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意大利,喝一杯中国浓缩咖啡:华人咖啡馆如何扎根意国街头?

一杯华人制作的咖啡背后,是文化冲突、身份认同、族裔互动的故事。
Sophia一边准备饮料,一边与孟加拉同事谈笑。摄影:冯兆音

几乎每天,81岁的意大利人Claudio Gatta都会在早上九点半左右踏进Bar Foscarini,点一杯意式浓缩咖啡和一份吞拿鱼三明治作为早餐。

Bar Foscarini开在威尼斯著名景点学院桥旁边,已有70多年的历史。它看起来是再典型不过的意式咖啡吧:装潢是典雅的意大利传统风格,长长的深色大理石吧台一侧放着擦得铮亮的咖啡机。菜单上是意式咖啡、调酒,还有意面和披萨等简餐。

Claudio轻车熟路地与和咖啡吧的员工打招呼,赞美大厨Zia做的三明治的内馅调味恰到好处,再抿一口咖啡师Sophia做的浓缩咖啡,抬头调戏她说:“你上个月回中国探亲,怎么没有带个老公回来?”

Sophia脸刷一下地红了,腼腆地用意大利语回应说:“哎呀,我才20岁啦!”Sophia本名叫李佳怡,来自福建莆田,在11岁时来到意大利。这家意式咖啡吧的吧台员工和老板,都是中国人。

咖啡师端著一杯卡布奇诺(cappuccino)咖啡。摄:Thomas Peter/Reuters/达志影像

我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只见Sophia熟练地操作咖啡机手柄填粉、压实。启动咖啡萃取之后,她动作俐落地取来奶缸,打开蒸汽棒排汽。蒸汽棒释出的热空气搅拌著牛奶,发出细碎的啧啧声。。她留心注视着奶泡的状态,适时取出蒸汽棒、擦拭干净,再用奶缸轻敲桌面,微微摇晃小臂,将绵密奶泡和热牛奶倒入盛有浓缩咖啡的杯中。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分钟内就做出一杯香浓的卡布奇诺。

在她身旁,福建人Zia翁清兰正手脚麻利地备菜。Zia今年47岁,在17年前来到意大利,一直在餐饮行业打拼。

“我刚来(意大利)的时候,几乎没有中国人做咖啡馆,现在越来越多了,圣马可广场这一带的咖啡馆几乎都是中国人开的,”Zia说。

在意大利,咖啡馆几乎无处不在,它们不单单是喝咖啡的去处,更是意大利人日常社交的核心空间。由于这些咖啡馆兼卖调酒,它们也被称为酒吧、咖啡吧。老年人习惯一日几次到社区中的咖啡吧,展开当天的报纸,和邻居闲话家常。上班族无论工作多繁忙,也总会忙里偷闲地到街角咖啡吧,享用一杯浓缩咖啡(espresso)或卡布奇诺(cappuccino)——这些意式咖啡被许多意大利人视为其传统饮食文化的瑰宝。

像Bar Foscarini这样华人经营的咖啡吧正在意大利变得日益普遍,意大利人习以为常、引以为傲的浓缩咖啡,如今越来越常由华人为其制作。一杯咖啡背后,牵出一连串文化冲突、身份认同、族裔互动、人口结构变迁的甘苦故事。

中国浓缩咖啡

“有的人在门口,看见里面是中国人,就说一句‘cinesi’(中国人),然后扭头就走。”

每到日落时分,Bar Foscarini门前的景象,宛如莫奈画笔下的威尼斯。大运河的水波泛着金光,路过的船只和河两岸的巴洛克与哥特建筑,都被染成了淡粉色,游人纷纷拍照留念。Bar Foscarini如今的客源大多是游客,只有大概一成的本地顾客。

