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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张图看懂荷兰选举:本土“特朗普”受挫,民粹主义幽灵继续萦绕欧洲

本届荷兰下院选举成为2017年民粹浪潮在欧洲大陆的风向标,它见证了荷兰政党的碎片化和左派的急速衰落。

特约撰稿人 王中原 发自荷兰莱顿

刊登于 2017-03-16

荷兰不同政党领袖出席于荷兰海牙举行的闭幕式辩论。
荷兰不同政党领袖出席于荷兰海牙举行的闭幕式辩论。

2017年荷兰大选当地时间3月15日午夜揭晓结果,根据荷兰NOS广播公司发布的出口民调,现任荷兰首相马克•吕特(Mark Rutte)所在的自民党(VVD)目前获得150个席位中的33席,成为议会最大党,牵头组阁。中右翼基督教民主呼吁(CDA)获得25席,成为第二大党,而极右翼政党自由党(PVV)18席,未能获得组阁权,甚至进入政府的机会渺茫。随著开票进行,各政党席位数会略有上下浮动,而荷兰选举委员会将于一周后正式公布结果。

此次选举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因为它被认为是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浪潮,近期在欧洲大陆的一次检测。事实证明,有“荷兰特朗普”之称、极右翼政党自由党党魁威尔德斯受挫。不过,还很难讲,荷兰就此抵挡了右翼浪潮。

2017年荷兰大选结果。
2017年荷兰大选结果。

根据荷兰法律,组阁由议会中最大党发起,经过几轮协商最大党找到合适联盟的对象完成组阁,这叫多数党内阁。当议会最大党无法找到联盟政党,达到超过50%的联盟席数总数,那组阁的机会和权力就会交给下一个,即第二大或第三大的政党。只要某个党能够动员超过50%的席数,它就有机会组阁,这个时候就出现了所谓的少数政府(minority government)。

上届与自民党(VVD)联盟组阁的左翼工党(PvdA),获得9席,二者即便再次联手也不够半数,需要拉上其他政党。不过,即便自民党无法组阁——这种机率不高,其他党派选前已经表示,不会愿意同极右翼的自由党合作组阁。

不过,威尔德斯在选前出尽风头,在荷兰刮起极右排外的风潮,这次自由党席位也增加了6个。而最大党自民党原本中间偏右,但在选举期间受到极右崛起的压力,为了巩固选民基础,也跟着越来越右倾。荷兰首相吕特曾放话, 移民要么在荷兰乖乖呆着,行为正常(act normal),要么就滚出去(or get out)。对于之前荷兰比较自由宽容的社会环境来说,这是非常强硬甚至攻击性的表态。荷兰政治风向愈发右转,难怪极右翼领导人威尔德斯在选后发推特表示:

“感谢选民,我们赢了席位,取得初步胜利。吕特(最大党自民党党魁)还没能摆脱我。(PVV voters thanks. We won seats, first victory is in. Rutte hasn't got rid of me yet.)”

政党离散和左派衰落

就在美国选出特朗普为总统的第二天,欧洲各国极右政党领导人涌到德国召开会议,传递出的信号似乎是在说,既然英国可以(脱欧),美国可以(选特朗普),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在欧洲大陆干一票?虽然极右势力在欧陆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其历史渊源甚至比英美更早,但这次他们似乎看到了新希望。

本次荷兰议会选举期间,媒体和民众关心,如果极端右翼在荷兰获胜,这个国家是否会像英国脱欧一样,继Brexit之后引发Nexit(Netherland Exits)?特朗普之后,荷兰这个以自由宽容为傲的国家是否会迎来一个极右的政府? 这股浪潮是否会进一步波及接下来法国和德国的大选?

