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三十二週年台湾广场

【书摘】夜半桥边呼孺子,人间犹有《未烧书》

1989年5月26日至6月21日,台湾记者杨渡赴北京天安门广场采访。32年后,他将回忆写成《未烧书》。

1989年6月1日,北京,参与八九民運的学生携手步往天安门广场。

1989年6月1日,北京,参与八九民運的学生携手步往天安门广场。摄:Peter Charlesworth/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杨渡

刊登于 2021-06-03

#八九六四#六四三十二周年#六四#天安门

【编者按】本文为2021年6月3日台湾作家杨渡出版《未烧书》第四章部分节录,端传媒获授权转载。

杨渡,本名杨炤浓,台湾台中人。曾编辑《春风诗丛刊》,多次获文学奖,任《中国时报》副总主笔、《中时晚报》总主笔。著有《简吉──台湾农民运动史诗》、并制作《如果我必须死一千次──台湾左翼纪事》纪录片。2007年,应前总统马英九邀请,出任中国国民党文传会主委,后担任中华文化总会秘书长。

1989年运动时,杨渡以记者身分赴北京,于天安门亲历广场运动与六四事件。过程中,同事徐宗懋因中弹紧急送医,杨渡陪同前往医院,目睹伤亡实况,后著有《天安门纪事》一书。

杨渡在脸书上自荐《未烧书》时表示,“1989年9月出版(《天安门纪事》)时,追捕仍在进行,为了怕按图索骥,许多真实的观察与反省,都无法写下来。我一直希望在更远的历史距离之后,有一天把真正的观察与思索写下来。那是更深刻的记录,也是更深沉的反省。”

--

从欧美、日本、港台到大陆的媒体,记者圈已经传遍:天安门广场被学生占太久了,中共已经准备清场。

但怎么清场,没有人可以想像。

我曾请教一个新华社的资深记者:广场这么多人,几千个学生,几万个群众,要怎么清场?

我本想,新华社是中央通讯社,或许有内部消息,可以明确知道什么时候、如何行动。毕竟他们是国家通讯社,要负责发新闻稿。

可惜他也不清楚,只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中央消息都保密,新华社还有一堆记者参加游行,上面也不太信任我们了。

至于怎么清场,这位老记者猜想:如果从轻处理,有可能,趁着半夜人少,大家都在睡觉,解放军悄悄进城。届时,大队人马把学生包围,人抓一抓,统统运回到学校里去,或者带去公安局,一个一个登记问话,再叫父母来,把孩子统统领回去。以后再慢慢秋后算帐。

我不了解大陆对群众运动的法律程序,也不了解过去的惯例,但是以数十万解放军,要包围广场,将学生清场并不难。如果是这样的方式,不无可能像一九七六年纪念周恩来的天安门事件一样,爆发冲突,有学生、民众在逮捕冲突中受伤,或遭到殴打,有人死伤,有人在事后被逮捕。

我想起台湾的游行示威经验。镇暴警察在镇压群众运动时,用警棍将民众打得骨折、头破血流,警民都受伤住医院。如果天安门广场如此发生,群众人数这么多,情况会非常严重,场面可能大混乱。

如果清场是这种结果,学生会乖乖就范吗?

不过,新华社老记者如此判断,应该有一点经验基础,看起来也相当合理。

“我只是担心,学生会不会失控,变成大冲突?”我说。

“应该不会。学生很单纯的,他们只是爱国运动。他们能考上北京的大学,都是非常聪明的孩子,全中国万中选一的精英啊。”他说。

“谢谢你。但愿是这样发展,平安落幕。”

我只能希望,至少中央是清醒的。只是来清场,而不是来镇压。把学生占广场当做闹事的,清理开来,打扫干净,天安门广场回复平静,就结束了。

如果是这样,那解放军最可能进天安门广场的时间,应该是半夜,特别是天快亮的凌晨,大家都睡得正熟的时候。所以我决定,每天上午发稿,中午睡个午觉,精神养足了,既然最近几天都有可能,就每天晚上留守,直到凌晨,确定平安再走。我所工作的媒体是晚报,半夜的新闻,恰好是晚报的独家。

一个美国记者曾跟我说,天安门广场竖立了民主女神之后,像有了重心,变观光地标了。人们站在街道议论,好像来参观美国自由女神像。

1989年6月1日,北京,学生们把民主女神像抬到天安门广场。
1989年6月1日,北京,学生们把民主女神像抬到天安门广场。

我听了哈哈大笑。情况也确实如此。没办法去纽约看,来天安门广场看看也不错。

然而,今晚的气氛却有点紧张,七点半之后,人潮突然多了起来。

傍晚的时候,广播中出现了一个男学生的声音,口音比较不像京片子,但口齿清晰,宣称:“我是新任的广场总指挥李禄”,然后说起未来形势如何如何,同学们要众志成城,团结一心,要求李鹏下台之类的。以前柴玲比较不会在广播中发表这么长的谈话,看来此君是有心,想全面主导广场的学生运动。