在風和日麗的日子,Bar Foscarini咖啡吧的戶外座位十分搶手。攝影:馮兆音

Claudio告诉我,自从咖啡吧两年前转手给中国人经营,好几个他认识的威尼斯熟客,就不再光顾了。“因为它变了,他们(老板与员工)不是意大利人了。”Claudio在咖啡吧隔壁经营一家古董店已40余年,除了在Bar Foscarini喝咖啡,还不时借用那里的洗手间,与咖啡吧的几任老板都有多年的邻居、主顾情谊。

他告诉我,咖啡吧的前任店主是一对意大利老夫妻,先生数年前离世,妻子也年岁已高,难以独力支撑。两个儿子都受过高等教育,如今已成家立业,工作收入颇丰,不愿参与经营。两年前,一家人决定将它转租给中国人,他们时不时还来喝杯咖啡,华人咖啡师会给他们免单。

其实,前任店主夫妻也是移民,他们分别来自意大利中部托斯卡纳和南部那不勒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意大利南北之间的经济差距加剧,约有200万南方人迁移至米兰、都灵、威尼斯、热那亚等经济较发达的北部城市,寻求工作或商机。当时,北方人对南方人的刻板印象是懒惰、没受过良好教育,甚至会称他们为“土包子”(terroni)。

如今,歧视落在了华人身上。与之不同的是,华人在外貌上与意大利白人截然不同,人们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有的人在门口,看见里面是中国人,就说一句‘cinesi’(中国人),然后扭头就走,”Sophia说。“听到这句话就很想骂他,”Zia迫不及待接过话头说,“一些意大利人歧视我们中国人,就说钱都被我们中国人赚去了。”

“他们也不只(歧视)中国人,看到孟加拉或别国人,他们也会说。他们觉得他们意大利人的手打出来的咖啡是最好的,”Sophia笑着说道。

并非只有意大利人有类似的想法,游客也期待“地道”的意大利美食体验。在谷歌地图上,一个使用英语留言的用户对这家咖啡吧给出差评,语带讽刺地说:“厨师是中国人。你自己想想吧。”

意大利米兰咖啡店做咖啡的员工。摄:Luca Bruno/AP/达志影像

意大利约有33万中国移民,估计还有数以万计的无证移民。中国移民以浙江青田、温州人以及福建人为主。大规模移民潮发生在1980到1990年代,彼时,中国改革开放后人口流动变得活跃,浙江、福建的农村和乡镇发展落后,当地人渴求到海外“淘金”;另一方面,意大利有大量廉价劳动力需求,对外籍人士创立小型企业和居留的政策宽松。中国人抵达意大利后,多从事制衣、餐饮、杂货批发等产业,并迅速建立连接紧密的华人移民网络。

两名意大利记者在2008年出版的著作《不死的中国人》中曾写道,在意大利的中国人特点是“神秘”。“他们有可怕的群体力量。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存在单个的中国人了,现在只有一群中国人:我们眼前出现的是一队能量激昂的劳动大军,用纸盒子和货柜车武装起来的‘蚂蚁’,脸上毫无表情,搞不清楚是高兴还是沮丧。干活。干活。干活。”

这个描述大致符合Claudio对意大利华人的印象——华人不爱惹事生非,喜欢在自己的族群中活动,少与其他族裔交流。但某种程度上,华人咖啡师与他的日常交往,渐渐打破了族裔之间隐形的隔阂。Zia会让他尝尝自己午餐便当里的水饺,Sophia调的意大利开胃酒spritz则很合他的口味。“我很惊讶她做调酒很快,而且从不试喝。我对Sophia说,尝一口吧,至少你知道它是什么味道,她总说不不不,”Claudio眉飞色舞。

华人移民经营咖啡吧,是脱离族裔经济飞地的新尝试。他们不再躲在制衣工厂、批发仓库或中餐馆厨房里,而是站在吧台后,与其他族裔产生更深入的互动。

邓婷在著作中写道,咖啡吧一直被视为意大利核心的社交空间,“出人意料的是,这些被视为种族和文化上的‘异类’的华人,似乎成功地保留了这些场所原有的社交氛围。”

