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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当时的你(一)】每一天,该怎么过?

“我既没有愁苦到足以成为诗人,又没有冷漠到像个哲学家,但我清醒到足以成为一个废人。”

端传媒编辑部

刊登于 2022-08-20

#写给当时的你#端传媒七周年

端传媒七岁了。七年,挺久的。七年前,你在哪里呢?这些年,你有过怎样的故事?一路来,端珍藏了许多读者寄来的留言,这次的周年编读活动“写给当时的你”,我们的编辑记者们找回了许多当时的困惑或情感,并会试著与你隔空对话:时至今日,旧时的存疑是否寻得解答,未来又会怎样呢?这是第一篇,回给来自2020年和2021年三位读者的留言:

“一个人应该如何自处?我们可以怎样理解当前的局势?每一天怎么过?”

2020年,读者Jacky留言:

认识这个世界真的很艰难,作为香港人,这一年真的被各种冲击打散。面对日益稀薄的自由空气,一个人应该如何自处?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怎样理解当前的局势?有人形容现在是自由与专制的对垒,真的这么简单吗?总感觉这个框架有所不足,但又没有能力建构一个更好的。或许最切身的是,每一天怎么过?

2020年,读者KK_Sugarman留言:

我的朋友们有的在考研,有的在考公务员,有的在准备回家乡做教师,有的在找工作,而一线城市的工作机会竞争激烈,停摆的2020像是突然拦在我们面前,使得本就艰难的求职雪上加霜。

大家的选择里公务员是一个稳定出路,哪怕他们根本不了解党,不了解政治,不了解政府机构的运行机制,将公务员作为优先选择仅仅是因为“铁饭碗”、“无须担心失业”、“有油水捞”。记得之前上一位外聘教授北大社会学郑也夫老师的课,他说当国家经济表现越差越不稳定,人们对于公务员的狂热也越甚。身在内卷漩涡的我们,在官方“乐观”话语下,为自己的艰难就业现状找不到结构性困境的归因,只好归因于自己能力不足,因而将自己理想收起,回到三四线城市的老家去工作,成为“小镇青年”。而我,也还在挣扎,想在北京觅一生计,先找到工作活下去。

2021年,许姓读者留言:

犹记得一名时事评论员提及,“政治是道德、勇气与比对方更高的政治智慧”。 我认为,这句说话能够很好地回应当今错纵复杂的政治环境;回应近年本港政治“大整顿”;回应民众对于执政者的诉求,有批评、有赞赏、有谴责、有建议。 体制,本来就不是常人能够参与的政治游戏,你要玩得起,同时亦要输得起!纵然如此,我们依旧活在体制中,避不了亦无法逃避,所谓你不找政治,政治也会来找你。 活在体制之中,我们应该多问问自己,到底应顺从抑或抗衡?在云谲波诡的社会,我们应当如何自处,甚至寻找活着的中庸之道,选择被“内卷”还是主动“躺平”?

以下是来自端传媒编辑部的三封回信:

正是在这样坏的时候,在这样压抑而充满恐惧的环境,普通人也变得举足轻重,可以轻易借助环境伤害别人,可以轻易成为恶行的同谋。我们的日常选择因此变得具有政治能量,也具有不可推卸的道德责任。

Re:

2020年的Jacky,你好。庆幸我是在2022年读到你的信,于是可以用讨人嫌的过来人的口吻回复你:这两年帮助我度过每一天的不是理解世界的新“框架”,而是忍耐。想必你也忍耐得很辛苦。和你一样,我极依赖框架,在一桩又一桩癫狂、冤屈、指鹿为马、偶语弃市的事件发生时,我都想搞清楚,他们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大部分时候,这些理由尽管令人悲愤,可是并非不能理解。但最近两年,有的事件发生,即便站在权力者的角度去思考,也想不出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或者理由实在荒谬到无法成立。我上次感到信息过载、框架溃散是在2021年8月左右,当时中国大陆的教培行业被全面扫除,刚刚在美国上市的滴滴公司遭遇中国网络安全审查,当红明星因“政治不雅照”被封禁,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在中国被接见,舆论场称塔利班恐怖份子为阿富汗的“人民子弟兵”。与此同时,在香港有5个人因为出版了一些绘本而被逮捕,据称他们破坏了“国家安全”。我至今没有办法完全理解这一切。

