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现场:兰屿,你的名字是?

在远离台湾本岛的美丽兰屿,有一群年轻人正以独立刊物说自己的话、唱自己的歌。
兰屿独立杂志952vazaytamo
台湾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金发碧眼女孩首先打破空气中的沉默,而我,几乎是反射性地脱口而出:“Canny”,本以为会就此展开一段异乡学子初到异地、相互慰借思乡之情的对话,女孩却意外地眉头深锁,又再问了一次:

「我是问你真正的名字?」

眼前看来有点严肃、脸上却又挂着灿烂微笑的德国女孩把我给弄糊涂了,我只能困惑地看着她。她似乎也被我的表情提点,开始解释起她希望知道在故乡的家人、朋友平日是如何称呼我,尽管她不娴熟我的语言,也无法精准发音,因为对她而言,她只有一个名字,也很难想像:「只是飘洋过海念书,却要用另一个国度的语言替自己取新名字。」

名字,原来也是一种自我认同的展现,这个看似平常不过的生活对话,却激起我这异乡游子心中不小的震撼。

兰屿独立杂志952vazaytamo制刊社编辑,分享杂志编辑经验。摄: Billy H.C. Kwok/ 端传媒
兰屿独立杂志952vazaytamo制刊社编辑,分享杂志编辑经验。

再次读到相似的对话,则是在独立杂志《952vazay tamo》2015年2月出版的创刊号上。来自人口大量外移岛屿的兰屿青年,每每在他乡相遇,总以「你叫什么名字」(Sino ngaran mo?)作为开场的问候语,这句问候语不仅能追溯到个人、家族的细腻情感记忆,也能回溯属于部落历史、族谱、价值观及禁忌,成为在异地快速了解彼此的最佳途径。

《952vazay tamo》是本打着「兰屿年轻人的第一本杂志」旗帜的独立刊物,由三位达悟女青年及三位在兰屿工作的台湾年轻女生共同创办,也是首本以兰屿青年为主角的双月刊杂志。

其中来自台湾的吕思颖、吴欣洁与林牧音,都是在兰屿工作、从事学术研究时爱上这里,她们跟年纪相仿的兰屿人萧祺真、那牧特与张灵经常玩在一起,六个人有次聊到兰屿虽有一份地方新闻双周刊,却没有以年轻人发声的杂志,一时突发奇想:「不如做本杂志吧。」

兰屿独立杂志952vazaytamo摄: Billy H.C. Kwok/ 端传媒
兰屿独立杂志952vazaytamo

952是兰屿的邮递区号,也是异乡游子想家的记号,Vazay tamo(音似:法赖达幕)则为达悟族语,意指「我们的工作」、「我们的责任」,表达的正是这本杂志将自己定位为兰屿岛上青年的发声平台,把传递达悟族文化给年轻世代视为己任。

青年发声,总能突破传统框架,以直观与创意编辑手法发挥题材,除了前述以讨论族名为主题,《952vazay tamo》杂志还尝试透过青年刺青、飞鱼祭、达悟族族服等主题,重新诠释兰屿青年看待传统文化的方式,找到达悟族青年自我认同的标志。

达悟族其实是少数没有刺青文化的原住民部落,因为部落社会组成与家族形态不存在酋长制与阶级,一切都是在平等与共享的制度下运作。刺青反倒变成是某种时下年轻人学坏、叛逆的象征,然而这样的想法,却阻挡不了岛上愈来愈多年轻人选择以刺青作为提醒「不要忘本」的身体记号,尽管岛上老人家并不十分认同。

例如身高180公分、体型壮硕的兰屿青年si Kamrawen,在台中巧遇一家刺青店打算将部分收入转作日本海啸救灾的捐款,让他深受感动,于是决定在胸口刺下第一个刺青:父亲的中文名字「佐」,代表他与父亲的浓厚情感。另一个在胸前的刺青,则是他的母语名字「Kame-ra-wen」,意即「温柔」,也是家族所赐,自然也是他认为最为珍贵的礼物。而他刺在手臂上的五只飞鱼,除了是兰屿岛上最常见的鱼种,也是达悟族的象征,中间的飞鱼是父亲,最小的则是弟弟,整个图腾想叙说的则是自己与兄弟现在虽然在异地生活,最终还是会回到兰屿的心情。

像他这样以刺青代表心声的青年,在兰屿岛上愈来愈多,21岁的si Liwares也在20岁成年礼时送给自己一枚刺青,在代表「家」的“family”英文刺青上,字母“y”尾端画上一只小巧的飞鱼,借以提醒自己不要迷失在都市的外来文化中。

刺青不仅是浓缩了家乡情感的符号,也成为重拾达悟族文化的象征,由此足见兰屿岛上青年对自己想法的坚持,而这样的坚持,也反应在许多曾经发生在此地的社会议题上。

兰屿独立杂志952vazaytamo制刊社编辑,分享杂志编辑经验。摄: Billy H.C. Kwok/ 端传媒
兰屿独立杂志952vazaytamo制刊社编辑,分享杂志编辑经验。

核废料、连锁便利商店7-11进驻、观光客,大概是过去十年最直接冲击兰屿岛上的社会议题,平日见新闻记者、评论家、学者高谈阔论,众人却忽略真正来自岛上青年的声音,《952vazay tamo》的功能之一,便是居中扮演表达兰屿青年心声的传话筒角色。

《952vazay tamo》创刊号采访了三位兰屿青年对本地出现7-11的看法,有人对于7-11提供的服务感到新鲜有趣,并对外界评论兰屿不该有7-11不以为然,认为这种说法忽略了岛屿青年期待生活便利的感受。不只7-11,他们也对夏天、飞鱼祭带来的大量观光客,诚实表达自己心中的想法,有人说有限的机位和船位让回家成了梦魇,也有人形容游客乱象如何打扰当地人的日常生活,更有人害怕岛民价值观的骤变,当然也有人提出对于观光事业如何永续经营的建议与看法。

这本小小的刊物几乎成了一个视窗,让人得以窥见兰屿岛上青年的自我意识。

我很讶异《952vazay tamo》具备如此丰沛的创意能量及编辑能力,但团队却毫无任何杂志编辑经验。在一场杂志的座谈会上,总编辑吕思颖及企划编辑兼插画作者张灵,侃侃而谈这本杂志的从无到有,也让人意识到支撑这个年轻团队的,完全是一股对于兰屿的热情与感动。

也是这场座谈会,我才了解原来光是在兰屿岛上编印杂志这件事本身,就必须要有超乎常人的坚持,这是生活在便利城市的我们所无法料想到的。例如印刷必须在岛外之地进行,要将成品运送回兰屿又常常受限于天候、运输工具等等,整个过程比起在本岛做杂志要复杂好几倍。

以60万预算制作一本杂志可说捉襟见肘,因此在团队终于找到工作室前,他们常常得在吵闹的酒吧、凉亭边、机场休息区、大马路边克难讨论杂志,甚至以7-11的影印机作为数位看样的工具。再加上许多兰屿乡亲对于阅读稍感陌生,然而他们正是《952vazay tamo》想沟通的主力族群,如何跨过这道门槛,对团队来说也是很大的困难。

还记得座谈会上,张灵分享了第一次拿到杂志时,忍不住在餐厅尖叫的感动,还提到身边的亲人家属看到杂志的惊喜反应,就连卧床的阿嬷也手拿一本《952vazay tamo》,细细地品味着图片。

兰屿岛上一直不乏创作人用诗、散文、小说书写自己的故事,如今则有一群年轻人以独立杂志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世代传承,俨然在这座岛屿上发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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