“华人经营咖啡吧的确是让华人和其他族裔有了更多的日常接触,在某种程度上是打破了其自我封闭的刻板印象。但是,这不代表刻板印象并不存在。”邓婷说。她认为,顾客也许对某个华人咖啡师产生亲切感,但依然觉得华人群体是神秘而封闭的。在咖啡吧中进行的跨族裔沟通,具有极强的空间性。

Claudio不知从哪里听说,Sophia做地道意大利咖啡和调酒的手艺是在意大利五星级酒店实习时学来的。要是他听到Sophia自己的说法,可能会更惊讶。

“做调酒和咖啡,我都是看抖音和YouTube视频学的,”Sophia轻描淡写地说。在她看来,做咖啡与族裔、天赋甚至文化无关,纯粹是一门熟能生巧的手艺。

意大利疫情期間羅馬市中心的咖啡店,桌椅被封上塑膠帶阻止顧客坐下。攝:Alessandra Tarantino/AP/達志影像

咖啡杯里的风暴

“意⼤利顾客⼀边对‘东⽅⼈⼊侵’长嗟短叹,⼀边又在不情不愿之间,渐渐习惯了由华⼈为他们制作浓缩咖啡。”

华人咖啡吧在意大利崛起的趋势,从2008年金融危机后开始显现。

研究意大利华人咖啡吧多年的人类学家、美国布兰迪斯大学讲师邓婷指出,华人咖啡吧在90年代就已零星出现,但在2008年后迅速增长,一部分原因是原本经营的意大利老板萌生退意。经济危机带来的消费力降低、用工和房租等经营成本增加,以及人口老龄化,让原本依赖自雇劳动力的老板难以为继,而受过高等教育的子女又不愿接手这一类生意。Bar Foscarini的易手背后,就是一个意大利咖啡吧后继无人的典型案例。

当意大利咖啡馆遭遇代际传承、盈利压缩的危机,许多华人移民却从中看到了从打工人变成企业主的机遇,他们大多是90年代起迁往意大利的移民劳工。不少人此前在制衣代工作坊、流动摊贩经营小本生意,但这些生产模式也受到经济危机的冲击,他们急需找到新的行业谋生。而与华人传统行业餐馆相比,咖啡吧的用工与资金门槛都较低。

在多重因素的推拉之下,华人咖啡吧在意大利北部和中部率先兴起,最初多由家庭经营。家庭经营的一大优势是家庭成员可轮班,人力成本低。

在意大利,咖啡的毛利率并不高,一杯浓缩咖啡的售价约1.2欧元。咖啡吧要盈利,必须压缩人力成本,同时靠销售调酒、甜点、香烟、彩票,以及在店内设置老虎机赚取利润。不同于世界其他地方的咖啡馆,意大利咖啡吧营业时间通常很长,从清晨到夜晚,甚至深夜,以覆盖到从早咖啡到晚小酌的客人。

意大利米兰咖啡店的服务生。摄:Mitterer/REDA/Universal Images Group via Getty Images

关于意大利华人咖啡吧的数量,尚没有可靠的统计数字,但仅意大利华人酒吧协会旗下,就有超过2000名会员。

由于金融危机的冲击、人口结构变化和经营政策等原因,移民接手当地传统饮食行业的现象,在欧洲其他国家也有案例。在西班牙,不少售卖餐前小吃tapas的街坊酒吧现由华人家庭经营,在那里不仅能吃到西班牙经典的醋渍凤尾鱼,还能品尝到中式的炒饭、包子。在荷兰和比利时,华人盘下快餐店(又被称为“薯店”、snack bar),不仅售卖在当地被视作国民传统小吃的薯条,也在菜单上添上春卷、沙爹烤肉串等亚洲小吃来增加盈利。根据荷兰中国饮食业公会的调查,从1998年到2018年间,华人经营的荷兰薯店数量翻了十倍,达到2000家,几乎是总量的一半。在法国,类似咖啡吧的街角烟草店(tabac)也能看到华人移民活跃的身影。在巴黎周边,约一半的烟草店的店主是亚裔人士,其中华裔占主导地位。