围观的北京群众带着一种下班散步的心情,东逛逛西看看,有人索性把自行车停在路旁听广播。人群如潮水来来去去,一波换一波。这种情形,要直到午夜过后,才会稍稍平息。我估计了一下,一个晚上下来,流动人群至少有五、六万人。

今天还有一个新的风景:香港送来的新帐篷。那种欧美式的三角形帐篷,显得时髦又新奇,一顶一顶张开来,搭在广场一角,使得原本凌乱不堪,用竹竿、塑料布搭起来的帐篷,显得像贫民窟。广场的气氛为之一变。或者说,在某个角落,开始有比较整洁的景象。有些学生还主动的说:要不,我们来整理整理环境吧。

增加的人潮,新到的帐篷,让广场仿佛有新的生机。

民主女神加新帐篷,让逐渐沉寂下去的学生运动再度燃起热情。一些离开的北京学运领袖也好奇的回来看一看。广场更加热闹了。

广播站的语气也变得积极了些。比起前些天的单调读稿,今天念海内外的回应文章时,更多了一点激情。内容主要是海外华侨、国内学者的来信、和发表在海外报刊的文章。有时也会念一段学生驳斥《北京日报》、《人民日报》的稿子。空档的时候,会重复播放崔健的〈一无所有〉,只是唱的学生把歌词改为:

我总是问个不休,小平你何时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总是问个不休,你何时要退休? 可你却总是摇摇头,等等再说……。

在休息的时段,则反覆播送〈共产国际歌〉、〈义勇军进行曲〉,主持人会在前后反覆的说:“我们是一场伟大的爱国民主运动,而民主不仅仅是目的,它同时也是一个过程,我们要以完全和平的、非暴力的原则,来追求民主……。”

看起来,指挥部正试着掌握宣传的方向,建立言论的口径。

更晚一些,天色暗下来,危机的消息,却突然像暴雨骤至,不断打在广场上。 北京郊区的工人自治会成员一个个被逮捕,支持的市民,传出被公安扣留,大学生从西边进城时,看到有便衣的解放军……,各种讯息不断涌入。

广播报导了工人自治会成员被公安的厢型车带走后,学生群起到公安部大门口抗议,没有结果。工人沈银汉的姐姐在广播中,悲愤陈述非法逮捕的经过,她哭诉说,前往公安部交涉,不知去处,没有任何交代。北京郊区的工人也有四、五十人被逮捕。

她的控诉,让广场群众更为愤怒。这对于已与公安部处于对立情绪的学生,产生了刺激作用。

眼见危机迫近,指挥部在广播中说,请大家要多注意同学的安全,互相关照,大逮捕要来临了。

广播中也会出现最新外电消息,包括解放军要进城,有三十万大军集结,四面包围北京城,已经在郊外驻扎,不断操练,随时要攻进来……。

1989年6月4日,北京,解放军向天安门广场方向开枪,广场上的人民逃到长安大街,期间经过被焚烧的车辆。
1989年6月4日,北京,解放军向天安门广场方向开枪,广场上的人民逃到长安大街,期间经过被焚烧的车辆。

这些新闻又反过来刺激学生,使他们神经紧绷起来,充满前所未有的恐惧与易怒。像一头毛发直竖的猫,敏感多疑,一发现形迹可疑的人,就立即伸出爪子。广场上的学生只要见到民众的模样不太寻常,例如衣着像公务员,头发理得短短的,或身上揹一个黑色包包,就包围起来盘问。若是发现他身上有特殊配备,如录音机或对讲机,或是什么公务机关的证件,就把人反扭双手,送到广场指挥部。指挥部确认后,把人骂一顿,然后扭送到广场外围的大街上,赶出去。

本来为了区隔,规定广场内只许学生出入,但后来人少,流动性高,管制已经放松,学生对大量集结的群众与便衣难以分辨,更何况民众几万人进进出出,入夜以后,天色昏暗,人更不容易辨识,气氛更加紧张。一些学生紧张得彻夜无眠,神经过敏。

夜深十二时,已经很晚了,照理该安静下来,可是有一小队学生手上举着大旗,十几个人一组,奔跑在广场上,口中高喊着:“走,去抓便衣。”

他们到处去奔走查看,想抓间谍特务。另有一小队人,收集到《北京日报》,对《北京日报》的内容愤慨不已,提议到《北京日报》前去焚烧报纸抗议,他们很快冲了出去。还有一小队人听到了军事博物馆那边可能有解放军进来的消息,聚集了十几个人,骑上自行车,冲向西边,要去截堵军队。

这些小队的个别行动,都是自发的,并非听命于指挥部。几个人拉一个小组,举学生的大旗就冲出去,没有人来指挥。一小群一小群的冲过来,喊过去,带来一种狂躁的气氛。

在逐渐逼近的压力下,学生本身的承受力已快达到极限。

事实上,这几天官方透过媒体不断放话,提出学生退出广场的诉求。有的出自于小学生的口吻说:“希望大哥哥、大姐姐把广场还给我们放风筝”,也有出自于市民的诉求:“请把广场还给市民”。还有官方发动的游行,约莫有三千多人,高举“制止动乱”、“支持戒严法”、“支持李鹏”的标语。这些呼吁文章,通过广场西边人民大会堂上的大广播站播出,对学生形成另一种压力。

