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导上篇已于2017年5月2日刊出,点击此处可阅。
80后言情作家红九的青春期是在租书店度过的:“我们全市所有租书店,刷我这张脸,不要押金,拿几本都行。”
那是上世纪的八、九十年代,刚刚改革开放,通俗文学在大陆尚是一片荒地,没有细分市场、更没有生产机制。
“我们一直是五四精英的传统,”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邵燕君一直从事网络文学研究,“这其中既有文化体制的原因,也有文学价值的原因,很少有国家像中国这样一直是精英霸权,我们的通俗文学100年来是特别受压抑的。”
以金庸、古龙为代表的武侠和琼瑶、亦舒为代表的言情迅速席卷大江南北。当下中国网络作者几乎都曾是这些作家的忠实读者。
“十几岁时,你对爱情的那种憧憬,就觉得要像小说里描述的那种,”红九会都把小说藏在书桌的抽屉里,上面用课本挡著,每天晚上认真“学习”,“根本刹不住。”
那是台湾言情小说如日中天的时代,姑娘们口袋里必揣着几本琼瑶、席绢或于晴的小说。
“一天五、六本都行(看得完),台言(台湾言情小说)标准字数一本6万,”晋江总裁办经理胡慧娟读中学时也是台湾言情小说的忠实读者,“到后期感觉台言已经跟不上了,基本上我看完第一章,就知道结尾是什么。”
大陆网络文学平台在世纪交替时期逐渐兴起。胡慧娟记得,这些网站早期都在模仿台湾言情的写法和风格。但是没过几年,一批价值观多元、想像力丰富的作家在彼时尚且自由的网络空间里成长起来,曾经风靡的港台言情被更多样化、更贴地的本土作品取代。
2005年,小 i 在一家门户网站读到风弄的作品,大为惊喜。那时言情小说的女主仍以楚楚可怜、娇小可爱为主流,“我从小被灌输的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干嘛看小说还要看这些教义!”
在风弄的小说里,小 i 看到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势均力敌的爱情。彼时小 i 二十多岁,是一名售货员,她用2.5吋的手机拨号上网看小说,一行九个字,每页只能看7、8行,就这样阅读了风弄的不少小说。
“我最喜欢风弄小说里的情与义,有些打动人心的情节和句子是不可能出现在现实生活中的,”小i将风弄的博客主页设置为电脑浏览器的开机页面,每天都去刷一遍。
“最早的网文写手真的很纯,因为当时行业不赚钱,纯粹是为了爱,”2001年,80后作家风弄在网上创作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不久,她从一家颇有名的IT公司辞职,专职写作。
“晋江文学城”副总裁刘旭东记得,他们当时想帮一些优秀的作者出书,对方的第一个反应是——“你们确定不让我们出钱吧?”
也是在2005年左右,台湾书商开始到大陆搜罗质量不错的言情小说。刘旭东记得圈内有个说法叫“500美金”——大陆的作品到台湾出版,作者每本书能拿到500美金的版税。
“早期是港台流到咱们内地的多,到了06、07年,就(反)转过来了,”刘旭东说。特别是近几年,港台出版商购买内地言情作品的价格和数量显着增长。以晋江文学城为例,原来每年卖几十本,现在已经是三位数了。
从这些言情小说里,可以看到欲望的时代更迭。
“你觉得它们有毒,但是她真的想吃”
云起书院白金作家叶非夜过往作品的关键词有:总裁、虐恋和独宠。以《国民老公带回家》为例,小说讲述了被誉为“国民老公”、坐拥娱乐帝国的男明星和出身豪门、善良美丽的女明星之间的虐恋情深。
在风靡网络的霸道总裁文里,不乏拜金、男权至上等为人所诟病的价值观。
“一个小说销量特别大、特别红,一定是戳中了这个时代主流人群的某些重要情感特征或潜在欲望,如果这个欲望足够强烈,这一类型的生命力就会足够强悍,会有很多人跟风,”邵燕君说。
“你觉得它们有毒,但是她真的想吃。我尊重她,我尊重那些满足着普通人欲望、抚慰他们创伤、给她们日常生活带来安慰的(作品),”邵燕君认为,大量女性就是在一个男权社会中成长和塑造的,满足这些欲望本身是一个必要过程。
“虽然我们原来的言情小说也是女人看女人写,但实际上我们有无所不在的男编辑,”邵燕君说,在那个目光里,我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扮演着满足男性期望的那个美好的女性形象。
这种审美正在发生改变。
“琼瑶那一代人的很多思想观念,已经变成被批判的对象了,”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寒凝致力于研究网络言情作品,“你不可能把爱情看成全世界了,这是现代女性的一个基本认知。”
比如,女主人公的事业会被放在一个更重要的层面去书写。在投行工作的红九就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个职业女性的形象,其中有不少情节直接取材于自己的工作。“大家不喜欢看傻白甜,喜欢那种更强大、有主见的女主,”红九说。
据胡慧娟介绍,晋江一半以上的作者都有写作之外的正式工作,“站方比较鼓励作者能够在工作之余来写,对于你的创作是一种丰富的素材。”
十多年来,言情小说的类型也随著时代和经济的发展不断更迭。
“早期言情投射的欲望就是解决自己各个层次的生存困境,比如灰姑娘模式,你过着很 low 的生活,希望有一个有钱人来拯救自己,”寒凝说。在后来流行的穿越文里,女主人公的身份基本都是职场白领,但穿越之后,她们获得了一种从庸常生活中挣脱出去的可能性。到现在流行的女强文里,女主要去征伐天下,男性则成为了审美对象。
“网络文学特别好的部分是中国女性真正有了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有不同的声音,我们也看到了非常有突破性的网络女性主义,”邵燕君说。
但是,这些刚刚兴起的网络女性主义,能否逃离资本的影响呢?
“写作要趁早了”
寒凝发现,近来几个顶尖的言情大神突然不约而同地开始写起了武侠题材,“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太好改编了,完全符合影视工业的能力。”
“作家群有相当一部分是跟随市场走的,但除非这个人本身极爱这个东西,否则跟风是写不出好东西的,”风弄说,“南派三叔红了,有多少人去写盗墓,又有几个人出头?”
“商业过大的时候,我们会把卖得好的就当成好的,这是一个折射,就像政治力量无比强大时,我们会把政治正确的当做好文学,”邵燕君说。现在恰恰是需要建立网络文学自身评价体系的时候,通过网文自身的 VIP 机制,让一群相对有追求的人,能够不靠 IP 化活下来。
资本也吸引到了更多新生力量。红九感到了一丝压力。写的人越来越多,写得好的也越来越多,“以前坐那儿写就行了,现在的作者都知道学习,不努力肯定不行。”
她最近常常流连在亚马逊上找书看。“写作要趁早了,”因为工作原因,红九中间停写了几年,“我觉得太可惜了,那两年是红利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