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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刘子超:寻找乌兹别克的失落之心

没有人与人的互动,旅行只会沦为空壳。

乌兹别克首都塔什干的帖木儿广场。

乌兹别克首都塔什干的帖木儿广场。摄:Arterra/Universal Images Group via Getty Images

刊登于 2022-04-09

#游记#中亚#旅行

【书介】《失落的卫星》是2020年刘子超推出的作品,纪录他前往中亚大陆旅程的所见所感。近代史上,他探访的地区曾是苏联的一部分,说着各自的语言、读着《古兰经》、写着俄文,苏联解体后,中亚仿佛离轨的卫星,失落地寻找自我。刘子超辞去工作,亲身探索难以言喻的中亚大陆,从他第一次前往乌兹别克斯坦到成书,经过了九年。

旅行很少在我们认为的地方开始。

在帖木儿广场附近的酒吧里,那个缠着头巾的旁遮普男人,突然开始向天空抛撒纸币。虽然一千苏姆一张的钞票只相当于人民币八毛钱,但我确实还是第一次目睹这般盛景。乌兹别克舞女们穿着聊胜于无的亮片舞裙,在旁遮普男人周围扭动腰肢。俄罗斯流行音乐的节奏,更增添了纸迷金醉的气氛。最初,旁遮普男人只是几张几张地扔钱。随着姑娘们的叫声愈烈,他终于决定把整摞钞票抛向天空。一场钱雨纷然落下,在雷射灯光中四处飘散。酒吧服务生忍不住捡走飘到他脚下的几张。他又高又瘦,还是个孩子。

阿札玛将杯中的伏特加一口干掉,搭在额头上的褐色长发,向后划过棱角分明的面颊。桌上摆着一只大肚瓶,里面曾经装着半升伏特加,如今都已在我们的肚子里。

“你之前看到的全是他妈的假象,”他有点口齿不清了,“这才是现实!乌兹别克的现实!”

我是在上一家酒吧遇到的阿札玛。那是一家光鲜亮丽的国际酒吧。只有乐团,没有舞女。光顾者多为年轻人和常驻塔什干的外国人。当时,一副生意人模样的阿札玛坐在吧台上,穿着奶油色西装、棉布休闲裤和帆船鞋,正和一个光头胖子推杯换盏。伏特加显然放大了他对陌生人的兴趣,于是我们聊了起来。

阿札玛告诉我,他最初从事出口贸易,“乌兹别克的干果出口到美国”。后来“发生了经济危机,雷曼兄弟倒闭”,他的干果生意“毁了”。

此时,我的头脑还算清醒,所以我一度试图理清雷曼兄弟和乌兹别克干果生意之间的漫长逻辑链,但是徒劳无功。

我问阿札玛后来怎么样了。

“我开始购买塔什干的房产。”

如今,阿札玛拥有七八间公寓,散落在塔什干各处。凭藉这些公寓的租金,他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阿札玛微笑着说:“房地产是王道。这一点全世界都一样。”

聊到这里,阿札玛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喝点伏特加。我看了看表,时间已近午夜。我又孤身一人,与他素昧平生。然而,这些充分的理由并没有阻止我接受邀请。后来我宽慰自己:这样做是为了维护我们刚刚建立的中乌友谊,让交谈更加顺利地进行。

阿札玛拿起大肚瓶,为我斟满伏特加,我们一饮而尽。他高兴地为我继续斟满。按照乌兹别克的规矩,伏特加这种饮料从来没有喝一杯就结束的道理。

酒吧的气氛渐趋火爆,舞池里挤满了年轻的身躯。

“看,那个女孩已经醉了!”

顺着阿札玛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个正在忘我舞蹈的乌兹别克少女。她身材很好,穿着黑色吊带和热裤,显然已经进入迷幻状态。舞池里,无论是人们的打扮,还是音乐,都与任何一家国际化的酒吧无异。

阿札玛问我是否感到无聊。他说,他不喜欢这家故作国际派头的酒吧,他有一个更好的去处。他向我保证:“那里才是真正的乌兹别克。”

我们结帐出门,坐上黑车,行驶在空旷的林荫路上。几年前,我第一次来塔什干时,就为这个伊斯兰国家的开放程度感到震惊。那一回,我偶然走进一家名为“外交官”的酒吧。里面的气氛,绝对是对“外交官”这个名字的莫大嘲讽。

“我们是不是去外交官?”我问。

“那里被人砸了。”

“谁干的?黑帮?”

“警察,”阿札玛大笑,“都一样!”

黑车经过空无一人的帖木儿广场,巨大的乌兹别克斯坦酒店宛如一座蜂巢。我这才意识到,我们要去的地方就在政府大楼附近。

那家酒吧没有招牌,几个打手模样的壮汉守在门口。入夜后,塔什干的气温骤降,但他们穿着紧绷的T恤,完全不为所动。

我们走进昏暗的酒吧,只见到处是长发舞女。她们无一例外地穿得很少,而且很漂亮。她们坐在客人的大腿上,随着音乐扭动身体,一曲“膝上舞”的价格只需两美元。舞池中央,一个半裸舞女倒挂在钢管上,好像一件前卫装置艺术。这里不是“外交官”酒吧,但与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失落的卫星:深入中亚大陆的旅程

作者:刘子超
出版:新经典文化
出版日期:2022年3月30日

我们继续喝伏特加。阿札玛左顾右盼,最后指着一个舞女告诉我,那是他的“前女友”,两人同居过一年。此刻,“前女友”正坐在一个旁遮普男人的大腿上。

“塔什干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印度人?”我问阿札玛。

“他们喜欢乌兹别克女人,”阿札玛说,“你看到这些舞女了吗?两百到五百美元一晚。贵,但是物超所值。”

在来塔什干的飞机上,我正好在读克雷格.莫瑞的回忆录。他曾是英国驻乌兹别克斯坦大使。任上最大的事绩是迷上了一位塔什干舞女。那位舞女同时和三个男人交往,搞得大使陷入忧郁,几欲自杀。

我问阿札玛,眼前的情景是否令他伤心。因为酒精的缘故,他的目光已经变得迷离,颧骨上有一层红晕。

“不,不,”他矢口否认,“世界就是这样。”

这时,旁遮普男人开始向天空抛撒钞票。开始是几张几张的,然后是漫天挥撒。酒吧里开始充满一种不真实的气氛。阿札玛干掉伏特加,站起来,恭喜我看到了乌兹别克的“现实”。他已经醉了,我也对自己的摇晃程度感到惊讶。我和阿札玛在酒吧门口道别,他摇下黑车的窗户,冲着我的背影大喊着什么。

午夜的塔什干,一个醉鬼的告别。

一瞬间,我清醒了不少,并且意识到自己身在异乡。旅行,正式从这里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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