但比起这些国家,华人咖啡馆在意大利的崛起,似乎遭遇了更多的争议和抵触。部分意大利人质疑,来自异域文化的华人,怎么可能能做出一杯地道的意式咖啡。还有人担心,意大利文化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正被华人“夺走”。“就这样,我们的身份认同在一点点流失,”一名本地记者在2019年写道。

一杯咖啡不止关乎身份认同,还映射出意大利社会高涨的民族主义情绪。全国第二大报《共和国报》2012年的一则报道标题是:《移民、华人入侵,企业如雨后春笋般激增:增长232%!》。次年,一首意大利流行歌是这么唱的:“中国咖啡吧无处不在,卡布奇诺都吓坏了。”

邓婷在调研中发现,尽管围绕华人咖啡吧的公共讨论和媒体报道中,经常使用种族化的论调谈及中意之间的文化差异,实际上,华人咖啡师在与当地顾客的跨文化日常交往通常相当顺利,正如Claudio与Sophia、Zia的交流那样,渐渐变成了熟悉的和谐日常。

“意⼤利顾客⼀边对‘东⽅⼈⼊侵’长嗟短叹,⼀边又在不情不愿之间,渐渐习惯了由华⼈为他们制作浓缩咖啡。”她在著作《Chinese Espresso》 中写道。

吧台后的文化冲突

“年轻中国人的思维也越来越像意大利人,想躺平了。”

2008年的金融危机之后,华人咖啡吧发展的另一个关键节点是新冠疫情之后,许多原本投资餐馆、贸易等行业的华人商家,纷纷转而投身到咖啡吧的生意当中。

“当贸易走下坡路的时候,(华人)酒吧就多起来,”在罗马市郊经营一家咖啡吧的张雅献告诉我。

张雅献在中国大学毕业后,移居意大利罗马与母亲一同经营咖啡吧。摄影:冯兆音

温州人张雅献今年35岁,2011年在中国大学毕业后移居意大利,与母亲一起经营咖啡吧,主要的顾客群是本地社区的中老年人。疫情之后,他眼看着周边的咖啡店,几乎都被华人盘下来了。“有些(原本)是做贸易的、有些是做餐馆的,疫情期间他们很多(生意)往下走,最后发现酒吧是一个很稳定的(行业)。”

他分析,咖啡馆的稳定在于深厚的本地客群基础。毕竟,大多数意大利成年人都会每天喝几杯咖啡,若是认准了一家咖啡馆,他们会日复一日地光顾。“意大利人,你说他浪漫,他有的时候也很讲一个固定稳定的生活,尤其是中老年人。”

邓婷认为,相对于其他行业而言,咖啡吧在意大利属于日常生活的刚需,因而抗风险能力较强。“疫情短暂的波动之后,(咖啡吧)仍然是很多华人家庭最大化家庭收入的首选,尤其是作为家庭创业的第一门生意。”

同时,近年来华人经营的咖啡吧“升级”,也导致它们的能见度提高。邓婷指出,早期华人经营的咖啡吧大多是在地理位置、社会结构上相对边缘的社区咖啡吧,服务于退休老人、移民等相对稳定的客户群。这些咖啡吧的接手价格较低、客源稳定,因此得到华人家庭的青睐。不过随着华人对这个行业愈加熟悉,积累了经济和文化资本,近年来他们盘下了售价更高、规模更大、更为主流的咖啡吧,面对的顾客更多是城市中产、游客,也就更容易被看到。

在游客众多的威尼斯,这一趋势显而易见。“很多华人原本做皮包店的,都转了做酒吧,毛利更高,”Bar Foscarini的老板、29岁的林一辰告诉我。

林一辰在Bar Foscarini門前。攝影:馮兆音

林一辰是福建莆田人,6岁时就移民到威尼斯,可以说是一个1.5代的移民——他虽非在意大利出生,但在这里成长、度过了人生大部分的时间。虽然年纪轻轻,林一辰已经和家人一起开过餐厅、超市,累积了经验与资本。两年前,疫情结束不久,租金尚处在低位,旅游业逐渐回温,他看中了这一黄金地段的店面,签下了长期租约。