不夸张地说,一个民粹主义的幽灵在欧洲的上空游荡。

民粹主义幽灵在欧洲上空游荡。
民粹主义幽灵在欧洲上空游荡。

本次荷兰选举最大的特色是政党的碎片化和左派的极速衰落。早在1980年代, 三足鼎立的主要政党——自民党、工党和基民党通常可以完成组阁。但是近10年来,荷兰的政党越来越多,政党格局发生这么大变化,某种程度上正是源于纯比例代表制。

荷兰在君主立宪制之上,设定了议会制比例代表制,议会选举特指下议院(Tweede Kamer)全部150席改选 。荷兰也有上议院(Eerste Kamer),但是上议院不是选民直接选举产生。

荷兰议会选举非常特殊,全国算一个大选区。虽然全境划分了20多个小选区,但这是为了投票和组织方便。 最后在议会中占有的席次,就是全国范围内获得选票的比例直接乘以议会的总席次 。比如某个政党在全国范围内的得票率是8%,该党能得到的议会席次就是12席。换句话说,荷兰议会是纯比例代表制,议会准入门槛较低。

荷兰议会制比例代表制的另一个特色,是议员不用对特定的选区负责,因为全国一个大选区。不像英国和美国,英国的众议院有650席,在全国范围就有650个小选区,在每个小选区中只有一个议员,这个议员需照顾小选区选民的利益。美国的国会议员也有自己所属的选区要去照顾。荷兰不同,议员们不用迁就局部利益或者是某个小地方的利益,而是从国家层面去思考政治和政策的走向,同时遵从党纪和党派的宗旨。

这次选举中,第一梯队的政党包括自民党和自由党,两个加起来的支持率大概在30%左右。第二梯队包括一些中等规模的政党,像工党、社会党、绿色左翼、基民盟和六六民主党,这些政党的支持率加起来大概50%,但是每个政党都只能获得5% - 8%的选票。还有十几个第三梯队的小政党,有的成立不到一两年,他们在议会中可能只有一两个席次,甚至拿不到席次。

近十年来,荷兰政党的离散化非常明显,就是说单个政党的得票率很难超过30%。这时,中等规模的政党往往成为组阁的关键,因为拥有20%得票率的政党没有办法单独组阁,它必须拉拢中等规模的、拥有7%、8%得票率的政党来增补,所以这些政党成为关键的少数。

荷兰选举好比“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有很多新的政党出现,很多旧的政党消亡。这给选民决策带来困难,由此产生了很多未决定选民。政党太多,会导致组阁的难度更大。政党的“离散化”,令各政党之间博弈协商的成本拉高,时间也更长,导致整个组阁时间长达几个月甚至半年。

本次选举:政党碎片化和左派的衰落。
本次选举:政党碎片化和左派的衰落。

荷兰议会大厦里有一个特殊的会议厅,叫“Stadholder's Room(总督的房间)”。按照传统,选后,主要政党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协商组织新一届的内阁政府。通常由议会最大党牵头,大家坐下来讨论,相互协商博弈妥协,有时旷日持久,最后在这间屋子里宣告新内阁的成立。

组阁的门槛是必须有超过50%的席次。只要超过76席,不管是一个政党还是一个政党联盟,都有组阁的机会。在目前的荷兰议会中,联盟的政党是中右的自民党(VVD)和中左的工党(PvdA),它们俩加起来(40加36)刚好是76席,所以它俩是现在的执政联盟,并且是跨右派和左派的大联盟。

本次大选另一个特点是右派话语的主导。大部分的英文媒体、中文媒体的报导,或是集中在自由党,或是集中在威尔德斯与现任首相、自民党魁马克•吕特的对抗上。自民党是中右,自由党是极右,所以他们讨论的话题,不管是移民、脱欧、还有国家安全等等,大都是比较偏右的话语体系,而偏左的议题,比如说福利、养老、退休年龄、绿色能源等等,都被媒体边缘化了。

但这些议题对于荷兰人,是日常生活中的民生事务,可惜被一边倒地谈论极右政党和候选人的媒体话语淹没了。

同时,媒体报导中也出现了从政党转向个人的趋向。以往荷兰的选举多以政党为中心的,政党的立场、政纲和策略才是关键。但这次选举中,很多媒体都在集中报导人物。对威尔德斯和吕特的报导特别多,外文媒体对他们在Twitter上、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的话过度放大,但对各个政党的政纲和民生议题却没有太多的讨论。