这些甚至还不算什么,后来又发生了更多事情,大部分让人难以消化。乌克兰战争迄今没有结束,上海封城两个月造成的大量惨剧让许多人悲愤地说“我们是最后一代”,而香港也在移民潮中进入了新时代,台湾则数日前还在被军演包围。好多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都不免觉得自己在见证历史,可是稍微拉长一点时间看,所谓见证历史,不是看烟花炸开,而是日复一日忍耐灼人的高温。我想澄清,我不把“忍耐”看作一种值得嘉许的品格,只是相当悲观地认为,自由跟和平的失去,不像台风一样几日就会过境,在这样纷乱的日子里,也许有平顺内心的法门,但归根结底,我们都在具体地承受不自由和战争,这实在是一种煎熬。

2020年的KK_Sugarman,谢谢你指出“结构性”的重要。结构性的目光帮助我们穿透重重谎言,让我们清楚自己的痛苦并非全因自己太软弱,愤怒并非全因自己不懂节制情绪,失败也并非全因自己不够努力,而是其来有自。我想,这几年公共生活给我们最大的鼓舞,是越来越多女性清楚看见了加诸自己身上的“结构性”的压迫,同时最大的愤怒,也是“结构”的反作用力太强大,只是体制的保守惯性就已经令进步主义者精疲力尽。

KK_Sugarman,你在2020年的时候说中国大陆朋友们都在考研、考公务员、回乡下做老师,因为经济环境太差。想必你已经看见,到了2022年,情况没有任何改变,甚至经济环境更差了,连前面提到的这些“铁饭碗”工作也出现降薪、停薪的状况。我的感受是,“结构”越来越让人无法回避,哪怕是希望躲进体制内自成一统的朋友,也不得不正视“结构”动荡对他们的影响。

2022年6月30日,北京日出时的城市全景。
2022年6月30日,北京日出时的城市全景。

又要回到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结构性的目光会让我们更轻松或者更快乐吗,大概是相反,只会让我们更痛苦。可是我坚定地认为保持这种目光是必要的,一个社会需要有人捍卫常识、公义,没有对结构的批判,这些公共价值就无从谈起。我从历史学家罗新那里学到,用历史的目光看,黑暗年代终将会过去的,这些价值终将会发光,这是历史承诺我们的乐观。而历史同时给我们开的玩笑是,它的目光看得好远,转机会到来,但也许是100年后。

尽管如此啊,让我们回到“许姓读者”在2021年的来信,你说,“纵然如此,我们依旧活在体制中,避不了亦无法逃避,所谓你不找政治,政治也会来找你”,你还说,我们应该多问问自己,如何自处。谢谢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我完全同意你说的,我们无法逃避。正是在这样坏的时候,在这样压抑而充满恐惧的环境,普通人也变得举足轻重,可以轻易借助环境伤害别人,可以轻易成为恶行的同谋。我们的日常选择因此变得具有政治能量,也具有不可推卸的道德责任。所以我想,坏时代给我们的问题大概不仅是如何自处,如何度过自己的每一天,而且是如何跟他人共处,如何共同忍耐过黑夜。

——记者F

谁是怪胎?我是怪胎!我是怪胎又如何?“主流”和“正常”难道不是怪胎吗?三元、四元不可以吗?