在外貌打扮上,林一辰看起来更像是个意大利人:梳着大背头,上了发油的头发服帖而散发着光泽,戴了耳环,手上还有一枚意大利珠宝品牌布契拉提的戒指。“经常有中国客人以为我是菲律宾人。我用中文回应他们,他们才知道:‘啊,你是中国人啊’,”林一辰说。

许多华人咖啡吧的老板像他一样,在语言与某些生活习惯上接近意大利主流,但在咖啡吧的工作条件上,华人社会文化的隔离性依然表露无遗。华人咖啡吧一般鲜少雇佣意大利本地人,因为比起移民,他们更看重工作和生活的平衡,也善用法律保障的劳工福利。对于华人老板来说,他们是难以管理的烫手山芋。

“意大利人的麻烦就在于很‘矫情’,他们会很抓紧政策,”罗马的张雅献说,曾有意大利员工频繁请假,让他十分困扰。“基本上你算下来,他一年只用上八、九个月的班,但是他能拿十三、四个月的工资。”13年前刚开店时,他雇用的十多名员工是清一色的意大利人,以留住社区中的熟客,而如今只留下一人。

“我们中国人比较勤劳嘛。意大利人一天就做6个小时,怎么可能,我们都是10个小时的工作时间,”Zia说。

在意大利中部城市博洛尼亚(Bologna),我遇到了一名华裔移民二代咖啡师,他的工作时间是从清晨五点到晚上九点,没有定休日,几乎独自一人打理一家繁忙的小型咖啡馆,双手都因频繁接触洗杯碟的热水而皲裂了。这样的工作强度,显然是一般意大利人无法接受的。

意大利威尼斯圣马可广场附近的游客。摄影:Guglielmo Mangiapane/Reuters/达志影像

林一辰说,意大利员工大多重视家庭生活,要求周末放假。“威尼斯是游客区,周末最忙呢,怎么可能周末放假呢?”

因为人手不足,林一辰只能“卷”自己。没跟我聊上几句,他又得起身去上菜、调酒。他每天上午在自家超市工作,午餐前赶到咖啡吧添把手。每到饭点或下午喝开胃酒的高峰时间,咖啡吧就得全员出动。

“现在365天都要工作,最缺的就是时间。”Bar Foscarini在早上9点开门,凌晨12点的闭店时间却仅供参考,随时延长。“今年威尼斯双年展有一天,我早上7点才到家,”林一辰说。这样全年忙碌无休的生活,他早已习惯。他还记得,10岁时,他就要在税务局帮助父母办理税务,稚嫩的双手分别捧着厚重的汉语和意大利语词典相互比对,担当父辈和意大利社会沟通的桥梁。

随着中国移民二代和新一代留学生的教育水平提高,他们的职业选择更为多元,愿意从事华人传统行业的年轻人逐渐减少。假以时日,华人咖啡吧可能也将面临后继无人的局面。

“员工不好请,年轻中国人的思维也越来越像意大利人,想躺平了,”林一辰说。

作为一个两岁孩子的爸爸,他也坦言,不希望儿子去继承华人移民的“卷”。他想起小时候想参加课后的橄榄球队和田径队训练,却因父母工作繁忙、无法接送而不了了之。“我不想孩子要过一样的生活,我希望他有自己的选择。”

除了华人员工外,Bar Foscarini还雇用了多名孟加拉服务生。摄影:冯兆音

外国人“占领”意大利

跟20年前华人开始接手咖啡吧时相比,如今,意大利的人口结构危机愈趋严重。意大利是世界上人口老龄化程度最高的国家之一,近四分之一的人口是65岁以上的高龄人士。同时,由于薪资待遇不及欧洲更发达的国家,年轻人才流向海外的趋势显著。人口总数已连续多年减少,生育率仅有1.2,远低于维持人口所需的2.1。

