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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学家许成钢:说得清房价高烧,说不准年轻人该怎么办

无论是地方还是中央政府,都不可能允许房价下跌带来金融风险,但要建设廉租房解决社会痛点,债台高筑的政府能怎么办?

端传媒记者 苏昕琪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7-03-27

中国经济学家许成钢。
中国经济学家许成钢。

中国知名经济学家许成钢,有没有过买房的焦虑?

“我年轻工作的时候不在这边,我在西方,西方国家非常普遍的就是年轻人开始是租房的,即便买也是逐步的……中国出的问题呢,是因为不是完整的市场经济,产生了很困难的选择,”3月22日,受香港总商会之邀,讲解2017“两会”后中国经济改革的许成钢向端传媒记者如是说。

当天,房价高烧最盛的北京出台政策,即日起,要求非北京市户籍居民家庭在京购房,需要从申请月的上一个月开始,往前推算60个月在北京连续缴纳个人所得税。同日,北京市住建委表示,违规代理“天价学区房”的中介行为将被重点查处——“天价”的概念是,大约40平方米的一居室,或者不足60平方米的地下室,能卖到800万人民币。

这只是近半年,大陆多地连环限制、压价措施的最新一角。

2016年下半年,大陆房价再次进入高速上涨期。2014年7月到2015年9月30日,“限购”、“限贷”等意图抑制房价的政策被陆续取消或放松。2015年末,中央城市工作会议提出要“化解房地产库存”,鼓励地产商降价促销,2016年初,房贷政策进一步放松、房地产交易征税提供优惠,当年第二、第三季度,房价上涨从中速进入高速轨道。2016年1月到9月,出现了6宗过百亿总价的地块拍卖成交,过50亿的多达28宗。9月,70个大中城市里多达63个(90%)录得房价上涨。

面对楼市高烧,2016年9月30日,北京、苏州、天津先后出台楼市调控新政策,包括差别化信贷和限价,其中北京的这一波“9.30新政”更被称为“史上最严楼市调控”,之后的10月、11月,至少24个城市累计出台了50次不同力度的调控政策。2016年末,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此后,更大范围和继续加码的限制性政策不断出现,同时,一线城市的房价热力迅速地向三四线城市蔓延。

2017年2月,大陆70个大中城市,56个录得新建商品住宅价格环比上涨,比1月增加11个,环比算术平均涨幅0.33%,其中三线城市涨幅领先,达到0.4%;同比算术平均增速则有所放缓,为10.56%,一线城市收窄幅度最大。3月,“都市购房血泪史”的舆论烈度,堪比——甚至可能超越了为期半个月的年度政治盛会。

人人都在讨论房子,每一个讨论都充满了痛点,但许成钢说,无论是地方政府还是中央政府,都“不可能愿意让价下降”。

“不仅是地方政府不能允许,中央政府更不能允许,一旦出现金融危机就很难收拾了。”

许成钢长期研究中国经济体制,提出“地方分权式威权制”(Regional Decentralized Authoritarianism,RDA)理论,即在中央层面,党国体制高度集中控制资源和政策,但到了地方,落实权力和资源都非常分散,在改革初期,这种制度下的地方竞争以 GDP 增速为明确目标,加上地方有试验空间,给了中国经济发展有力的推动——而非官方宣传的所谓“中国模式”。但这种驱动模式是不可持续的,“唯 GDP 论”终究会伤害社会发展的其他目标,到驱动失效的程度,而且中国财政长期实施与优胜劣汰的市场规则相反的“软预算约束”(Soft Budget Constraint)、政府收入占 GDP 比重长期超过民众收入,民企规模和家庭消费增长都收到制约,而政府的债务和国企的“僵尸化”则日益严重,乃至到2014年之后,出现投资越多,经济增速却越下降的状况。该理论是让许成钢获得2016年首届中国经济学奖的主要成就。

就著房价问题,许成钢指出,RDA 框架的一个非常重要特点是地方土地由地方政府实际拥有,地方财政由地方政府设法解决,财税收入大头要交给中央,地方政府还要经受中央的各方面考核,这就意味著,巨大的地方开支单靠正式税收远远不够,因此地方政府几乎都非常依赖土地收入,“这个就导致了所有地方政府都有很强的动力,要推动当地房价上升。”另一个因素是土地国有制,在土地收入的驱动下,地方政府让房价上升的各种手段,包括有意识地减少土地供给。