Re:

Jacky、KK_Sugarman和许姓读者你们好:

艰难的感觉,我也有同感。在香港人的认知里,此刻的政治抑郁是崭新的感受,我时常想和大陆亲自由的/自由派的朋友厘清,要放开大陆自己过去十数年遭遇的政治抑郁的“习惯”、去感受香港,因为香港在经历的是从十到零的过程,那跌落的错愕和迷茫,并不比慢火煎熬更不沉重和尖锐,并且我们需要清醒地认知:香港某些方面的严峻,可能比大陆更甚。有过不安的人,应该能理解香港的不安,而非小看这不安。

但与此同时,我有时也忍不住和一些心灰意冷的香港朋友说,如果要毫无同理心地“比惨”,香港比起很多地方,还是好很多。除了物质条件的宜人,至少,香港人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能够有明确的自我意志,并且能够通过言语或行动(比如努力留下或离开)去表达这种自我意志,并能找到同类——与大陆很多人在物质胜利法中感受到的精神空虚、以及在结构性暴雷和治理中完全失效的自我掌控相比,这实在可以算作一种坚固的“实体”。

但我不喜欢这样子比较,这是一种不得已的策略。我希望人们首先要理解彼此,能互相看见,并且明白大家的共同点:难以改变的是结构,我们既不盲目乐观相信结构还留给人很多的气孔,但我们确认的是,不论在哪里,不少人都有意识去寻找自由。

现状只能用“专制vs自由”去解读吗?是也不是的。对于个人来说,这可能是感受最强烈的一种解读框架——我的意思是,这样解读有其自然而然的合理性——但它们不是唯一成立的二元敌人。自由的反面,还可以是极右、极左、帝国中心论、种族中心论、父权、人类中心论;专制所要压制的,还有平等、多元、开放的价值——而自由和平等两种价值本身,也一直内含著经典的矛盾;中庸,可能被视为没有立场,而没有立场,是否也是没有对待世界的方式?

甚至,把一切冲突用二元框架去框定,也是正在被颠覆和挑战的——酷儿理论就一直在颠覆具有“中心-边缘”论述特色的视角,谁是怪胎?我是怪胎!我是怪胎又如何?“主流”和“正常”难道不是怪胎吗?三元、四元不可以吗?规则是制度的产物,那么你是否支持用制度来维持某种秩序(那很可能是自由的秩序),还是说你认为无政府无市场才应该是人类社会的理想型态,你又是否享受挑战已有的社会秩序的乐趣?

抽离一点说,我们期待一个政治上能保障自由的民主制度,但在我们的公共舆论场中,在我们和其他人的关系中、我们和自己的相处中、在我们仍然具有掌控力的领域,我们是否也做到了民主、是否也给予了有关方面足够的尊重和自由?如果我们在可以掌控的领域都还没能改变,又怎么能期待一蹴而就地改变难以掌控的领域呢?

老生常谈的是,政治不仅仅是政治制度,政治就在我们的生活里、表达里、行动里。但是,我们必须互相体谅,体谅结构如何设限,深渊如何升级,而林林总总的个人生命史中存在怎样的局限。

这并不意味著我们要放弃修正制度和结构,而是,如果我们拆分“专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可以是膨胀的自我、单一的价值观、虚伪的操演、暴力的镇压等等——那么对抗它,我们需要同理、谦卑、多元、坦率、真诚和光明磊落。我认为在思考所有具体的“活下去”的困惑和方法之前,我们需要明确这样一个前提:不必追求一种统一的论述(我现在在说的也是可以反驳的呢!)相反,我们需要摒弃相信总有一种最好的价值、最好的政治制度、最好的制度安排,试试问自己这个问题:我所选择和相信的是什么?它们不是最好的,但我为什么相信它?而这些东西,和我的生活是什么关系,和其他人是什么关系,和社群又是什么关系?

