批评政府,但没有提及警察。但无论如何,我说过便罢。

如果有一天我的女儿想加入黄丝带

现在回想占中,我印象最深的是,9月27日那天在公民广场外面,示威者要冲进政总。有个胖胖的女生跌倒在地,我要同伙四个人一起,分别捉住她的四肢,一人一边抬她离开。她不停大喊“非礼非礼”,我们不理那么多,拉她出去。如果那时不抬她走,就会变兰桂坊人踩人事件,因为当时真的很乱。(编注:1992年12月31日除夕夜香港兰桂坊发生大型踩踏事故,酿成21死62伤。)

抬了她去旁边后,我安抚她。那女孩在哭,我问她哭什么,是否受伤了?她说很害怕,朋友都不见了。我劝她出去外面找,她说不想出去,有很多人。我问她,那其实为什么你要来呢?她说,我不知道。我觉得其实根本很多人都不知道什么事,人来他就来,有群众就会大声一点,有人碰她就大喊非礼,孤立无援就哭,说害怕。

在我看来,学生要真普选,就像小朋友问父母要游戏机一样,你不买给我的话就会怎么样,用这种方法逼父母就范。没有要到就在地上耍赖。但买游戏机没问题,首先你要做什么,你要给我时间储钱,给时间我做好一点,或你自己做好一点才有这样的东西。但现在学生没有给政府时间,要即时见到真章,不行就去耍赖,去“扭计”(耍性子),去做一些行为,而且这些行为也是不合法。

如果有一天我的女儿也想加入黄丝带,我会跟她聊,你的理念是什么?可能她看到我看不到的事物,我会尝试理解。但我希望她不要随波逐流做犯法的事情,“你要根据法例,你是一个学生,你不是黑社会,也不是要壮烈牺牲,你做的东西要合情、合理、合法。”

我一直认为香港是个福地,没有地震,没有战争,最多就是一场沙士,但也警醒大家注意卫生,而且还发现原来人和人的关系那么近,但占中后,社会撕裂成这副田地。

女警Fion

我一直认为香港是个福地,没有地震,没有战争,最多就是一场沙士,但也警醒大家注意卫生,而且还发现原来人和人的关系那么近,但占中后,社会撕裂成这副田地。

我现在已经很少看新闻了,连娱乐版也不想看,觉得一切都很烦,社会充满怨气,一切都泛政治化。

去年我有个25年没见的中学同学联络我,想约出来吃饭,原本定在去年10月。没想到928就发生占中了,这班同学的群组弹了一些信息,让大家收集警察违规的证据,要大家拍下警察的照片等等。在这以前,有人传了几粒子弹的照片说警察开枪。

我就在群组里说,告诉他们不要相信报章所说的事,他们只会报警察做得不对的事,相反警车被人刮花,被人打破玻璃,那些他们未见过,我就在群组里弹了这些相。

群组里只有一个人回了一句:“这是旧同学聚会吹水的地方,就不要说这些事了。”

其实在这之前,群组里大家都发一些在读书时的相片,都期望能出来聚会,很开心的聊过去的事。但是现在群组已经沉了底,无人再发东西上去了,有些人甚至退出了群组,25年后的聚会再也没有聚成。

读者评论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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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亦想問:反修例運動過後,或者傘運過後,你是否還是警察?點樣睇反修例運動中嘅警暴?既然你承認七警暗角打人係警隊污點,咁反修例期間數不清嘅警察暴力又係乜嘢?唔俾示威者衝入公民廣場,惜咪已經俾政客利用作為政治打壓嘅工具?

  2. 想知這位女警長對這次反修例運動有甚麼感想?

  3. 在我看來,學生要真普選,就像小朋友問父母要遊戲機一樣,你不買給我的話就會怎麼樣,用這種方法逼父母就範。沒有要到就在地上耍賴。但買遊戲機沒問題,首先你要做什麼,你要給我時間儲錢,給時間我做好一點<<<< 呢位警察,你知唔知2014減1997即係幾多年?你會唔會同你個女講:要遊戲機,得,17年後丫。 我地所有和平既方式,試勻晒,你諗到到你諗唔到既方法都試勻,由遊行至絕食,由寫信至五區公投,所有合法既方法都試晒。 講真,佔中真係最低限既犯法,冇人中意訓街,冇人中意食胡椒,更加冇人中意俾警棍打。當然,示威者有冇還手?梗係有啦。但係咪可以用極端去描述你地扑頭,我又唔覺得咁少數。

  4. 此文平淡叙事中现真实,可怜了这些质朴的警察,只能说警察亦凡人,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谁叫你是英殖民地,看看印巴,英国人走后从来都是要留些尾巴的,比如寒战2里的政治部和那些拿着BNO在幕后操弄的隐身人,可怜的只是你们这些走也走不了,留又不安宁的平民,已经那些充当炮灰的学生,不知他们中年落魄、看到昔日同学闷声发大财,自己孑然一身或为妻儿在底层奔波生计时,是否会像64学生鄙夷那些逃遁彼岸有退路的黄之锋们,是否会理解他们父母对他们的无奈,又会怎样面对自己有如红卫兵政治冲动的幼稚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