加上“软预算约束”之下,地方政府运用金融平台借贷、融投资,或强化国企,甚至通过土地直接控制更多资源,最终债台高筑。单是财政部长肖捷3月初在全国“两会”上公开承认的数字,截至2016年末,中央和地方政府债务就高达27.33万亿人民币。在经济持续下行的大环境里,卖地收入之于地方政府,与买房增值之于平民百姓,似乎一样痛苦而难以戒断。

如此一来,“如果地方房价普遍下降,会带来很大的冲击,对中国的金融财政都会带来巨大冲击,会很危险,”许成钢说,“从意愿上讲,是不可能愿意让价下降,不仅是地方政府不能允许,中央政府更不能允许,一旦出现金融危机就很难收拾了。”

许成钢认为要化解住房之痛,第一要从土地所有制上去解决,推出廉租房。
许成钢认为要化解住房之痛,第一要从土地所有制上去解决,推出廉租房。

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引发全球金融风暴之后,“系统性金融风险”成为世界各国经济政策制定中的重点。中国央行货币委员会委员黄益平曾在2016末题为“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精神与2017年经济政策”的演讲中指出,中国似乎是唯一未经历过重大系统性金融危机的国家,但面对生产率下降、杠杆率上升、宏观经济及政策空间收缩的“风险三角”,这个记录还可以保持多久?

要化解住房之痛,许成钢认为,第一要从土地所有制上去解决,如果不去触碰这样的基础性制度,政策上的解决方法就是推出廉租房。许成钢指,建设廉租房本就是地方政府的基本责任,而且中国全体住户收入过低,长期国富民不富、内需不足,如果政府可以提供大规模提供廉租房,就可以释放民间大量的消费能力,对于改善内需、拉动经济有好处。

“但现在在中国讨论廉租房碰到一个基本困难,本来地方政府就大量欠债,廉租房是需要钱的,什么财政来源能帮助它建廉租房?”许成钢提出两个“财源”,一是精简官僚机构,“那些官僚机构很贵”,二是政府要从资不抵债的国企中解脱出来,推进国企民营化,卖掉时就能得到很多收入。

“如果民间投资者没有控制权,那么混改没有起到改革作用,只不过是资金是从民间来。”

国企改革堪称中国经济改革最核心、政治阻力和社会风险最大的部分。1992年以来,国企改革便提出以建立现代企业制度为目标,政企分开,使企业真正成为市场主体,但20多年迂回曲折,步步难行。2013年11月,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决定,要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左右,对国企改革,则提出以管资本为主,组建若干国资运营公司,支持有条件的国企改组为国资投资公司。2016年10月,国企引入民间资本的混合所有制改革试点推出,到2017年2月中,已经有20多个省份设定了“混改”时间表。

但许成钢认为,十八届三中全会之后这几年,中国经济的很多发展并未跟从“市场起决定性作用”的方向,支持市场化和反对市场化的势力长期角力。他认为,“混改的核心问题不在于资金是否从民间来,核心问题是控制权是否民间可以有。如果民间投资者没有控制权,那么混改没有起到改革作用,只不过是资金是从民间来。”

2016年9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印发“意见”,提出要在深化国企改革中坚持党的领导、加强党的建设。10月,全国国企党建工作会议在北京召开,中共总书记习近平出席并发表讲话,指出坚持党对国企的领导是“重大政治原则,必须一以贯之”。12月,国务院国资委研究中心主任楚序平公开表示,2017年,国企将全面推行党委书记和董事长一人担任,落实党组织研讨是董事会和经理层决策重大问题的前置。

许成钢直言:“当国企改革人为地设置了障碍,不可以讨论民营化,那它就很难改革,企业改革,从来所有制是基本,企业管理问题往往来自于所有制,换所有者才能从基本上改经营方式。所有制不可以碰的时候,从基础上把改善的路堵住了。”

改制同时也是解决软预算约束、产能过剩等问题的核心,“中国在90年代末开始进行改制,从90年代末进行到本世纪初,这个改制在硬化预算约束上起到非常好的作用,为那段时间中国快速经济增长奠定了基础。”

高房价问题病灶深种,那当下为房焦头烂额的年轻人可以怎么办?许成钢“呵呵呵”笑起来,无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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