大陆的记者朋友直接的说,这是官方在制造“制止动乱”的舆论,为接下来的清场行动找合理化的借口。

站在这里,我开始为学生感到一种难以承受的“重”。

现场看来,这些学生也只不过是二十岁的孩子。他们既单纯又复杂,既理想又世故,他们既不是白纸一张,也不是成人世界的缩影,而是所有的改革与理想,权力与欲望,梦想与野心的总和。

人们总期待在这里看见一种理想主义原型,一种纯粹的光环。殊不知,学生也是人。二十岁的年轻生命。他们一样有着复杂的人性和欲望。世界是什么模样,学生也会映出它的模样。

我曾经听一位学生运动领袖说过:“如果我们不撤退了,全世界的支援会继续进来,但如果撤了,支援就再也进不来,世界的焦点也消失了。”

质言之,世界的支援,有如道旁掌声,鼓动着马匹不顾安危,继续向前狂奔。当世界各地的捐款不断涌入,学生在这里接收,就算有人想撤退,依然有人想留下,继续接收海外资源,他们永远可以支撑下去。

比起学生、知识分子的贫穷生活,海外支援的金额太大,诱惑力太强。学生能抵挡这样的诱惑吗?

更何况,留在广场还有一个更崇高的道德正当性:“反抗到底,勇敢坚持”。

现在,学生已在崩解边缘,广场逐渐失控,学者也无法教学生撤退,中共内部更不可能缩手,这一场震撼世界的学生运动,要如何收场?

我只能坐在这里,注视着事态走向最后的终局吗?

1989年6月4日凌晨,北京,解放军在天安门广场一带向市民开枪,有市民趴在地上躲避。
1989年6月4日凌晨,北京,解放军在天安门广场一带向市民开枪,有市民趴在地上躲避。

夜深时分,我看着那一小队一小队手擎大旗的学生和工人,奔逐在广场上,目光中露出火一般燃烧反抗的光,仿佛“热铁皮屋顶上的猫”,内心生起一种不祥的忧惧。

那种目光,那种怒火,那种玉石具焚的狂热,即使不是摧毁别人,也会被别人摧毁,甚至最后,在过度燃烧的激狂中,自我毁灭。

这些孩子啊,开国际记者会、调动全世界的目光、刺激中共官方最敏感的神经,招来全北京市民的关注,集中全中国人民的目光,却是如此纯真狂热,像活在不真实的火影幻觉之中的精灵。

终于,夜深三点多,狂奔的青春耗尽了力气,回到帐篷里,停止了躁动,安静下来了。

我换了一个长镜头,在观景窗里,凝视着这些青春的面容。

看得出来,今天晚上多的是忧愁的、茫然的眼神。他们有时静静坐在帐篷里,有时听见外面有骚动,就站起来观望,面容惶然,不知所措。有几个学生脸色黝黑,可能有几天都在广场晒着大太阳,又无处洗脸,就那样撑着。有一个戴眼镜的青年,长相斯文,面孔白净,像南方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望向天空,望了许久。望到我都好奇:他到底在看什么?

我坐在人民英雄纪念碑高处台阶上,远望着帐篷里小烛光,像渺小的萤火虫,一盏一盏闪闪发亮。歌声远远传来,又柔又轻,仿佛安眠曲。

宁静的广场,仿佛一张略微凌乱的大床,一个天地间为纯真孩子而铺设的花园。小小的帐篷,像一朵一朵的小花伞,遮蔽着青春的梦想。

有一些帐篷传出吉他和歌声。不知是哪一个帐篷,远远传来苏芮的〈奉献〉。或许是夜太深了,唱得很轻,很慢,有一点悠扬,有一点感伤:

长路奉献给远方 玫瑰奉献给爱情
我拿什么奉献给你 我的爱人
白云奉献给操场 江河奉献给海洋
我拿什么奉献给你 我的朋友
我拿什么奉献给你
我不停地问 不停地找 不停地想

我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 “故事快要结束了。”我在心中说。

我开始抛开自己心中预设的西方“民主运动”认知,抛开海外对中国民运的期望,以及那认知带来的理所当然的“想像”,进入更真实的世界。那学生运动的“心灵世界”。一个夜深时分才会显露出来的隐秘的角落,一个真正感性与理性都无所隐藏的内心世界。那是我“未曾了解”的心灵。

他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内心,到底想什么?

芸芸众生的学生,内心在想什么?

这一场运动的“心灵”,到底是什么?

中国人的心灵深层,到底在想什么?

天安门,这个历史的广场,突然像《现代启示录》里的那一片丛林,里面藏着未知的“黑暗之心”,那是我正在踏入的世界……。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