自由和这些选择相关,自由就在这些选择的答案里。

2021年10月3日,香港,参观者在艺术展上体验艺术装置。
2021年10月3日,香港,参观者在艺术展上体验艺术装置。

回到具体的生存及生存策略的困境,你们的提问都很有价值,我们也必须看到,这是一种共享的困境,无论是什么地域、什么年代的人,都没有离开过这些存在危机。在这里和大家分享三篇对谈文章,它们纪录了中港台当代人一致的困惑:威权时代要如何过活?躺平是什么,一定要往前走吗?我们该如何看待政治、和被政治定义的自己?最后,对抗专制,多元和真诚为何重要,这个社会还有多少被低估了的框架和价值呈现?

一起活出真我,让真我改变社会吧。

——一想到“人类”就想闭关的编辑F

废木之废,可是那废木近看,却是正在发生一万种生机的大世界。

Re:

“我既没有愁苦到足以成为诗人,又没有冷漠到像个哲学家,但我清醒到足以成为一个废人。”

在齐奥朗(Emil Cioran,1911-1995,又译萧沆)的《眼泪与圣徒》(沙湄译)里读到这一句。齐奥朗对人世磨难殊为敏锐,而他对自己是凶狠的。

不凶狠,开不出花来。这是波德莱尔很多诗意之来源,齐奥朗很喜欢,他引用说“波德莱尔教导过,生命是蠕虫在太阳中忘形狂喜,幸福是它们的群舞摇曳。”

何种时代是好时代?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不多,但对坏时代,坏环境,许多人都能道出一二。我们在经受的,就是构成我们自身的。而每个环境里“坏”之来源、组成、质感不同,导致我们自身的差异。差异之存在不为了比较或排队,而仅仅是,能够定位自己,定位自身与环境之间的关系,定位无力感,齐奥朗清醒于自己是一位废人,眼见种种缠绕旋入自己身体的我们,是否也有过同样的感受?

⋯⋯这之后,就可以开始有所作为了。

有所作为的方式有许多种。

其中之一是栽种幽默的力量,“栽种”的意思是,根须可以随缝隙蔓延,它不需要一个死板而无趣的花盆,一个唾手可得的花园。栽种是一种游击方式,正好适合我们称之为“日常”的这种东西的型态。

其中之二是养育己身。“养育”的意思是,当恶劣、粗鄙、暴力、磨难⋯足以令到一个睁开眼睛的人形容枯槁,自溺泉池,悉心的对自己的“养育”,却可以避开这些虽然清醒、但尚未掌握如何处身于清醒需要的技巧之时的不当后果。齐奥朗自认是废人,但并为说我因为清醒把自己弄成了一个死人,所以我们也可以废但好好地活著⋯废木之废,可是那废木近看,却是正在发生一万种生机的大世界。小事如饮水、健身、读书⋯这些都是保持“神智”清醒的重要。

创作是对自己至关重要的养育,无需成为艺术家或诗人,但可以用自己觉得可以的方式来“创作”,甚至不是艺术的方式,可能是发明一种态度,发明一种应对长辈的方法,发明一句精准表达恶劣环境的说法。这类似每日一项小功课或智力瑜珈⋯可以启动细胞于死水。

那水真的越来越糟糕⋯⋯而且无处不蔓延,我们能身处的地方(大陆、香港还是即使身处台湾,抑或作为华人而身在什么国家),几乎无一幸免,都被它袭来,卷向某种它想要的既定的方向⋯⋯在这情况下,我想说第三种可能就是,继续寻求连结,与发明连结的各种可能方式。找到对的人,在身边或是在远方,对的媒体,分享,思考⋯在这方面,经历社会运动与疫情连年打击的香港,反而有许多新鲜的主意与发明。

还有许多不同的方式⋯⋯例如出于对环境的精准观察找到一个很契入的方式,例如通过衣与食来发明一种新的态度并给身边人看,例如真的写诗。

太空从来都因功用性与无因由,而是险恶与暴力(把置身其中者强行卷入),我们会是那块漂流万世的太空垃圾?我们会可以发明自己小小的太空舱?我们会可以在太空舱里种出一些哪怕仅是隐喻的花朵⋯?我们可以不被吞噬,通过与这些隐喻同在。

——编辑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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