据研究估算,在2050年之前,意大利每年需要新增28万名外籍劳工,才能填补人口萎缩所造成的劳动力缺口。因此,尽管意大利总理、右翼政党领袖梅洛尼(Giorgia Meloni)一向高举反移民的旗帜,其政府实际上提高了非欧盟公民的工作签证数量。外籍人口目前占约意大利总人口的10%,移民的主要来源地是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摩洛哥、中国等。

意大利人口结构的变化,也折射在威尼斯内。在2000年,在这里生活的非意大利公民约为5600人。在2024年,外籍人口上涨到约42000人。前些年来打拼的打工仔们,有的如今攒够了资本,当上了老板。据林一辰说,如今威尼斯主岛上,越来越多商店的老板是移民,最主要的来源国是中国、埃及和阿尔巴尼亚。移民老板们有各自的比较优势,埃及人开纪念品商店,阿尔巴尼亚人控制了威尼斯面具商店,中国人则是开服装、皮包店,并且在咖啡吧行业愈发活跃。

“再过几年,威尼斯可能就要变成唐人岛了,”林一辰说。

我从学院桥一路走到威尼斯地标圣马可广场,在约十分钟的路程里经过了十多家咖啡吧。它们和Bar Foscarini一样,在装潢、名字和菜单上,并无任何中国色彩,但几乎都有一两个华人面孔的工作人员坐镇吧台,尤其是主理收银台。Sophia告诉我,只要靠这点蛛丝马迹,就能分辨出中国人开的咖啡馆。“Cassa(收银台)嘛,要是自己人才信得过。”

在威尼斯中心区域,有多家华人经营的咖啡吧,收银员通常是华人面孔。摄影:冯兆音

而在前前后后忙着传菜、搬货的,往往是南亚裔的服务生。近年来,南亚移民的数字显著增长。根据意大利国家统计局(ISTAT)的数据,在2002年至2023年期间,意大利的南亚裔人口增长了近七倍。十年前喧嚣尘上的中国人“正在占领意大利”的说法,如今被套用在了孟加拉人身上。孟加拉人多信奉伊斯兰教,与意大利主流宗教的冲突引发另一层次的争议和恐惧。

由于愿意投身咖啡吧行业的华人年轻劳动力难觅,南亚劳工成为了新一代吃苦耐劳的移民工人。Bar Foscarini就雇用了多个来自孟加拉的员工,Sophia和他们的沟通中,混合着汉语、意大利语和孟加拉语,旁人听来困惑不已,但对于他们来说,却早已是日常的默契交流。

尾声:卡布奇诺与肉酱意粉

在罗马南部市郊,张雅献和母亲共同经营的咖啡吧Caffè Camerino已经跨入了第13个年头。这里远离旅游景点,客源几乎都是周边的居民。“刚开始装修的时候,有很多意大利人在门口经过,他们看到我们就嘲讽说:‘中国人能开什么好酒吧?’张雅献说。

但如今,咖啡吧已成为了这片社区的中心。在天气晴朗的夏日,店门前的小广场常常门庭若市。

张雅献将成功归因于本土化的策略。咖啡豆用意大利本土品牌,装修设计也是由意大利人操刀,打造出传统意式复古风格。“意大利人进来觉得好像回到家中的感觉,很舒服。”最近,张雅献在吧台开设了一个珍珠奶茶角,但它不是为中国人准备的,而是瞄准了意大利年轻人的口味,特意加重了甜度。“奶茶这几年在欧洲也走红了,年轻人特别爱喝。”

从经营初期起,张雅献和母亲就尽量融入社区生活。“比如说他们会聊,哪边超市打折卖什么东西……我们就跟他们聊一些生活日常。”经过多年磨合之后,熟客甚至无需开口下单,当他们一脚踏进门,咖啡师就已记起他们的喜好,立即开始动手做咖啡。等他们走到吧台站定、寒暄两句,醇香的咖啡就已端到面前。