被媒体忽略的选举议题。
被媒体忽略的选举议题。

“荷兰特朗普”威尔德斯

威尔德斯身上的标签有排外、反移民、反穆斯林,但其实他还有更多的立场和主张,包括欧洲怀疑主义、政治求变、民族主义和社会政策。

在欧洲怀疑主义这一方面,他反对欧盟一体化、反对欧元区,威尔德斯还印了一批带有他头像的100元荷兰盾做选举宣传材料,表示要退出欧元区,重新拿回荷兰的货币主权。他同时反对精英,反对建制派,反对主流媒体。很多选民可能不反对穆斯林,也主张留在欧元区,但是他们觉得这些政治精英——抽着烟斗、穿着大衣、坐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面讨价还价的人,控制了他们的日常生活,这应该有所改变,让普通老百姓的声音更多地被听到。这种反建制反精英的声浪,不管是在欧洲,还是在美国都可以看到,这种求变心态导致了部分选民可能转向支持威尔德斯。

至于民族主义,威尔德斯说要掀起欧洲的“爱国主义之春(patriotic spring)”,还要捍卫荷兰的自由价值观。这是最吊诡的地方,他自己彰显出一种非常不宽容的形象,但是他却要捍卫荷兰的主流价值观,即“自由”和“宽容”,为什么呢?他说,穆斯林压迫女性,穆斯林不同意同性恋,穆斯林有很多危险的意识形态,所以穆斯林冲击了荷兰以自由宽容为核心的价值观,所以反对穆斯林。也就是说,

他以不宽容的方式来捍卫他认为的荷兰式宽容,但这种声音也得到一部分荷兰人的响应。

有趣的是,自由党的竞选纲领只有一页,大概200多个词,只是罗列十几个要做的事,没有解释具体到底怎么做。讽刺的是,现在很多政党动不动就是五六十页,甚至上百页的政纲,选民可能真的没有兴趣或时间去看。但如果它只有一页,或许选民还真的会去看一下,所以这也可能是自由党的选举策略,再加上媒体大肆报导说它只有一页,那为什么不去看一下呢?

威尔德斯与自由党的关键词。
威尔德斯与自由党的关键词。

从选后结果来看, 威尔德斯受挫,能够组阁并担任首相的机率非常低。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主流胜利、极右翼彻底被击败呢?并非如此。

组阁拉锯战或许漫长。政党之间博弈协商的成本非常高。荷兰历史上最长的组阁是200多天,在此期间只有“看守内阁(caretaker government)”。看守内阁基本上无法做重大决策,只是负责日常的行政管理。

目前自由党得票位列第三,若无法参与组阁,威尔德斯将不断地猛烈攻击海牙建制派,此类攻击加之媒体的渲染,也会导致新政府的执政合法性和民心受到重创。

同时,如果下一届政府因为组阁的政党非常多,它执政的稳定性就相对较低。万一某个中等规模的政党一言不合退出组阁,那联盟就可能瓦解,接着可能就会解散国会甚至会提前重新大选,又是一次潜在危机。而多个政党之间的协商、博弈和角力,令荷兰下一届政府的运转效率可能会比较差,也会成为威尔德斯攻击的把柄。

这样的制度是否不合理?未见得。

美国政治学协会会长利普哈特(Arend Lijphart),基于荷兰的案例曾提出一种“谐和式民主”或“共识民主”(consensus democracy)的民主模式。

荷兰议会中多个不同的利益群体、社会代表,哪怕是很小的党,都有参与选举、参与协商的机会,拥有参与政治议程的相对平等空间。而跨左右政治光谱的大联盟,让各个政党都必须坐下来进行协商妥协,精英之间形成基本共识,从而形成达成共识的机制和传统。在这一次的选举中,因无其他政党愿意与威尔德斯合作,这样的制度就可能防止极端政党上台。

但这种制度也存在弊端,例如政党林立、内阁不稳定、协商成本高、运转不畅、精英游戏等。随着威尔德斯的崛起和自由党的壮大,如果威尔德斯不尊重这样的精英共识,不跟其他党派合作妥协,甚至不断攻击他所谓的建制派精英,那么是否意味着这样的共识民主机制遭遇危机?

事实上,哪怕威尔德斯没有进入内阁,接下来荷兰的政治生态也会发生变化,因为威尔德斯会在社交媒体上,线下活动中,重塑公共讨论的议题重心和话语结构,牵动政治进一步右倾。而荷兰的共识民主,也可能会进一步走向政治“极化”(polaris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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