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生死观

超执笔:露宿者们,以及属于他们的真实

我不会去质疑他说话内容的真伪,因为那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些全都是属于他的真实。

图:Alice Tse / 端传媒

Cheuk

刊登于 2018-08-04

#超执笔#生死观

【编者按】作者Cheuk,爱多管闲事的医科生。有一款模拟外科手术的电子游戏叫“超执刀”,他执刀,更喜欢执笔。

夕照填饱了黑夜,捧著两个饭盒的我却饿得要命。明明今早教授才讲解完嗅觉疲劳,怎么坐了半小时扑鼻的饭香还是挥之不去呢?

“叮叮......”单车铃声渐近,熟悉的身影穿插于枝叶间,我不禁松一口气,因为果腹的时候终于到了。

“等好久了?”他问。

“半个小时左右。”我坦白地说。

“大医生,没耽误你的学业吧?哗,今晚有鸡翼。”他从我手上接过三𩠌一汤,在赤裸的床褥上盘膝而坐。

“我还未毕业啊。”我浅浅一笑,把木筷分成两半。

第一次遇上阿强是在一年前,他搬迁后的第五天。

那时他刚刚从㓥房搬到公园,因为身体不适所以没法工作,最后抵不住房租而成为露宿者。当习医的人碰上患病的人,也不一定会建立出医患关系,特别是当相识的场景在医院之外。那夜他独自躺在池旁边的长椅,主动向拿著饭盒的我招手,然后便开始自我介绍。

“我叫阿强,阿强的那个强。”

“嗯。”我忍笑道。“你刚刚搬来的吗?上两个星期来的时候都不见你。”

“对啊,不过这里环境也不太差,训街总比喂木虱好。好得多。”

我不时都听街友说到,㓥房的住宿环境有多恶劣,他们本来三餐已经不得温饱,还需要照顾到木虱的胃口,这样也未免太过伟大了。

“阿强,最近身体如何?其实我是读医的。”

“不好。”他收起笑容摇头道。

“哪里不舒服?”

“胸口。有时候会突然呼吸困难,觉得心都快要跳出来。”

“可以用一只手指,指一指胸口痛的位置吗?”

阿强指著左边胸膛中央偏左下,五点钟的位置。

“坐下休息会好一点吗?会持续多久?”

“没有,有时候持续半个夜晚。”

我把怀疑病症的相关问题都问过一遍,还是没法定下结论,在没有化验报告及心电图的辅助下,我唯有让谜团留在晚风中。

“你有看政府门诊吗?”

“有,之前医生转介我看心脏科,诊期在半年之后。”

“好的,希望心脏科医生可以帮你找到病因吧。记住,如果呼吸非常困难一定要去急症室!”

“知道了。夜了,你也早点回家吧。”

挥手道别阿强,昏黄街灯拉长疲惫的影子,我离开他居住的公园踏上归途。对大部分人来说,居住的地方就是家,但对无家可归的人而言,所居之地只是他们的权宜之计。

三年前第一次在电视屏幕外接触这群体,我才恍然知道通州街天桥底的露宿者只属冰山一角,政府公布的数字只占实际人数的一半。在年轻人一边挥霍一边嗟怨“上楼” 艰难的同时,还有一千五百名露宿者浪迹于陋巷箪食瓢饮,他们追求的只是没有木虱的纸皮床,空洞的眼神渴求著的只是三餐温饱以及些许尊重。究竟生活的必需品是如何定义,我们又是从何时开始变得越来越奢侈?

香港的露宿者遍布港九新界,每个地区的露宿者都有独特习性,继而形成不同的生态圈。例如为人熟悉的玉石市场(即通州街天桥底)就排满了由木板砌成的组装屋,区隔著一家一户的群居露宿者,长居者主要为吸毒人士与越南难民,恶劣的卫生情况使得鼠患肆虐;选址尖沙咀文化中心的多为经济型露宿者,为节省交通费搬到工作地点附近,一到周末便会跋涉回到新界或内地;港岛区则有较多患精神病的露宿者,一头污发与飞蝇共生、在垃圾桶内觅食的“大侠”屡见不鲜,他们自理能力较差且病悉感低(对自己患病的感知弱),形象不堪入目但并没有危险性;独行侠则活跃于新界区,散落于公园一隅。

我与几位朋友自发定期探访,并以冷门及安全为搜索场地的条件,最后锁定了一个通宵开放的球场。三年来我们认识了不少脸孔,见证著球场观众席的变迁,有人终于轮候公屋成功,有人因负担不起㓥房来此暂住,有人怕被寻仇避债而逃之夭夭,有人因被女友骗财而流浪街头。

我曾跟随一位社工探访患有严重妄想症的露宿者“探长”。探长住在山顶缆车站附近,四十年来默默监察著闹市中的可疑人物,“维持著中环一带的繁荣和稳定”。第一次与探长见面时,他用报纸挡著脸,不愿意说出他的尊姓大名,更遑论诉说往事,甚至恐吓我不要尝试自我介绍,称是为了我人身安全。

探长说自己从前是个警察,在调查一宗大案件的时候,差点被灭口,才辗转地来到街头巡逻。这大案至今他仍在跟进,但对于这件“关乎全亚洲安危”案件的详情,他没有透露太多。他鼻梁上架著歪斜的眼镜,身穿破烂的牛仔裤与崩角的皮鞋,对时事亦十分了解,不过偶尔会将自己的想象加插在事实之中。有时候以为他活在另一个世界,说话内容荒谬脱轨,但其实他不时会提及最近发生的新闻,可见他并不是完全与现实生活没有交接。

我不会去质疑他说话内容的真伪,因为那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些全都是属于他的真实。

阿强把盛著鸡骨的饭盒放到垃圾桶,叹道:“我上星期又入院了。”

“怎么了?又是胸口痛?”他之前已经试过突然昏迷,被附近的街友送到急症室。

“唉,别提了。等等,有份写鸡肠(英文)的报告给你看看。”阿强从凌乱的家当中取出铁盒,把两页纸递了给我。

我终于明白了为何阿强在月头总是失踪,心脏科医生在他身上又找不到任何异常。

两页的报告上,英文写著阿强入院的原因为Substance Overdose(药物过量)。

其实由有家到无家,绝对不是无缘无故的。不论那无家者有没有精神病,有没有滥药问题,他们背后都有著故事,都值得最基本的尊重和关心。露宿绝不只是房屋问题,而是反映著社会制度的千疮百孔。

无家的精神病患很容易堕进社会服务断层,不受医疗与社会福利的保障,在街上的睡眠质素又是极差,严重影响他们精神状况,他们于是变得更难融入社区,形成难以逆转的恶性循环。一个同行者,也许便能为他们的世界增添色彩,这比物质上的施舍更有帮助,可惜是同行者实在难求。

我还一直在摸索探访露宿者的意义,我只知道在历史长河里,所有人都是微不足道的沙砾,你和我大概都会被忘掉吧。可幸的是,人生的意义不在于被多少个人记著,而是拥有多少值得你铭记的事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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