这种华人咖啡师与本地顾客之间形成的亲切日常,被研究者邓婷称之为“共愉性”(conviviality)。咖啡吧成为了跨文化交流中和谐共处的空间,成为重塑种族关系、实现文化共处的一种实践。

她认为,华人咖啡吧在意大利已进入“新常态”的阶段。“(意大利人)从一开始的好奇和质疑,慢慢接受咖啡吧已经是华人的一个新niche。”另一方面,华人也在相关供应链上扮演更活跃的角色,进入咖啡吧装修、咖啡豆和老虎机供应等配套行业,还有越来越多华人店主打造更多样化、更时尚的城市咖啡吧。

在普拉托的中国街上,意式咖啡吧Lo Scalino Bar有不少华人常客。摄影:冯兆音

如今最受罗马年轻人欢迎的咖啡吧之一Caffé Perú也是由华人经营的。旅游攻略形容这里是“真正的罗马生活缩影”、“感受老罗马风情的地方”, 这家地标性的新潮咖啡吧还出现在旅游明信片上。至于它由什么族裔的人经营,似乎早已不是人们关注的焦点。

意大利的中国移民数量持续增长,创造了多个族裔的文化和经济飞地,其中以普拉托(Prato)最为著名。它位于意大利中部托斯卡纳大区,是欧洲华人比例最高的城市。

古城墙将普拉托一分为二,墙内是典型的意大利中世纪古城风貌——大教堂、博物馆、大理石喷泉、碎石子路。出了城门一路往西,却是另一番天地:大型中国超市、“五欧元三𩠌饭”的中餐馆、亮出中文标识的服饰批发店、签证中介和律师事务所,琳琅满目。普拉托的“中国街”赫然如一个中国的五线小城镇,连自行车的停车架上,都贴满了中文的招嫖小广告。

在这条街上,“我在普拉托很想你”的标牌、“温州饭店”和数量惊人的奶茶店之间,竟有一家毫不起眼的意式咖啡吧Lo Scalino Bar,像是一片飞地中的飞地。店主自称,这是普拉托最后一家全由意大利人运营的咖啡吧。

店中央挂着一面意大利国旗,周围贴上了五颜六色的各国钞票,其中有好几张人民币。墙壁上贴着本地媒体对咖啡吧的报道,标题写道:“每天早上,意大利人和中国人都来我们这里喝咖啡” 。报道引述店主Gianni Capobianco说,这家咖啡吧一直在适应这个街区接踵而来的变化。Lo Scalino Bar在1989年开门营业,正好见证了浙江温州人从90年代起涌入普拉托开设纺织和制衣工坊、彻底改变普拉托城市面貌的过程。“位于中国街的中心,既不是问题,也不是限制,”他说。

这里的咖啡师Alessio Pugliese告诉我:“很多中国人是我们的常客。”

在这里,华人不是藏在洞穴般的制衣作坊里的“蚂蚁”,也不是吧台后忙碌的咖啡师,而是意式浓缩咖啡的忠实拥趸。华人顾客鱼贯而入,他们像意大利人一样,熟练地点单,站在吧台迅速将咖啡一饮而尽。

“中国顾客喜欢卡布奇诺和肉酱意粉,”Alessio说。

Alessio在钱包里藏着一张小抄,上面写满了咖啡吧常用语的中文发音。摄影:冯兆音

在他的钱包里,藏了一张小抄,上面了写满常用句子的中文发音,其中一句是“我来付钱”。Alessio仍搞不清楚,为什么中国人总爱争着结账。

华人社群对他来说依然难以捉摸,族裔之间依旧横亘着隔阂,但跨文化交流的窗口已经在咖啡吧打开。华人熟客来了,他就会道声:早上好!

(本报导得到了国际妇女媒体基金会(IWMF)的Kim Wall纪念奖学金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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